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爾吉·原野
傍晚,群山在白霧的包攏下退到了遠方。剛才下雨,雨不知停還是沒停。我的意思是說雨絲和霧匯合了,見不到成串的雨點,但樹葉在滴水,霧氣越發(fā)濃。
這里是山西省平順縣境內(nèi)的太行山,我在下石壕村。村莊建在峰巒之上,我們坐車經(jīng)過九曲二十八彎的鑿巖山路才來到這座38戶人家的村子。村名下石壕,像唐代的名字。山村不大,往四面看都是比肩的山峰,才知自己立于山巔,此處乃太行之巔。
霧氣徐徐侵來,緩緩消散,好像被吸進了地里。梨樹、棗樹從迷茫中漸然清晰,露出肥碩的綠梨和青棗,好像是霧讓樹孕育了梨棗。有只梨從枝頭落在石板上,“啪嘰”一聲,我第一次聽到熟梨落地竟然會“啪嘰”。它躺在地上,綻開白果肉。讓梨開綻的不是牛頓的萬有引力定律,是熟透了。像女兒大了要出嫁,果肉要坐在石板上看四處風景。棗倔,藏在高枝等著竹桿敲打。村里沒人打棗,青壯勞力下山打工去了。
霧散了,我像迷路的毛驢一樣在山村轉(zhuǎn)。村里沒有一瓦一磚,房子和道路全用石條石板造就。看不出房子蓋了多少年,斑駁的石頭搬來壘屋,依舊斑駁,說房子是明代建的也有人信。青石瓦片在雨后如硯臺般細膩,含蘊花紋。一棵榔樹直立云霄,樹齡越千載,大人無法合抱。樹身紅銅色,遍布銅錢大的凹痕。村人視此樹為守護神。他們的祖先已于唐宋元明清逝去,留下這棵樹,曾和先人相伴。村人對樹露出虔誠的笑容。這個村的街道有如迷宮,在巷里穿來走去,不知誰家挨著誰家。剛看到一個穿紅衣的婦女在東邊晾花椒,我轉(zhuǎn)一下又見她在西側(cè)晾花椒,渾似雙胞胎一齊晾花椒。
說話間,霧又來了,房子被童話一般的霧收走,只露出腳下的石板路。不出5分鐘,霧又趕路了。一位老漢雙手插兜站在一人高的石街上看我,沒表情。他身后的房子用紅油漆寫著“八路軍藏金銀處”。八路軍不光有作戰(zhàn)處、政治處,原來還有藏金銀處,在山巔。霧又來,再散,我已經(jīng)走到一個大石亭邊上。亭長方形,立八根石柱,似會議室,四壁皆空,可觀八面山色。亭子下面有廚房,這里是村里的人民大會堂和國賓館,開招待會用。在這上面吃飯,比菜肴更合口味的是環(huán)繞的山色。誰想吃太行山、吃云海、吃星辰月亮就上這來吧——平順縣下石壕村。還有什么吃的我不清楚,還沒開飯呢。
再走,過小石橋,見七八歲兒童趴橋上,用樹枝點水。我問:“干啥呢?孩子?!彼惶ь^回答:“練字呢?!卑。窟@排場太大了,在一條河上練字。我蹲下,看他用樹枝在水面劃橫、劃豎、劃撇捺。人說劃沙無痕,水痕比沙消失得更快。我說:“你寫個太行?!毙『⒄酒饋恚毂蹖憽疤小?。我只能說他寫了好幾層漣漪,看不到字。這時水面金紅,這肯定不是小孩寫的。抬頭看,霧里涌出夕照,紅光從黑黝黝的山峰肩膀迸射,灑在河上的只有一小部分。小孩的樹枝一筆筆劃破了金痕。我搶過小孩手里的樹枝,在水上寫個“人”又寫個“大”,字沒留下,樹枝挑出一根水草,小孩哈哈大笑。
霧散了,樹葉滴水
凌晨醒來,是因為屋里進了霧。昨夜睡覺我敞著門,聽雨聲,讓雨制造的“負氧離子”進屋來。這東西的催眠作用比酒精厲害。
我住的這個石屋位于太行山百丈懸崖上面的下石壕村。
山村奇靜,我不知這里為什么沒公雞。難道公雞也隨村里的勞動力下山打工去了嗎?日月升降無聲,白霧來去也無聲,這里只有雨聲。昨晚有雨,敞門入睡如同聽到一場雨在太行山頂?shù)囊魳窌?。其實雨也無聲,人聽不到雨絲劃過空氣的聲音。耳邊是雨敲擊柿子樹葉與核桃樹葉的刷刷聲,前一撥雨才落腳,后一撥雨又來了。雨水從屋檐滴在青石板上響聲清脆。我仔細聽其他“樂器”的奏鳴——雨打在倒扣的木盆上,滴在窗戶的塑料布上,灑在菠菜葉上混成交響。落在門口的沙子里無聲。入睡后,一覺醒來窗欞微微泛白。我先回憶這是哪兒。每次出門睡醒時先回憶自己到了哪兒。也有回憶不起來的,起身到窗邊向外看看才知道身在何處。看外邊,雨停了,屋里進了霧,怪不得被子泛潮。床邊的霧約有半尺,遮住了鞋,但床頭柜的衣服還疊在那里。我大喜,吾榻擁云,有成仙跡象了。欲拍照——我躺床上,床下霧氣繚繞,證明成仙并非自吹,照片在這兒——但我獨宿,沒人給我拍,可見成仙真不是容易事。洗完冷水浴,穿衣出屋去,步入霧的世界。霧橫著飄,一塊塊有鍋蓋或棉被大,相互牽扯,懸地二尺半,照顧你看清腳下的石板路。
在村里走,迎面來人從霧里現(xiàn)身。如有扛刀的壞人來到,近前三五米從霧里出現(xiàn),人想跑也來不及了。這里沒壞人,都是好人,他們樸訥醇厚。早上吃飯,四五個老鄉(xiāng)拿著房客丟失的手機錢包送過來。房客瞪大眼睛感謝,說你們拾金不昧啊。老鄉(xiāng)不以為然,他們在心里說,誰的就是誰的。
從霧中淡入的不光有人,還有樹。樹的葉子被雨水洗得發(fā)亮。雨早停了,但樹葉還滴水。霧的分子在溜光的樹葉上待不住,索性化為水打滑梯落到樹根下。蘋果和棗在霧里現(xiàn)身,它們紅得不一樣。蘋果紫綠相間,棗鮮艷。拇指蓋大的棗在白霧里鮮艷,像樹上掛的紅寶石。
村里的建筑全系石材。石板路和碾子在雨后黝黑反光。3個石碾子并列。到秋天,村婦在碾子旁碾谷說笑,是熱鬧地方。屋頂?shù)氖坠忮e落,野草在石縫搖曳。人走在窄窄的石巷,身旁被雨澆黑的石墻垂下桃形的牽?;ㄈ~子,綠得鮮嫩。帶絨毛的花蔓依在石頭上,如嬰兒偎在祖父身邊??上颗;ㄟ€沒開。喇叭花如開放在水淋淋的黑石旁會有多搶眼。人說心想事成,有時會靈驗。再走幾步,在墻頭上見到一只大南瓜。它的橙紅,比喇叭花和紅燈籠還明亮。南瓜像一百個桔子堆成的果籃,只是外皮有幾道綠痕。南瓜擺在這里,仿佛是為了美術的需要,掃去石屋的滄桑氣,讓霧不顯得悶。
往前走,霧散了,或者說霧退到對面的山峰。山峰開始一點點清晰,筆陡的石壁白堊色,峰上存土的地方長出蒼松。蒼松沉黑,成了懸崖的冠冕。霧越消退越露出壁立千仞,腳下云海仍是見不到底的深谷,太行山更顯雄峻超拔。有人說一座山是一處關,太行是萬壑千關,只有云海相伴。云海上面藏著一個小山村,牽牛花在石墻上悄悄伸出蔓絲,棗在霧里微紅,雨水洗干凈石碾溝槽的米糠,樹葉緩緩往下滴水……
選自《甘肅日報》2013年2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