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奕純
芍藥首先是一味藥,中國的一味中藥;其次是一種草,可以治病的草;最后才是一種花,香不過蓮花的清遠(yuǎn),艷不過牡丹的華貴,但她的美卻是大寫意的,遠(yuǎn)遠(yuǎn)在蓮花和牡丹之上,可是,為什么很少有人提及她呢?
她,是常常被遺忘掉了的。
我記不清她是怎樣的一種美。那個冬天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我從北方返程,友人相贈一植物根莖,一根多瓣,瓣瓣如霞,擁抱在一處,好像一朵盛開的紅蓮花,然而一問,才知道是芍藥的根莖,可入藥;花呢,也可以曬干泡茶。這么漂亮的植物根莖,仿佛一塊玲瓏無比的美玉,怎么會是一種根莖呢?埋在地下,豈不是可惜了這份上帝的禮物?顯然,我的擔(dān)心是多余的,友人告訴我,芍藥最美麗的部分不是她的根莖,而是她的花朵,如果看見了她的花,你一定會情不自禁地愛上她的大美!他的話,我一點(diǎn)也不相信,我以為他在吹牛——大美?有牡丹美嗎?肯定沒有。不管怎么說,我回到花城后,還是把她埋在了小區(qū)花園的一個角落里,我期待著友人這番話不會騙我。
我記不清她是怎樣長出第一枝嫩芽的。那個早晨,我看見小角落里的泥土堆里,冒出了一片紅紅的尖尖的小腦袋,遠(yuǎn)看如同竹筍形狀,但沒有薄薄的筍衣,秸稈也比較水嫩。不幾天,那些小腦袋開始長高了,變長了,秸稈上生出了密匝匝的芽頭,令人奇怪的是,那些小芽頭們也是紅色的,或褐紅,或鮮紅,或緋紅,或水紅,爭先恐后,搶著朝上長。大約十來天的光景吧,紅紅的芽頭們漸漸地向綠色過渡了,是那種墨綠色,然后是油綠、碧綠、嫩綠,然后是鵝黃綠、蛋黃綠,直到芽頭越長越高,我方才發(fā)覺這芍藥花的枝枝葉葉,原來可以是綠的,根本不是紅的,更不是什么紅藥水染紅的。綠,是大地上大多數(shù)植物的一種顏色,綠,也是春天萬事萬物之性靈的一個標(biāo)簽、一種新生的希望,綠的誕生,讓我們時刻充滿了期待。所以,我喜歡這些綠。
我記不清她是怎樣打開第一朵花兒的了。每天下樓散步時,我的目光總愛往花園的方向瞟,希望能一眼看見她,除了一小叢碧綠之外,很難分辨出哪是花哪是草來。我只有默默走近,看看她的長勢如何了,好像只有這樣去做,自己才稍稍心安一點(diǎn)點(diǎn),看看葉子的脈絡(luò)走向,摸摸每一個葉片的肥厚程度,然后憑借手感和植物的潮濕度,判斷她下幾周的未來前景、她的美麗模樣。事實(shí)上,除了在電視上和畫冊里,我并沒有親眼見過芍藥花的真實(shí)嬌容,不免一頭霧水。那個忐忑的午后,我匆匆經(jīng)過那個綠草茵茵的小花園,隨便那么一瞥,也就是那么一個細(xì)微的動作,我看見了一個小紅點(diǎn),等走近了,方才猜出那就是芍藥的花蕾,也許因?yàn)橹暗钠谕颠^高,心底竟然沒有一點(diǎn)驚喜感,不過也算不上什么失落。我的芍藥花到底有多美呢?好在五六天之后,答案揭曉,花開了,一團(tuán)紅,宛如霧,一瓣一瓣地打開,一縷一縷地吐著香氣——女人的香氣,水靈,透明,不濃不淡,似曾相識,讓你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喜歡。當(dāng)晚,我打電話給那個友人,告訴他芍藥花開了,沒想到,他比我還要興奮,一個勁地說“開了就好,開了就好”,我們還熱情地聊了老半天。
我記不清她究竟開了多少朵花兒了。在廣州這樣的南方城市,整整一個夏天、大半個秋天,我的芍藥花一次次怒放,一次次枯萎,再一次次堅定地怒放,其目的,就是非常自戀地告訴我說:“別忘了,我是芍藥花!我是世上最美的花兒,我是你的花兒呢……”自然,我也沒有辜負(fù)她的再三請求,無數(shù)次流連在那個小花園,且不厭其煩地向四鄰們推薦她的名字、她的美麗、她的醫(yī)藥價值,解釋她和牡丹、月季、玫瑰是同一個祖先,知名度之所以太低,是因?yàn)樗拿捞珒?nèi)斂了,太隨意了,也太安靜了,在這個張揚(yáng)個性、廣告漫天飛的時代,她太容易被我們遺忘掉了。這么到處一講,還真有人記住了,還真有人羨慕起我來了,更有人直接把這種對我的羨慕轉(zhuǎn)變成一個小動作——偷,也就是偷折、偷摘,冬天雖然還沒來,但花兒的數(shù)量在一天天減少,直到變成“零”。更加過分的是,他們竟然連剛剛冒出的小花蕾也不放過,偷偷占為己有,表達(dá)出那個人對于芍藥花的強(qiáng)盜邏輯。我的憤怒無處發(fā)泄,難道說,我?guī)Ыo芍藥花的廣告效應(yīng)竟然是一場災(zāi)難嗎?這些日子,我到底是在夸她還是在毀她?
我記不清她是怎樣消失的了。印象里,是一個特別無所謂的黃昏,我發(fā)現(xiàn)她所有的枝葉都沒有了,草地上一片狼藉,有新土慌亂翻過的痕跡——是小區(qū)的物業(yè)人員所為,顯然,花侵占了草的綠化面積,草是小區(qū)的“形象大使”,而花不是。所以到了后來,人家把她的枝葉薅掉,連根挖走,統(tǒng)統(tǒng)投擲進(jìn)垃圾桶,這一點(diǎn)也不奇怪。我心灰意冷地蹲在那里,很為那片芍藥花鳴不平,“如果”——我是說“如果她是牡丹的話”,那么她的境遇則是另外一番命運(yùn),比方說開辟一塊領(lǐng)地為她“明星專用”,比方說樹立一塊“請不要掐我”之類的警示牌溫馨提示一下,即使被哪個愛花之人偷了去,也會有全國一流的花盆、花肥、米湯伺候,而不是像露水一樣人間蒸發(fā)了。說來說去,誰讓她不是什么牡丹花呢?誰讓她沒有攤上牡丹這樣的富貴命呢?
我的那片芍藥花呀,說起她的成長故事,我有太多太多的記不清,這種概念和“我遺忘”根本不能畫等號。事過多年,我畫過她、夢過她、哭過她,依舊對她的突然蒸發(fā)耿耿于懷。也許今生,我如果不去如此一點(diǎn)一滴、一勾一畫地寫她,她真的是毫無靈魂、毫無氣象可言了。想一想我們的一生里,有多少美麗擦肩而過,錯過了只是錯過了,悔過了只是悔過了,這是很多人事后發(fā)出的喟嘆。
這個世上,遺忘是一種無意識的小動作,而彎腰撿拾起那些“遺忘”的人,往往是他最偉大的人生拐彎處。
選自《人民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