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坐在院子的墻陰下,兩眼微閉,嘴角扯著一絲微笑,靜靜地聽我們一家大小圍坐在一起說長道短,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
“媽,你也不問問你兒子天天忙啥?你就那樣放心呀!”我成心逗她。
“你的事用不著我管,想管也管不了,也就不去管了!”母親回答得干巴利脆。
“你們看媽,干脆不管他兒子事了!”
我的母親雖然跟父親在外地做過幾年職工家屬,可說到底就是一個很普通的農(nóng)村女人,而且歷來體弱多病,老來因患過青光眼,手術(shù)后眼神還不大好,可是一張嘴卻硬錚錚:“一輩子不管兩輩子的事,該誰管的事誰管,不該我管的我就不管。我這輩子的事,已經(jīng)管足管夠了!”
我們一家大大小小都笑。妻說:“人家拎得清,會活!”
這還是母親在世時的一個場景。如今母親離開我已好幾年了,可這個舊時記憶里的片段卻怎么也從腦子里抹不掉,時不時就浮現(xiàn)在眼前。
因父親離開我早一些,每到春暖花開時,我便接母親到我在縣城的家來住。到秋風(fēng)送涼時,再送回村里的二弟家。寒冷的冬天,她離不開那一籠炭爐火,得整天摟在懷里,而縣城的取暖早就暖氣或空調(diào)了,母親不習(xí)慣。
想著母親那話,明知是戲言,當(dāng)不得真,可我心頭還是掠過一絲涼意。因為我細(xì)想了一下,從小到大,母親還真沒管過我多少事。當(dāng)然,嘴上吃的、身上穿的另當(dāng)別論。困難時期的吃糠咽菜是沒有辦法的事,可母親總是千方百計讓我吃飽,冬天不讓我凍著。我讀高小時,灶上的飯吃不飽,母親給我送不來硬扎的干糧,可煮熟的土豆、炒好裝在罐頭瓶里的瓜菜,也要托人或親自給我送到學(xué)校。讀初中時,那年冬天雪下得好大,寒流一場接一場,在取暖條件很不好的教室里,我被凍傷了腳,每天晚自習(xí)后睡覺時,襪子與凍瘡粘連在一起,怎么都脫不下來。一天大妹突然來到學(xué)校,送來母親給我新織的一雙棗紅色的羊毛線襪子。大妹說,母親惦記我的腳,把自己跟父親在外時織的唯一一件毛衣給拆了,連夜織成了襪子,攆著大妹踏雪步行了十五里路,專程給我送來。穿著這雙襪子,我腳上的凍瘡,最少沒有再惡化。
可我指的不是這些事,而是我成長過程中和長大成人后在外邊闖蕩忙碌的事,母親從來不多過問。
我很小的時候,走路摔倒了,她說自己爬起來,一個大小子家,稀松軟蛋咋行。稍大,抬水抬不動,就拿白眼珠剜我:“小子不吃十年閑飯,都長半截子高了,該長點力氣了!”小學(xué)三年級時在學(xué)校和一個叫什么香的女生撞了個滿懷,又因我名字有個強字,香、強同韻,被同學(xué)們喊作小兩口,編成順口溜唱。羞愧難當(dāng)又招架不住,回家賭氣和母親說不想上學(xué)了。母親說為啥?我憋紅了臉細(xì)說了原委。母親聽后哈哈大笑,說好啊,有媳婦了不是好事嗎,好好疼人家,長大就要她當(dāng)媳婦。接著還逗我,問姑娘長得俊不俊,脾氣好不好。我急得直跺腳,可最終還得到學(xué)校去,還得自己去面對,讓時間沖淡同學(xué)們惡作劇的興趣,化解掉我的難堪。記憶里母親也就小學(xué)一二年級教過我生字、加減法什么的,以后就再不管我了,最多每次考試完了問問成績怎么樣。再大,也就問問饑不饑、渴不渴、冷不冷、累不累,其他的事,概不多問。倒是輪著弟妹們的事,總會催著我去看看,去想法子辦辦。我說媽你咋就這么偏心眼呢,敢情他們是你的親生兒女,我是從大路邊撿來的不成,你怎么就不多掛念掛念你大兒子呢?媽說誰叫你是老大了,他們那么簡單就叫你哥呀?老古話說就了,寧當(dāng)富人家的大騾大馬,不當(dāng)窮人家的大兒大女。當(dāng)大哥大嫂,就是半個父母,你不給他們操心誰操心?嚯,話撂得一字千斤,擲地有聲,不好好去給弟妹們服務(wù)還真不行。除此外,還得引導(dǎo)妻子也站準(zhǔn)位置,盡一切努力扮演好好大哥大嫂的角色。
我這多半輩子不容易,由于時代的緣故,沒取得什么文憑,初中畢業(yè)后便無學(xué)可上,從農(nóng)民身份一路打拼到縣委新聞機關(guān),全仗了那么點拼勁兒和工作實力,一路走來著實不易。論家庭情況,養(yǎng)了兩個男孩,在這與西方文化與理念格格不入的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小縣城,嚇?biāo)牢乙膊桓易尯⒆幽隄M十八歲就去獨立,或者花錢向我這個當(dāng)父親的借貸,故而打理孩子們上學(xué)、結(jié)婚、住房等事體,負(fù)擔(dān)委實不輕??赡赣H對我的種種難題,好像從不上心。母親在村里的時候,每每回去看她時,別人對我的事問長問短,她只在一邊靜靜聽,說到好,臉上露一個喜色;說到不好,鼻孔里拖著長腔哼一聲,以示感嘆。待人都走光了,才悄悄問我:“饑不饑,做點吃的吧?”可就是沉得住氣不問我作難的事。
頭些年有次看讀者文摘,讀到一篇短文,標(biāo)題已經(jīng)忘記,可內(nèi)容卻記得非常清楚。文中說母獅子奶小獅子到一定時候,就把小獅子帶到一座高山頂去,將小獅子推下山坡。小獅子戀母,拼命爬上來。母獅子又將其推下去,小獅子再爬上來再推下去。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小獅子終于明白,母親的意思是不再讓它依賴于母親了,它必須去獨立生活、生存了。于是,盡管極不情愿,還是踟躕徘徊著離開了母親,走向遼遠(yuǎn)空曠、前途未卜的遠(yuǎn)方。我心頭大駭:敢情我的母親也有這般心智、是這樣的用意嗎?
后來從本家大嫂口中得知,還是在我很年輕的時候,母親就對她說過:大孩子從小剛強,做事有主見,不如干脆讓他離開樹蔭涼,去想去做自己的事,興許對他是個好事。我聽后怔怔的想了半天,想我這大半生獨立自主性比較強,人生成果大也好,小也罷,都是自己打拼的,這與母親逼我自立自強,應(yīng)該有著非常密切的關(guān)系。
父親在的時候,身體原本很好,可突然罹病,上下六個月便離我而去。母親雖然身體一直不好,卻如俗話所說,哼哼哼熬死圪嘣嘣,活到了七十六歲。可終歸身體不好,在病中的時候越來越多,更纏人的是還愛犯一些“老小孩”的糊涂,比如輸了一半的水,非鬧著讓拔了,鬧得弟妹們很不好侍候。我在身邊時,就是另外一副樣子,聽話,好哄??晌夜ぷ骼p身,不能總在身邊,于是就開玩笑嚇唬她:“媽,你再任性,我就不管你了,真的不管了。”母親白我一眼說:“我自己生養(yǎng)的孩子,我自己會不知道管不管我?就是不叫你管,你會不管嗎?——我不管你行,你不管我,道不得的事!”末了,鼻子里還哼哼兩聲,以示得意。
母親的反將軍,終于使我明白:正因為她不管我的事,才養(yǎng)出了一個絕對不會不管她的孩子!
辛貴強,男,山西省陵川縣人。散文發(fā)表于新、老《散文世界》、《小小說選刊》、《小品文選刊》、《黃河》、《山西文學(xué)》、《芳草》、《華夏散文》、《中國散文家》、《中華作家》、香港《大文豪》、《新散文》等刊物,并入選《中國散文精選300篇》、《當(dāng)代文學(xué)作品精選.第1卷》等。先后6此獲得各種獎項。通聯(lián)資料:山西省陵川縣新聞辦 郵編:048300 手機:13934316630 QQ:921848424 郵箱:xwbxgq@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