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豹》中的豹意象和《薩滿,我們的薩滿》中的薩滿形象均可概括為被囚禁的強者形象。兩者都處于被觀賞的處境,有著被禁錮的無奈和悲劇歸宿,這讓兩部跨越族際和文體邊界的文本有了內在的相通之處,并表述出個體或民族共有的生存境遇與悲情。
關鍵詞: 《豹》 《薩滿,我們的薩滿》 被囚禁的強者 生存境遇
對詩人、小說家而言,思想的知覺化與審美化過程常是通過意象營造實現(xiàn)的。在跨越族際和文體邊界的文本中,往往能發(fā)現(xiàn)不同的意象有其內在的相通意蘊,饒有意味地揭示著不同文化背景的創(chuàng)作者對自身或民族處境極為相似的認知。比如奧地利詩人里爾克詩歌《豹》中的詩歌意象豹和鄂溫克族作家烏熱爾圖短篇小說《薩滿,我們的薩滿》中的小說意象薩滿,其共同特征就可概括為被囚禁的強者形象,作家由此表述個體或民族共有的境遇與悲情。
一、 被觀賞的處境
被觀賞的處境構成被囚禁的強者形象的第一個向度。
就整個叢林世界而言,豹是代表力量與速度的強者,但詩歌《豹》中,在巴黎動物園內,豹 “被那走不完的鐵欄”所纏繞,成為“什么也不能收留”者,而且“步容在這極小的圈中旋轉”,它所有的只是“千條的鐵欄桿”和如同鐵欄桿般的人們的視線。與之相似,對鄂溫克民族來說,薩滿曾經(jīng)充滿神異,他作為族群中的智者,代表族人的靈魂和力量,能自由地與萬物生靈相通乃至轉化。并且他還能預言未來,就像《薩滿,我們的薩滿》中的薩滿達老非一樣能看到未來不久“林子里的樹斷了根”“在一群陌生的人中間”,即預示部落生活之地被改造為旅游景點的前景。但就是這個備受尊崇的強者,卻在公路通了并大量涌入游客后被游客觀賞、糾纏甚至控制,小說寫“達老非薩滿被緊緊地擠在這些人中間,一雙又一雙手在他的肩、在他的背、在他的胸、在他的肘,拍著摸著捏著”,曾經(jīng)的被仰慕者現(xiàn)在處于“輪番往復的觀賞下”。
兩個文本不約而同地反映曾經(jīng)的強者處于被觀賞的境地,揭示出的首先是強者主體地位失落的現(xiàn)實:被觀賞不是出于主體的選擇,而是出于無奈。巴黎動物園中的豹現(xiàn)在不再是叢林世界的強者,也被剝奪了選擇和決定自己行動與生命存在方式的權利;另外還需關注的是它與生存環(huán)境、外界環(huán)境的關系也發(fā)生了根本改變,在《豹》中,豹被割斷了與叢林世界的聯(lián)系而被置于完全陌生的境地中,成為外在于叢林和豹的人類世界獵奇、娛樂和消遣的對象。
同樣,《薩滿,我們的薩滿》中的達老非也喪失了作為一個薩滿的主體地位,他已經(jīng)不再擁有本應屬于薩滿的榮光與尊崇。其實在游客大量涌入鄂溫克人生活的營地之前,薩滿達老非就已經(jīng)是一個“默默不語的老人”,直到“我”十一歲那年進入“我”的夢里并在十三歲那年突現(xiàn)作為一個薩滿的神威和跳神時超越生死跨越時空的神異。之后又變成一個靜默到讓人忽略其存在的老頭兒。
如果說此時的靜默無言是達老非還能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帶有相當大的主動性的話,那么當營地涌入大量游客后,其主體地位的失落就不可逆轉。在一個游客偶然發(fā)現(xiàn)達老非是薩滿后,他也有過往日榮光可能回來的興奮,但很快,形勢急轉直下,達老非被外來游客過分的好奇心所控制,其表征就是,達老非“在自己的森林里、在自己的營地中”,躲避不開相機閃光燈無終止的照射,如同巴黎動物園中被鐵欄桿決定活動范圍的豹。此時的達老非已經(jīng)是小說中一個見多識廣的游客所稱的“活化石”,已經(jīng)是非人的存在且無法決定自己的行為;直到一撥又一撥的游客在達老非的身體上不停地拍、摸和捏時,達老非已經(jīng)被游客的好奇心從“活化石”異化成任人擺布的化石,他自己也意識到這一點,終于以把臭屎拉到褲子中的行為反抗游客對自己的物化,而當達老非以如此匪夷所思的方式為自己爭取自由時,作為一個人的主體地位已完全喪失,更遑論其薩滿身份。
需要指出的是,達老非此時與自己生存環(huán)境的關系也在發(fā)生變化,烏熱爾圖反復強調,甚至是在自己的森林和自己的營地中,達老非也找不到可以容身之處。因為此時,其居所已被流水一般涌來的、如云的游客肆無忌憚地占據(jù),作為看客,他們忘乎所以的好奇心令他們隨意對待營地里的一切,儼然成為主人,而一切都在他們觀看下成為奇聞與談資,由于游客觀看的需要,達老非自己的營地被陌生化。至于達老非作為一個人是否具有主體性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外來的游客們從觀看中滿足了好奇心。那些閃著的照相機燈光則與巴黎動物園內的欄桿并無二致,是燈光決定了達老非活動的范圍,也剝奪了他往昔的自由與榮光。
并且更有意味的是,在《豹》中,詩人里爾克借豹被觀看的生存處境揭示出,豹與外在于自己的人類世界是不對等的,存在奴役與利用的關系,但若站在宇宙的制高點上考量,豹和人類作為生命體其實從根本上說是完全平等的,這正是豹被觀看的悲劇之處和荒謬之處。同樣,在《薩滿,我們的薩滿》中,這種不對等關系的存在更令作者痛心:站在人類的層面觀照,達老非和到營地的人們不過是不同族群但絕對平等的人類,但游客卻長驅直入,以外來者的身份毫不顧忌地把一切都物化,且以好奇心為名的物化背后,是令人遺憾的獵奇心理和等級意識,這恐怕也正是里爾克和烏熱爾圖書寫強者被觀看處境的根本原因,也是書寫的意義所在。
二、 被禁錮的無奈
里爾克和烏熱爾圖還著意寫出豹與薩滿作為強者被禁錮的無奈。
里爾克在詩中以堅硬和柔軟、放與收表現(xiàn)豹的生存真實及心理真實:“它的目光被那走不完的鐵欄桿/纏得這般疲倦,什么也不能收留”,犀利的目光被走不完的鐵欄桿和無從擺脫的人們的視線“纏”得疲倦正是指出被禁錮的無奈;之后的一句“強韌的腳步邁著柔軟的步容,/步容在這極小的圈中旋轉”則更進一步以豹的局促不安寫出無奈之中必須面對的生存矛盾和矛盾背后被壓抑的痛楚。這里,被禁錮的豹的意象可以作多重理解,放在人類和存在的層面上闡釋,則可以理解為被壓抑的欲望、被收服的強力以及被約束的野性,乃至一個被決定的自我。而這個自我曾擁有宇宙、叢林,哪怕身處牢籠其腳步依然是“強韌”的,擁有“偉大的意志”?,F(xiàn)在卻因為英雄末路而喪失了生命的非凡活力和主體的強力意志,詩人寫到“在中心一個偉大的意志昏眩”。這是一個無奈自我,這個無奈的自我以強力被困欄桿內,這矛盾處境帶來的痛苦可想而知。又因為這痛苦無法言說也無從釋放且永無擺脫的可能,由無奈帶來的痛苦就滯重、沉郁和蒼涼,并滿蘊著悲憤。
作為小說,《薩滿,我們的薩滿》則以達老非消極抵抗、逃避這兩個連續(xù)的情節(jié)表達強者被禁錮的無奈。首先,被一群陌生的游客圍在中間如物般被觀賞和對待后,達老非的反抗是把臭屎拉到褲襠里,以如此方式將自己和觀光客們隔離開。這種消極抵抗終究難以持久奏效,于是緊接其后,達老非開始逃避看客們對自己日復一日的觀賞,其方式是失蹤。但失蹤也不能逃脫人們對他的搜尋,小說寫到“經(jīng)過一場規(guī)模盛大的圍獵”,躺在熊洞中的達老非被發(fā)現(xiàn),其時他的目光是“一頭困獸的迷惘和無奈”,熊洞中的達老非此時和巴黎動物園內欄桿后面的豹在生命狀態(tài)上高度類似。
豹和達老非之間還有共同的痛楚生命狀態(tài)。豹的步容在“極小的圈中旋轉”,達老非則“為陌生人披上他的神袍”。對鄂溫克人而言,薩滿穿上神袍是非常隆重和莊嚴的事情,跳神也是為了祈福襄災,無論是著裝還是跳神,其活動都應當是薩滿的自主行為,而且只有具備相同歷史文化背景的族眾才可以深切理解。但現(xiàn)在,達老非卻在權貴、盲目崇拜外人的鄉(xiāng)長的勸逼之下披上神袍,開始了為滿足陌生人空洞的好奇心的表演,小說寫與達老非同族的“我”“感到渾身冷顫,心中充滿說不出的欲哭欲泣的悲哀”時,寫出的也是此時表演著的達老非的生命狀態(tài):把自己最看重的榮光當作兒戲,不僅是英雄無用武之地,而且是將自身和孕育自己的那個偉大的傳統(tǒng)工具化和娛樂化,其間的悲愴可以體會。
如果說里爾克的《豹》對被禁錮者的無奈和痛楚的描寫中蘊含著對個體或自我的某些生存終極性問題或是生存矛盾境遇的思考,那么烏熱爾圖《薩滿,我們的薩滿》則顯示出作者對本民族生存境遇的洞察。那就是自己民族在外來者獵奇的目光下被矮化和物化。如果說里爾克寫詩時所居為宇宙視野,那么烏熱爾圖寫小說時則具有一種可貴的人類文化視野,如他在1985年時就強調的,“雖然人們以不同的生活方式生活在不同的地理區(qū)域,應該說,同是巨人的后代”①。恰恰是這種人類文化視野的存在,讓他意識到各民族的文化是平等的,而且“同是巨人的后代”,各自的傳統(tǒng)與歷史都應當受到尊重,所以烏熱爾圖會刻意把審美選擇聚焦于代表著鄂溫克民族智慧和傳統(tǒng)的薩滿身上,寫他在面對外來者時在自己的居所受到的毫無尊重的對待。與此同時,烏熱爾圖也毫不客氣地批判自己族群中的一小部分人文化心態(tài)上的自卑,比如作為鄉(xiāng)長的兄長為了滿足所謂“遠方的貴賓”的需求逼迫自己族群的薩滿“表演”跳神,毫無自尊自重的民族自我意識。
民族自我意識的重要性在于它與民族本體共消亡,是一個族群“內感”的社會意識與共同體意識。其實烏熱爾圖對鄂溫克民族生存境遇的洞察正來源于作者民族自我意識的覺醒。正像他在很多創(chuàng)作中提及自己的民族時總是說,每一個民族都是歷史的巨人,而“鄂溫克民族雖然只有一萬多人,仍在我的眼前一次次閃現(xiàn)巨人的身影,顯示獨特的魅力”②。這里,認為鄂溫克族與其他民族一樣是歷史的巨人正揭示出作者所持的“人類文化”尺度與眼光帶來的民族自我意識的理性覺醒,即作家清楚自身民族文化的價值與特點,知道其在人類文化范圍內的獨特性與意義。恰恰是這種民族自我意識的自覺讓烏熱爾圖批判其榮升為鄉(xiāng)長的兄長,說他因為“盲目崇拜外人而顯得頭重腳輕”,辦的是“蠢得不能再蠢的蠢事”。與此同時,小說以濃墨重彩的話語表述達老非作為薩滿出現(xiàn)時的莊重,比如作家寫薩滿神袍只要輕輕抖動,“就發(fā)出一陣震懾靈魂的聲響”,而且“那神袍容納了一切,象征了一切,意味著一切,代表了給予你生命的那任何東西都無法容納的世界”。這都是自信地直陳薩滿文化的內蘊。而達老非顯示薩滿神異的每一次場景或者是“破碎的落日”帶來的“血色的余暉”;或者是“遍地涂抹著血色的黃昏”;或者是落日之后“沉寂、靜穆”的“昏黃的片刻”,均是以蒼涼之筆表達作者對達老非以及自己族群文化不被理解的無奈處境的悲嘆。
三、 悲劇歸宿
《豹》與《薩滿,我們的薩滿》唱出了生存境遇變化導致的強者生存時代不再的挽歌,作為個體自我象征和民族自我象征的兩個強者最終都走向悲劇歸宿,但其悲劇結局的成因有本質區(qū)別。
《豹》中,豹的歸宿是最終認同自己的命運,“于是有一幅圖像浸入,/通過四肢緊張的靜寂——在心中化為烏有”,也就是說,往昔的叢林世界圖景還一直都在豹的心中不曾忘懷,但又如何?現(xiàn)實鐵欄桿的永恒拘囿終于讓豹將一切都“在心中化為烏有”,豹最終認同了自己的處境,呈現(xiàn)出異常倦怠的生命狀態(tài)。
《薩滿,我們的薩滿》里,達老非作為族群智者意識到自己被觀看、被禁錮的現(xiàn)實處境后曾經(jīng)歷靈魂異常無奈的時期,比如他任人隨意觸摸,為不相干的外來者表演跳神等等,所為無不帶有深重的屈辱和痛苦。但最終,這個象征著民族自我的薩滿開始自己極富啟示性的反抗,生存處境不自由、無尊嚴帶來的嚴重壓力讓他“為陌生人披上他的神袍”后,由平和的象征薩滿向威嚴的象征熊轉化:他運用自己所掌握的超常自然力,自主地“將自己變幻為一頭熊”。
熊在北方狩獵少數(shù)民族中有極為特殊的地位,因其無人敢犯和神圣,“在各種崇拜中,熊崇拜的觀念與習俗尤為突出”③;鄂溫克人普遍對熊有畏懼崇拜之情,同時也認為自己與熊有親緣關系。這里,當薩滿達老非將自己轉化或者說在意念中將自己幻化為熊時,反抗步驟有條不紊,緊接著他以進入小說敘述者“我”夢境的方式宣告自己的強大,就在同一天同一個夜晚的夢境中,全營地的人都受到了熊在自己身體上的騷擾,而這些讓人哭笑不得的騷擾行為,不過是重演那些游客們曾經(jīng)在薩滿達老非身上的所作所為,達老非以如此方式告知這些外來者自己曾經(jīng)受到的輕慢與侮辱及其帶來的心靈上的痛苦。
然而不管達老非如何反抗,他還是清楚意識到自己的生存環(huán)境在發(fā)生巨大且不可逆的變化,那些通過刀刃般的公路不斷抵達營地的觀光客已經(jīng)不可阻擋,更讓他沮喪的是游客及其代表的外來世界給當?shù)厝藥淼牟皇恰叭伺c人、陌生與隔閡的消解、精神上的平等信任與親密無間的達成”④,即不同民族或族群間歷史和文化上的理解與尊敬,而是“困獸的焦慮和斷木一般的僵硬”。如果說巴黎動物園內的豹也曾經(jīng)歷焦慮和僵硬,但最終一切都消弭于倦怠,那么這里,薩滿達老非開始決絕反抗,從容地將自己的生命與闖入營地的大熊融為一體,與被矮化和物化的現(xiàn)實生存處境與可能的未來命運徹底告別,也與一個永不再來的逝去的生存環(huán)境徹底告別。而其以生命為代價的告別中包含著巨人般的強大和依舊堅硬的民族自我意識,那是達老非自己主動選擇的歸宿。
因此,豹的悲劇命運和達老非的悲劇命運有質的不同,豹是因為外部環(huán)境的拘囿而徹底喪失自我主體意志,生命強力化為烏有,也以倦怠走向消亡。達老非的薩滿身份決定他始終有明確的民族自我意識,他的自我主體意志與民族自我意識合二為一,且這種民族自我意識的自覺推動他反抗現(xiàn)實的生存環(huán)境而導致悲劇,在悲劇形成的過程中,達老非短暫地無奈地喪失自己的主體意志但又艱難將其尋回,其中顯露出來的一個民族的自尊尤其值得敬佩。但不同質地的悲劇中流瀉的悲憤蒼涼卻同樣震撼人心。
還需強調的是,雖然《薩滿,我們的薩滿》更多關注變動時代民族命運的走向,關切不同文化交流碰撞后民族靈魂的苦痛與變形,但它卻具有某種內在的跨越民族和國度的審美潛能,書寫被囚禁的強者,讓它與里爾克的《豹》有了比較的可能,更重要的是,表述出作為強者和巨人的鄂溫克民族的形象和自尊。
①② 烏熱爾圖:《烏熱爾圖小說選·自序》,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
③ 朗櫻:《日本埃努族的祭熊儀式與我國北方民族的熊崇拜習俗》,《北方民族》2003年第3期。
④ 烏熱爾圖:《你讓我順水漂流·自序》,作家出版社1996年版。
作 者:崔榮,文學博士,內蒙古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漢語系副教授,碩士生導師,研究方向:民族民間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