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云峰
孫家勝的兒子叫小山,十四歲,在老家中學(xué)上八年級。沒有父母在身邊,這小子就像脫韁的野馬。孫家勝和老婆一商量,決定把兒子轉(zhuǎn)到城里上學(xué)。
甭看孫家勝在城里混了六七年,可除了做包子就是賣包子,說到底還是個人生地不熟的鄉(xiāng)下人。孫家勝問這個找那個,可人家你推我,我推你,都是一副愛莫能助的樣子。
俗話說遠親不如近鄰,隔壁開超市的吳勇拍著胸脯說:“孫哥,就憑咱兄弟的關(guān)系,這個忙我?guī)投?。”說完,他掏出手機,撥了5個電話才算有了眉目。
吳勇掛了電話,得意地說:“我一姓肖的同學(xué)在工商局,給丁副局長開車。”孫家勝問:“轉(zhuǎn)學(xué)這事還得找工商局?”吳勇解釋道:“這叫曲線辦事,你想啊,丁副局長跟趙副校長是老同學(xué),只要丁副局長說幾句話,這事兒就成了?!睂O家勝一琢磨,還真是這么回事。
第二天,孫家勝和吳勇去找肖司機,找人辦事自然不能空著手,孫家勝一咬牙,花三百塊錢買了條香煙。
過了幾天,肖司機打來電話說:“孫哥,你的事我跟丁局長說了,我們一起吃個飯,先聯(lián)絡(luò)感情吧。地方我找好了?!?/p>
晚上七點,孫家勝趕到酒店。過了一會兒,肖司機領(lǐng)著幾個人來了。肖司機一介紹,都是些科長主任的。直到最后一刻,丁副局長才來。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丁副局長看大家一臉醉意,就說:“我給大家講個段子?,F(xiàn)在都講究對聯(lián),中央機關(guān)出了個上聯(lián):上級壓下級,一級壓一級,級級加碼,馬到成功;地方政府對下聯(lián):下層蒙上層,一層蒙一層,層層摻水,水到渠成。橫批:和諧社會!”話一說完,一桌子人哈哈大笑起來。
孫家勝跟著訕訕地笑。也不知道是自己暈乎,還是沒聽明白,孫家勝呆愣愣地坐著,在心里嘀咕,這有什么好笑的?
晚宴結(jié)束,肖司機帶著他去埋單,收銀員報價,1688塊。孫家勝驚得倒吸一口涼氣,張著嘴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幸虧自己帶足了錢,要不然真下不了臺。孫家勝埋了單,小心地問肖司機:“怎么沒給丁局長提轉(zhuǎn)學(xué)的事?”
肖司機鄙夷地說:“俗了吧!咱們吃飯是為了建立感情。丁局長幫你就為了吃這一頓飯?只要關(guān)系搞順了,感情搞好了,你還擔心什么?”
孫家勝啞口無言,忙說:“我這不是急嘛!”肖司機也不■嗦,交代道:“過些天,我給丁局長說說,再把趙校長約出來,咱們一起吃個飯,你兒子轉(zhuǎn)學(xué)的事就成了?!?/p>
凌晨三點,孫家勝和老婆生火揉面,開始了一天的忙活,孫家勝一邊揉面,一邊琢磨,一個包子賺兩毛五,1688塊得賣多少包子?兩口子算了老半天才得出答案,得賣6752個包子。
肖司機說等幾天,可等了十來天也沒動靜。孫家勝著急,忙打電話問。肖司機這才想起來似的,說馬上馬上。第三天,肖司機打來電話,說還是在老地方聯(lián)絡(luò)感情,但吃飯的方式略有改動。這次加上趙副校長才5個人,但排場不比上次小,滿滿地擺了一桌。酒是好酒,煙是名煙,幾個人吃吃喝喝,說說笑笑。
丁副局長對趙副校長說:“老趙,你可是段子高手,說幾個讓咱們樂呵樂呵?!壁w副校長也不推辭,頂頂架在鼻梁上的眼鏡說:“那就來個超短的——我這人愛喝酒,不光工作要總結(jié),喝酒也得總結(jié)一下,具體情況是這樣:存在問題,好喝酒;分析原因,酒好喝;總結(jié)經(jīng)驗,喝酒好;整改措施,酒喝好;努力方向,喝好酒?!?/p>
“哈哈哈……”包廂里爆出或高或低的笑聲。見幾個人笑得挺認真,孫家勝只好干干地賠笑。等大家都笑夠了,他才在心里嘀咕一句,真有這么好笑?
說吃飯方式略有改動,原來是丁副局長和趙副校長跟許多人一樣,也有敲敲背泡泡腳的愛好。酒店的對面就是一座洗浴城,幾個人酒足飯飽出了門,肖司機又領(lǐng)著他們進了洗浴城。
洗浴城里燈紅酒綠,幾個人都去消費了,孫家勝窩在大廳的沙發(fā)里,像老和尚念經(jīng),一個人嘀嘀咕咕:剛才一桌花了2388塊,到底得賣多少包子?他算來算去,總算搞清了,得賣9552個包子。
丁副局長和趙副校長從包房里走出來,個個容光煥發(fā),一臉安逸。肖司機讓孫家勝去埋單時,他腦子里已堆滿白花花的包子,莫名其妙地問:“要什么餡的?”肖司機一愣:“什么要什么餡?”孫家勝反應(yīng)過來,趕緊跑去埋單。
事算是辦成了,可又沒全成。肖司機告訴孫家勝,小山轉(zhuǎn)學(xué)不成問題,因為趙校長點了頭,但問題是學(xué)校保證不了學(xué)籍,沒學(xué)籍就沒法考學(xué),也領(lǐng)不到畢業(yè)證,等于是黑戶。孫家勝傻眼了。幸虧肖司機好人做到底,幫他介紹了教育局的余干事。
孫家勝忙問:“這事好不好辦?”肖司機說:“絕對沒問題,余干事是我鐵哥們兒,我給他打電話說說,也就是吃頓飯的事?!币宦牫燥?,孫家勝的頭都大了,腦子里馬上又堆滿許許多多的包子,白花花的,耀得人頭暈。
隔了幾天,已經(jīng)是“鐵哥們兒”的余干事打電話給孫家勝,說已幫他張羅好了,在興王府酒樓,那兒上檔次,價格又公道。
既然吃飯,無非吃吃喝喝,說說笑笑,吃到興頭上再說幾個段子。孫家勝沒心思聽,他盯著桌上的菜盤子算著,那盤清蒸大閘蟹得換多少包子,那道魚躍龍門賣的包子能裝幾蒸籠。桌子上的菜多,算到最后,孫家勝的腦子里都成了一鍋粥。
花七八千塊錢請吃飯,小山轉(zhuǎn)學(xué)的事總算落到實處。從酒樓里出來,余干事對跟在屁股后的孫家勝說:“老孫,你看多簡單,咱們中國人就興這個,吃個飯喝杯酒事就成了。只是這次張局長沒來,所以下次還得請張局長。”
孫家勝愣著沒言語,余干事不滿地說:“誰稀罕你一頓飯,對張局長來說,出來吃飯不是享受而是受罪,你請一下就是對人的一個尊重,一種感激?!痹捳f到這分兒上,孫家勝只得答應(yīng)下來。99個響頭都磕了,也不差這最后一哆嗦。
放暑假后,小山來到城里。這天,他偷跑去泡網(wǎng)吧,很晚才回來。
孫家勝丟下買包子的顧客,一把拎過小山,劈手就是兩個耳光:“你個不聽話的東西,老子打死你!”幸虧有他老婆和幾個顧客拽著,要不然小山準得鼻青臉腫。
一位老先生湊過來,開導(dǎo)說:“孩子不能打,越打越刺頭,你這當?shù)牡脤W(xué)會解扣?!睂O家勝苦笑著說:“解扣?我這當?shù)娜菀讍幔俊苯又?,他就把兒子轉(zhuǎn)學(xué)的事一股腦兒倒了出來。老先生也不插話,聽完后說:“你呀別急,我去幫你問問?!睂O家勝心想:你問問?到菜市場問白菜蘿卜多少錢一斤?
果然被那個老先生說中了。第二天,小山離家出走了。小山留下字條說,知道爸爸為他轉(zhuǎn)學(xué)花了不少錢,找了很多人,那種求人的滋味肯定不好受。小山還說他不讀書了,那樣爸爸就不用再去求人了。
孫家勝捧著兒子的字條,心里五味雜陳。
正著急,昨天來買包子的老先生走進店里,高興地說:“成了!成了!”孫家勝蔫蔫地問:“什么成了?”老先生說:“你兒子轉(zhuǎn)到城里上學(xué)的事。我兒子就是那所中學(xué)的校長,我?guī)湍阋粏?,根本不用那么麻煩,你呀,開學(xué)時領(lǐng)著你兒子去報名就行?!?/p>
整個下午,孫家勝像丟了魂似的呆坐在店里,一會兒苦笑,一會兒嘆氣。老婆知道他心里不好受,便一個人忙著揉面剁餡,捏包子上蒸籠。
到了下午五點多鐘,孫家勝的手機響了。接通一聽,是余干事。余干事說:“老孫?。∥沂呛谜f歹說才逮住張局長,就今天晚上,咱們老地方見?!睂O家勝木木地嗯了幾聲,那頭就掛了電話。
還是在興王府,這次孫家勝不再拘謹了,酒菜一上桌,就敞開懷吃喝。余干事示意他給大伙兒敬酒,可他裝著沒看見,酒桌上的氣氛就有些沉悶。
張局長是領(lǐng)導(dǎo),很懂得活躍氣氛。他手捋背頭說:“你們誰來說個段子,咱們樂呵樂呵?”話音剛落,孫家勝起身說:“我來說個段子。”大家一看孫家勝主動請纓,忙拍巴掌說,好,聽著一定特新鮮。
“我和我老婆進城賣包子時,我兒子七歲,現(xiàn)在都十四了,我想把兒子轉(zhuǎn)到城里上學(xué),可轉(zhuǎn)學(xué)挺麻煩,找了張三找李四,今天在這里擺一桌,明天在那里請一頓,錢花了七八千總算有了眉目,雖然那錢花得我心疼,可我賣包子還不是為了孩子?”孫家勝苦苦一笑,把大家笑得莫名其妙。
“可……可我兒子離家出走了,他說知道我求人的滋味不好受,他再也不讀書了。還有,一位常在我那里買包子的老先生幫我一問,說誰也不用找就能去報名上學(xué)。你們說好笑不好笑?我就想,如果把請人吃飯的七八千塊錢換成包子,得換33432個包子。如果拿去喂狗,就是500條狗也給撐死了……”
聽著聽著,一桌子人都變成了青菜臉。余干事當機立斷,上前搡了孫家勝一把:“你是不是喝多了?敢在這里胡說八道!”孫家勝嘿嘿一笑,把空空的衣兜掏出來,像誰也不認識似的,哈哈大笑著出了包間。
街上燈火燦爛,孫家勝跌跌撞撞地走著。眼前像起了霧,他朝臉上一摸,是濕漉漉的眼淚,便又一甩手,把那些眼淚甩在地上,摔得粉碎。
〔本刊責任編輯 柳婷婷〕
〔原載《故事家》201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