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爾吉·原野
凌晨醒來,是因為屋里進了霧。昨晚睡覺我敞著門,聽雨聲,讓雨制造的“負氧離子”進屋來,這東西的催眠作用比酒精厲害。
我住的這個石屋位于太行山百丈懸崖上面的下石壕村,坐車穿行鑿崖公路幾十里爾后到達,轄屬山西省平順縣。
山村奇靜,我不知這里為什么沒公雞。村里的勞動力都下山打工去了,公雞也下山了嗎?日月升降無聲,白霧來去也無聲,這里只有雨聲。昨夜有雨,敞門入睡如同聽到一場雨在太行山頂?shù)囊魳窌?。其實雨也無聲,人聽不到雨絲劃過空氣的聲音。耳邊是雨敲擊柿子樹葉與核桃樹葉的刷刷聲,前一撥雨才落腳,后一撥雨又來了,雨水從屋檐滴在青石板上響聲清脆。我仔細聽其它“樂器”的奏鳴——雨打在倒扣的木盆上,滴在窗戶的塑料布上,灑在菠菜葉上混成交響,落在門口的沙子里無聲。
入睡后,一覺醒來窗欞微微泛白,我先回憶這是哪兒。每次出門睡醒時先回憶自己到了哪兒,也有回憶不起來的,起身到窗邊向外看看才知道身在何處,在德國就是這樣??赐膺叄晖A?,屋里進了霧,怪不得被子泛潮。床邊的霧約有半尺,遮住了鞋,但床頭柜的衣服還疊在那里。我大喜,吾榻擁云,有成仙跡象了。欲拍照——我躺床上,床下霧氣繚繞,證明成仙并非自吹,照片在這兒——但我獨宿,沒人給我拍,可見成仙真不是容易事。洗完冷水浴,穿衣出屋,步入霧的世界。霧橫著飄,一塊塊有鍋蓋或棉被大,相互牽扯,懸地二尺半,照顧你看清腳下的石板路。
在村里走,迎面來人從霧里現(xiàn)身,如有抗刀的壞人來到,近前三五米從霧里出現(xiàn),人想跑也來不及了。這里沒壞人,都是好人,他們樸訥醇厚。早上吃飯,四、五個老鄉(xiāng)拿著房客丟失的手機錢包送過來,房客瞪大眼睛感謝,說你們拾金不昧啊。老鄉(xiāng)不以為然,他們在心里說,誰的就是誰的。
從霧中淡入的不光有人還有樹,樹的葉子被雨水洗得發(fā)亮。雨早停了,但樹葉還滴水。霧的分子在溜光的樹葉上呆不住,索性化為水打滑梯落到樹根下。蘋果和棗在霧里現(xiàn)身,它們紅的不一樣。蘋果紫綠相間,棗鮮艷。拇指蓋大的棗在白霧里鮮艷,像樹上掛的紅寶石。
村里的建筑全系石材,石板路和碾子在雨后黝黑反光,三個石碾子并列。到秋天,村婦在碾子旁碾谷說笑,是熱鬧地方。屋頂?shù)氖坠忮e落,野草在石縫搖曳。人走在窄窄的石巷,身旁被雨澆黑的石墻垂下桃形的牽?;ㄈ~子,綠得鮮嫩。帶絨毛的花蔓依在石頭上,如嬰兒偎在祖父身邊??上颗_€沒開花,喇叭花如開放在水淋淋的黑石旁會有多搶眼。人說心想事成,有時會靈驗。再走幾步,在墻頭上見到一只大南瓜,它的橙紅,比喇叭花和紅燈籠還明亮。南瓜像一百個桔子堆成的果籃,只是外皮有幾道綠痕。南瓜擺在這里,仿佛是為了美術的需要,掃去石屋的滄桑氣,讓霧不顯得悶。
往前走,霧散了,或者說霧退到對面的山峰。山峰開始一點點清晰,筆陡的石壁白堊色,峰上存土的地方長出蒼松。蒼松沉黑,成了懸崖的冠冕。霧越消退越露出壁立千仞,腳下云海仍是見不到底的深谷,太行山更顯雄峻超拔。有人說一座山是一處關,太行是萬壑千關,只有云海相伴。云海上面藏著一個小山村,牽?;ㄔ谑瘔ι锨那纳斐雎z,棗在霧里微紅,雨水洗干凈石碾溝槽的米糠,樹葉緩緩往下滴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