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杰
高霞山,是湘西南紅丘陵上最高最高的山。
高霞山,是我心中最深最深的山。
——題記
[零壹]暗流與幽澗
整座高霞山關(guān)閉著,暗流的門在何方?
在稠粘的山嵐里。
一股炙熱強(qiáng)大的暗流,欲穿山腰,欲過谷底,然而始終找不到豁口。
必須尋找幽澗!
必須突破幽澗!
深邃的時空里,壯膽的鏗鏘之聲從足下響起,響起的,還有夜行者口哨一樣的聲音。
一切作潛入而行。
潛行中,根們指路,巖們讓路,恒長的鐘乳石們開路……
就這樣,命運的光明恰是一種黑暗的至深、一種冰川的延伸……
整座高霞山關(guān)閉著。暗流的門在何方?
在暢通無阻的幽澗里。
[零貳]莫與山風(fēng)爭英雄
山風(fēng)是高霞山的呵欠么?是高霞山的脈動么?不,那是高霞山的巨壑分娩出來的一匹脫韁的野馬!
野馬彪悍,彪悍如山豹;野馬桀驁,桀驁如蒼鷹。野馬過處,千年古寺的清寂紛紛瓷器般碎裂……
于是,年長者告誡后來的登山者,若罹山風(fēng),莫與山風(fēng)賽跑爭英雄。否則,山風(fēng)迅疾把你拋入萬丈幽谷。
風(fēng)自山谷生。真正的智者若罹山風(fēng)會選擇匍匐于地,讓山風(fēng)的母親——谷地給你征服山風(fēng)的膽魄和力量!
最終待到黎明初開時你會讀到:那晨嵐于馬尾揮發(fā)剛烈的血性,那朝暾于馬首蒸去回腸的蕩氣。
[零叁]莫驚擾山中的無名之墓
往事的云煙暗結(jié)于時間的陳跡,終于凝聚成這高霞山亙古的秘密。
山崖上有一座匿姓的懸棺、一座無名之墓。
沐千年月華,許是一顆遺世而孤立的達(dá)官之魄被貶于此;聽千年林濤,許是一位睿智而清高的大師長眠于此!
擇深山而棲,以遠(yuǎn)離塵囂之上,即使舍我九千年權(quán)柄與王朝又有何妨?
擇懸崖為居,以淡泊永生,即使舍我應(yīng)有的春花秋月江山美人又有何妨?
風(fēng)雨相伴萬萬年,衣帶漸寬千千載,伊人何悔之有?
晚景圍困不住蒼黃的落日,溯雪蕩漾不開伊人的睡蓮。
莫高聲,莫重足,莫驚擾山中無名之墓。
也許,那壯闊的林海正在延續(xù)伊人曠世而高遠(yuǎn)的夢境!
[零肆]誰說詩人會迷路山中
誰說自己會迷路山中?那你就不是一位詩人,一位將一首詩寫成大山的詩人。
那山中有太多的氧氣供你的筆管暢飲,
那山中有太多的沙石供你選用標(biāo)點符號,
那山中有太多的峽谷供你的思緒迂回……
深度的沉寂是一杯極品的干紅,使你的靈感醉出極致的美麗。誰說自己會迷路山中?
那你就不是一位詩人,一位將一首詩寫成大山的詩人。
山中到處都是果綠的植物,植物的指向貫穿天空的懸念和浩蕩,山中到處都是山嵐,山嵐的流程阻礙深潭的透明和悠遠(yuǎn)。
陽光走遠(yuǎn),溫度回到冰點,百鳥開始?xì)w巢,蝙蝠開始夜的探索……
而那條恒流不息的山溪,以清波涵養(yǎng)山色。以潺潺的鳴音為你的旅程導(dǎo)游,最終讓你的路找到一個明麗的豁口。
[零伍]夜闌中的響沙
當(dāng)眾多的根系被人為挖掘或大片的植被陷入腐朽的時候,響沙就是高霞山中另一種生命的物種。
狂風(fēng)以惡夢的方式催促響沙走出幽谷,走過山下的村莊。
有時掀響古老而激烈的犬吠,有時甚至巨熊一樣仆倒整座農(nóng)舍……最終,響沙是大地的一把枯色的鎖,鎖住的是一扇失去殷實的倉廩之門、一扇無果的果園之門、一扇饑餓的鳥巢之門。
響沙在夜闌中鏗鏘而持久,有的也許不經(jīng)意揭開了一個無人能曉的秘密:響沙過后,一座百年難覓的金礦,終于露出了金燦燦的端倪。
[零陸]另一種征服
對于千軍萬馬的進(jìn)攻,蟻蝦之輩對這個世界發(fā)起的是另一種征服:
拼命地做愛,瘋狂地繁殖。
穿行于高霞山,隨處可以見到蟻們蝦們鳥們熱衷于交媾的身影,隨處可以聽到它們原始而歡快的叫聲。
最終它們歡愉的結(jié)晶——一枚枚肥卵或碩蛋充斥著石隙、山潭和樹葉的背面。
——這是弱勢的物種大規(guī)模的造物運動:
——這是卑賤的生命性靈有待的延續(xù)。
只有不斷地繁殖!快速地繁殖!無盡地繁殖!才能超越死亡,才能征服這座千仞高霞山峰。
[零柒]晚鐘被山風(fēng)敲響
依舊的被山風(fēng)敲響,那聲音時如松果落地。時如隕石砸向山谷,驚起餓狼發(fā)出長嚎。
鐘聲養(yǎng)在風(fēng)中,猶如一個詩眼養(yǎng)在詩中,鐘聲愈是悠揚,思緒愈是激蕩,心之微瀾愈是忐忑。
依舊的被山風(fēng)敲響,那音符,集結(jié)了千山的凝重,那頂禮膜拜的禪理,集結(jié)了上蒼對林濤的頌詞。
今夜于古寺之外,誰都可以循鐘聲——
尋覓曾經(jīng)失之交臂的際遇,尋覓蒹葭蒼蒼之外遠(yuǎn)去的知音。
[零捌]金子與覓金人
一粒小小的沙金,穿越千載時空的隧道,與那位癡迷一生窮困一生的覓金人相見,與那執(zhí)著的開山鋤相見。
金子與覓金人從來就是一對知音,一對在夢中相對走近的真理。
一個從陰霾如晦的塵世歷經(jīng)千難萬險而來。一個從高霞山谷底深處上溯千溝萬壑而來,最終,相遇于鷹樣飛舞的鋤鎬下。
這是一種逼近生命本質(zhì)的相遇,一種相見恨晚的金子之緣,一種抵達(dá)生命終點的相知!
這是一塊由兩個炙熱的真理和兩顆炙熱的心合成的白金。
[零玖]山嵐中的登山者
山嵐如車,總在稠粘的夢境中馳過,最終又悄將夢境碾碎。
云靄如紗,總是遭受山中萬象的窺視,卻又從事著對萬物的窺視。如同這位登山者是夢境的囚徒,卻又終將成為夢境中的征服者。
于是,山嵐奶汁一樣,給登山者以營養(yǎng)和動力,給他的思想以迷離之境。
登山者的目標(biāo)是頂峰之頂?shù)钠婢?,他的焦點是現(xiàn)實之上的真理,是超乎塵世的省察。
因為山嵐縈繞,登山者以毅力和智慧的鑰匙,開啟了絕壁的一扇門。
因為山嵐縈繞,登山者以家園和靈魂的密碼,從重重混沌中,尋覓出了真理的輪廓。
[壹拾]大空與大靜
這是一個至高的峰巒,置身其上,誰都會感到有一種空比天空更空,有一種靜比死亡更靜。
而那冷色的白堊石,整夜躺在寺廟旁,忍受內(nèi)心長久的慎思,證明著這種大空與大靜的形成非人力,亦非天力。
大空之下必有隱秘。大靜之中必有驚奇。
如同黃金藏身于無限空曠的空谷;
如同奇玉藏身于無限沉寂的頑石。
這里有大寧靜,有淘金者從這里滿載而歸,最終卻化為幽谷中的一塊白骨。
這里有大寧靜,有大智者從這里裸身出山,最終得悟于大豁口,得明于九九八十一道灣!
得悟得明者,得天下也。
[拾壹]對墓彈琴
山峰靜臥如佛。古墓靜臥如佛。
霧的飄散,云的游移,卻沒有阻止琴音的再次響起,音符難覓激昂,何其悲涼!
(逝者縱使憐心可嘉,難道他能掏其真理成為你的合唱的一方?)
旋律空空蕩蕩,何其心殤!
(逝者即使是一位月亮飼養(yǎng)的閹人,難道他能獻(xiàn)出心中的嫦娥?)
一位時尚的現(xiàn)代騎士,抑或一位窮困潦倒的當(dāng)今詩人,居然在高霞山墓群中撫琴數(shù)日……
莫非這是一個高明的盜墓者,以琴音開棺,欲取逝者沉積千年的冥思?
[拾貳]霜降無聲
最后一顆乳牙兌去,使一個逐漸走向成熟的軀體從此委身于未來,如同這漫山遍野的白霜突降,一夜間促成一種炎夏的終止,一種赤情烈焰的終止。
攜著晨曦之微芒,性寒的白毛風(fēng)抵達(dá)湘西南,抵達(dá)高霞山孤獨的谷地的時候,秋霜瞬間如雪染白湘西南紅丘陵萬物,那么薄且亮。那么連綿靈動。
高霞山白了,世界白了。千萬種果樹和莊稼仿佛緊緊抓住這一刻,讓自己的身心抵達(dá)至晶至澄至凈的境界。
霜降無聲,無聲,無聲!
其實霜與白雪迥然不同的意義在于:白雪覆蓋的是事物的表面,而內(nèi)斂的霜降征服的是事物的內(nèi)核。是一種統(tǒng)治著萬象的內(nèi)心世界。
一場普通的霜降后,大地的果實熟了甜了!
高霞山上的楓林紅了絢麗了!而這一切,更像是白霜在曙暾到來的時刻,所作出的頃刻間融化或犧牲而換來的。
[拾叁]憂傷的灰兔
最寂冷的,莫過于高霞山下那一塊收割后的蕎麥地了?最憂傷的,莫過于那只守望麥地的即將分娩的灰兔了?
凝視中的期望。期望中的凝視。然而,北風(fēng)中的麥地注定無景。北風(fēng)中的期望注定無果!
最溫馨的,莫過于那個陽光沛然的下午了?最甜蜜的,莫過于那場永生難忘的邂逅了?
那個下午。那塊蕎麥地。美麗的灰兔終于迎來了她心目中的白馬王子……
她以歡快的呻吟,彈響了一曲真愛的樂章。
賀喜的蝶兒為之綻放了絢麗的彩羽。賀喜的鹿兒為之跳起了動情的舞蹈……然而,一條黑狼不經(jīng)意撞見了它們羞赧的秘密。于是,一場激情的愛情喜劇立刻演繹成白馬王子與惡狼廝殺的大戰(zhàn)!
最感動的,莫過于白馬王子舍命護(hù)愛的勇猛?最悲慘的,莫過于蕎麥地接納了白馬王子最后一滴鮮血!
山風(fēng)聯(lián)袂山谷為之呼號。
山谷聯(lián)袂蟻們鳥們鹿們麂們?yōu)橹籼枴?/p>
呼號搶天,搶地!搶出整座高霞山的落葉為之翻飛!
而最終帶給灰兔唯一慰藉的,是她的肚子里的孩子漸漸聽見早春的聲音了。
創(chuàng)作手記
以一粒“鹽”,去“腌化”一些事物
2008年,我有幸出席第8屆全國散文詩筆會。筆會上,我亮出了自己的散文詩觀:哲理,是散文詩的鹽。
事實上,從1983年大二時于遼寧《青年科學(xué)》雜志扉頁“刊首寄語”發(fā)表散文詩處女作《啊,青春的旋律》算起,我已與散文詩結(jié)緣30年了。30年來。我在散文詩創(chuàng)作中幾乎沒有離開過對一?!胞}”的追尋、挖掘和提煉。特別是近十年來,這?!胞}”把我的靈感同我的故鄉(xiāng)——湘西南五百里紅丘陵上的山山水水連筋帶骨地牽系在一起,如主峰海拔813米的高霞山,自小在我心中就是一座最高最深的山。尤其是它的挺拔雄偉,及其中無以數(shù)計的植物世界、動物王國、寺廟、墳塋、江源、老潭、山澗、幽谷、白毛風(fēng)……所有這些事物一旦進(jìn)入我的視線,我的心就開始忐忑,血管開始發(fā)熱,而當(dāng)我身臨其境時,我的喉嚨總想莫名地疾呼,甚至想以最粗痞的鄉(xiāng)語狂吼一陣……我想,這正是靈感爆發(fā)前的陣痛。
家母是一位村里人敬重的腌菜能手,經(jīng)她腌制的壇子菜一揭開,村前村尾都是噴香的味道。而她的絕招之一就是將鹽不多不少地拌進(jìn)腌壇里……確切地說,在《深深的高霞山》創(chuàng)作中,我有點像家母,以“鹽”去腌化那些糙糙的菜葉、瓜藤等事物,“鹽”拌到位了,詩意自然就會濃,高霞山自然就會“深”……然而,那種“腌化”前陣痛和騷動的時刻,分明就是追尋哲理、挖掘哲理和提煉哲理的過程——這是一種心靈最糾結(jié)最痛楚的過程。更是一種獲得人生莫大快慰的過程!
感謝《散文詩》這么多年一直勖勵我以一?!胞}”,去“腌化”一些事物,去“腌化”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