陳亮
墨水河
莊稼不停歇地在岸邊上跑著,更換著裝束。
大肚子蟈蟈的聲音由弱到強到無再無中生有。河水似乎流得不快,如果你仔細去看,卻是:一忽兒鵝黃一忽兒翠綠一忽兒金黃一忽兒枯白。底色是墨黑墨黑的,望不到底,仿佛曾洗過好多好多的器物,好多好多……
洗過什么呢?有風無風時,墨水河總想偷偷告訴人們些什么,但耳朵被日子反反復復揉著,似已成了泥塑。
此時,終于有個泥人從地里滾出來,長長地舒了口氣,剛在岸邊站定,就被火毒的太陽,一掌擊下水去,在水底潛了好大工夫,才慢慢爬上來,上來時,頭發(fā)被洗得雪白。
他怕了,他幾乎是和瞎子跛子那樣摸著爬著落荒而逃。卻讓人更為驚悚的是,竟怎么也找不到那個熟悉的家門。
街上來回飄的是些陌生的面孔。這時,老天猛地黑了下來,和墨水河一樣的黑。
我記得
記得墨水河經(jīng)過水牛村時,總是躡手躡腳,尤其是男人們耍酒瘋的時候。
日子很慢很慢,每人都是富翁。母親在河邊洗衣,小聲唱歌,歌聲里,落花紛紛飄落,像呆呆的眼神兒。記得妖怪們常在陳八爺?shù)陌缀永锍鰶]著,且有鼻子有眼睛有眉毛,后來變成仙女了,來到夢里:她們扭秧歌沒煩惱,愛吃白菜心。
記得大辮子二姐有個情人,每天早晨門環(huán)上會別著束帶露的野花。二姐整天魂不守舍,后來墜水而死,死時滿臉微笑,野花開放。記得那時我是個愛流淚的孩子,會無緣無故地去為一只螞蟻一片云一陣風一朵花流淚。淚似乎都流干了!進城時,竟然半滴也沒了。包括有次去討工資,被拳頭們砸青了眼的時候。
我記得!那么,即使眼睛真的瞎了,我用手摸,也能回到那個叫人能哭上三天三夜的村子。
白菜
圓、鼓、飽、漲、滿、挺、胖、肥、壯……當你空著肚子,走了好多路,吃了好多苦,體重越來越輕,突然,和瞎子樣眼前一亮,覺得全身每根汗毛都幸福地粗了,以為是到了窮人的天堂。
它們腰里似乎都別著槍,讓卷毛大胡子的風不敢近身。它們肯定收藏著好多星星和月亮,讓心中有鬼的夜,也不敢近身。今夜,風。不甘心地圍困著這個繼續(xù)膨脹的群落。奇怪,竟然沒有發(fā)現(xiàn)它們恐慌,反而越發(fā)堅定,越發(fā)撕著虛張聲勢的風。
像北平原的女人,壓住了飄搖的家的陣腳。
今夜,在夢土,她們沙啞的歌唱,發(fā)光,咬著牙齒,迎接那風。
她們的努力,讓腳下生硬的土地有些疼了,動了動。讓靈魂也疼了,用傷口吶喊著。
今夜,我們緊緊地擁抱,不擔心被風吹走。
紅梅
在城與鄉(xiāng)茍合的角落里,水泥的縫隙,在化工廠的手掌里,在酒鬼的黃昏,它開了,在背影后,在內(nèi)心的抽屜。只有難民樣的麻雀,還在驚惶地護佑。
它開著,像扔棄的殘嬰在使勁啼哭,像徹夜失眠的信號,像從地獄里,或是從遺忘的記憶深處伸出的拳腳。
而周圍,是生的喧嘩!喧嘩!喧嘩!
剛出世就老了!像鐵條上的銹跡斑斑。
它已經(jīng)擠不進我們發(fā)紅和發(fā)藍的眼睛。它的香,經(jīng)過垃圾,好不容易爬出來,竟然是苦的,像要拯救。
它,開著!狂吻著雪。像被大風磨亮了的火種。像渴望。像倒地后,俠客炸開的血滴。
它開著,像鏡子。漸漸地,漸漸地,映出一個人或一個時代饑餓的臉龐!
午夜
最后幾個白蘭地、人頭馬空酒瓶被風扶著,終于歪歪扭扭語焉不詳?shù)刈怨拿嫔舷А?/p>
雌雄兩根火柴在水泥盒子里摩擦,失火的衣物從窗子飛出來,像只只斑斕的蝴蝶。蝴蝶們無家可歸,只有近處粉色的夜總會還開著誘惑的大門,霓虹出濃妝的花朵。
樂器已經(jīng)涼了,仍有好多人不愿意離開,孩子樣,在尋找著溫暖,自別人的懷抱。
夜的眼睛不敢閉上,夜夜吃興奮劑,瞳孔放大,鎢絲血紅,望著月亮銅錢上長滿了老人斑,終于從水泥大樓間攀升起來了!卻沒有誰對它感興趣。但讓人難以置信的是有幾只移民來的蛐蛐,卻用它天線的長須,在角落里,一下一下,將它仔細擦出明鏡。
映出:五月的大平原麥浪翻滾,爹和娘在麥捆上睡熟,讓麥子香氣肆意席卷一切!
一棵長瘋了的玉米
那是個秋天的下午,在地頭猛然發(fā)現(xiàn)了它:一棵長瘋了的玉米,一棵足足比別的玉米,高出了半米的玉米??!
在我望著它的瞬間,它似乎還在使勁。它怎么會這樣高呢?它怎么能這樣高呢?這要承受多少額外的風雨,和多少蜂叮蟲咬??!關(guān)鍵是這樣高,會喪失自己做母親的幸福??!也可能會被苛儉的父親因憐惜而輕易除去!
可我,卻仿佛見到失散多年的姊妹,趕上前去,緊緊地摟住了它,流下了綠色的淚。感覺它還在長!長!不對!確切地說那是在噴射!
它的確是一棵自心底里向上瘋狂旋轉(zhuǎn)著噴射的玉米??!
我知道它這樣冒險地長高想干什么,可它,能干什么呢?玉米地之外還是玉米地……
可秋天已經(jīng)深了!從現(xiàn)在,到收割來臨之前,它也只能這樣瘋長下去了!
伏天
蟬也耐不住熱了,若尾部因發(fā)燙而爆裂著的剃須刀,咬著無辜的樹木,飄散出糊味兒。
沸騰了的墨水河頂著荷葉向東竄去,最終無路可逃。人,從路上蒸發(fā)著,在大樹下,一個個腦袋熱氣騰騰,仿佛剛出籠的包子。
一只狗突然瘋了,齜牙咧嘴地和另一只狗爭搶陰涼,然后雙雙斃命。
芭蕉扇也許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卻讓汗水越扇越旺。
最高的樹梢也求不來風,炭塊在繼續(xù)添加。嬌弱的靈魂打算出走,打算和胖人們離婚。
兩個木偶在同一張席上躺著,仿佛不相識。終于,左木偶的眼睛,電影慢鏡頭樣慢慢向上翻出白幕,另一個的臉上卻沒有哀容。
整個世界仿佛只要掉下一根針也會驚濺起火星。
到處都在流行火災(zāi),卻沒有消防員。而雷總響在事故之后;雨,總下在了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