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密斯

我的小學時光是在得克薩斯州度過的。我就讀的那所小學一直保持著一項傳統(tǒng)：每年的畢業(yè)典禮上，成績最優(yōu)秀的畢業(yè)生將作為學生代表致告別辭，并被授予優(yōu)等生榮譽衫。榮譽衫的左前胸有一個金色的大寫字母S，口袋上印著獲得者的名字，也是金色的。

幾年前，我的大姐羅絲曾獲得過一件榮譽衫。我對它心儀已久。從一年級到八年級，我的各門功課都是優(yōu)。我多么希望也能擁有一件屬于自己的榮譽衫?。?/p>

我的父親是農(nóng)民，養(yǎng)不活我們姊妹8人，我6歲時，被送給祖父撫養(yǎng)。因為家里窮，交不起注冊費和服裝費，我們家的孩子們從未參加過學校運動會。盡管我們家庭的人個個都靈活矯健，擅（shàn）長運動，卻都未得到過學校的運動衫。于是，優(yōu)等生榮譽衫便成了我們的唯一機會。

5月，畢業(yè)的日子一天天臨近。春倦讓大家昏昏欲睡，沒有人再把心思放在課堂上，一心只盼著畢業(yè)前的最后幾天快點兒過去。我每次望著鏡子里的自己，都有一絲絕望涌上心頭。筆桿兒一樣的身材，全身上下沒有一丁點兒的曲線美，同學們給我起了個綽號：面條。我知道他們說得沒錯。我胸脯平平，沒有翹起的臀部，智慧的腦袋是我的唯一。

一天下午，我心不在焉（yān）地從教室來到了操場上，猛然想起我的運動褲忘在課桌下的袋子里了。我可不想因為沒穿短褲而讓體育老師發(fā)火，我得回去拿。

走到教室后門的時候，里面?zhèn)鞒鰬嵟穆曇?，好像有人在為什么爭吵。我停住了腳步。我并非有意偷聽，只是猶豫不決該如何是好。我必須進去，可我又不想打斷老師們的爭論。我聽出來這是我的歷史老師施米特先生和數(shù)學老師布恩先生的聲音。令人難以置信的是，他們竟是在為我的事爭論。突如其來的震驚使我死死地貼在墻上，恨不能跟墻融為一體。

“不行，我不能這樣干！我不管她的父親是什么人，她的成績根本無法和馬莎相提并論。馬莎每門功課都是優(yōu)秀，這你是知道的?！边@是施米特先生的聲音，聽得出他非常憤怒。

布恩先生的聲音平和而安詳：“聽我說，喬安娜的父親是學校董事會成員，在鎮(zhèn)上有一家鋪子，跟我們來往密切。此外……”

我腦袋里“嗡”的一聲，什么也聽不進去了，只有斷斷續(xù)續(xù)的只言片語滲入我的耳膜：“……馬莎是墨西哥人……辭職……不行……”接著，施米特先生怒氣沖沖地沖了出來，朝對面的禮堂奔去。幸好他沒有看到我。停了幾分鐘，我讓自己顫抖的身體平靜下來，然后走進教室，一把抓起書包，逃也似的奔出來。我進去的時候，布恩先生抬頭看了我一眼，但什么也沒說。記不清那天下午是怎么挨過去的。我悶悶不樂地回到家，把頭埋到枕頭里哭了，哭了整整一個晚上。我偷聽到了他們的談話，這個巧合對我來說是一種殘忍。

第二天，不出我的意料，校長把我叫到了他的辦公室。他看上去很不自在，心事重重。我下定決心不能讓他輕而易舉地得逞。我直視著他的眼睛，他把視線移開，有些坐立不安，隨手翻弄著擺在桌子上的幾份文件。

“馬莎，”他開始講話了，“學校關于優(yōu)等生榮譽衫的規(guī)定有些變動。你知道，往年榮譽衫都是免費授予的，”他清了清喉嚨，接著說，“可今年學校董事會決定要收一定的費用，15塊錢，這只是榮譽衫價格的一部分而已?！?/p>

我驚訝地盯著他。他還是不敢直視我的眼睛。

“如果你付不起15塊錢，那榮譽衫就要授予排在你后面的那位同學了?！?/p>

我沒必要再問那位同學是誰了。我站在那兒，不失絲毫尊嚴地說：“我會跟爺爺商量的，明天就給您答復?！?/p>

回家的路上，我的淚水盡情地流淌著。馬路上塵土飛揚。到家后，我的眼睛已經(jīng)沾上了好多灰塵。

“爺爺呢？”我問奶奶，眼睛看著地板，害怕她問我為什么哭。

“他可能去地里干活了。”奶奶正在縫褥（rù）子，跟往常一樣，頭也不抬地說。

我走出家門，向田里望了望，爺爺果然在那兒。他彎著腰，手里握著鋤頭，正在田壟（lǒnɡ）間辛苦勞作。我慢騰騰地朝他走去，思忖（cǔn）著怎樣向他張口要錢。牧豆花甜甜的香味兒伴著涼爽的清風飄然而至，而我這時已無暇顧及了。我滿腦子里只有榮譽衫，我多想得到一件啊！它所代表的已不僅僅是畢業(yè)生在畢業(yè)典禮上致告別辭，它代表著8年的勤勉刻苦，8年的企盼渴望！我得對爺爺實話實說，這是我唯一的機會。

看到我，爺爺抬起了頭。他在等我開口講話。我緊張地清了清嗓子，緊緊攥在一起的雙手背在身后，以免讓他看到我的手在發(fā)抖?！盃敔?，我得求您幫個大忙?！蔽矣梦靼嘌勒Z說，他只懂西班牙語?！盃敔敚ｉL說今年的優(yōu)等生榮譽衫不能免費授予了，得交15塊錢。我明天就得把錢交上，要不然，榮譽衫就給別人了?！睜敔斨逼鹕韥恚鎺Ь肴?，下巴靠在鋤頭柄上，雙眸（móu）凝視著遠方的麥田。我期待著，期待著他說他會給我那筆錢。

他轉過身來，語氣平緩地問：“優(yōu)等生榮譽衫究竟意味著什么？”

“它意味著8年來我的學習成績最優(yōu)秀，我最棒，所以才把它給我?！蔽亿s忙回答。

爺爺什么也沒說，彎下腰，繼續(xù)用鋤頭鋤著麥苗間冒出來的雜草。這個活費時耗力，有時麥苗跟小草緊挨在一起。我很失望，眼里很快流出淚來。

正要轉身離開時，爺爺說話了：“馬莎，如果你付錢的話，那它還是榮譽衫嗎？還是一項榮譽嗎？告訴校長，這15塊錢我是不會交的?！?/p>

我回到家，把自己反鎖在廁所里，很長時間不出來。雖然我知道爺爺說得沒錯，可我還是生他的氣。我也生學校董事會的氣，他們憑什么偏偏在輪到我的時候改變規(guī)定？他們還有沒有信仰和人性的純真？

第二天，生性內(nèi)向、沉默寡言的我硬著頭皮走進了校長辦公室。這一回，該輪到他直視我的眼睛了。

“你爺爺怎么說的？”

我說：“他說他是不會掏錢的?！?/p>

校長低聲嘟囔了幾句什么，我沒聽清。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站在那兒，望著窗外。他站著的時候，看上去要比平時高大許多。他身材高挑，滿頭銀發(fā)，面容略顯憔悴（qiáo cuì）。我看著他的后腦勺，等他開口說話。

“為什么？”他最終說話了，“如果他愿意的話，他還是付得起這筆錢的。”

我望著他，竭盡全力把所有的淚水都咽到肚子里去?！拔抑?，先生，可我爺爺說如果我花錢的話，那它就不再是一件榮譽衫，不再是一項榮譽了，因為榮譽無價！”

“我知道你要把它給喬安娜?！蔽冶静幌胝f這句話，可它不知怎么從我嘴里溜出來了。

“馬莎……等一下?！蔽乙呀?jīng)走到門口了，校長叫住了我。

我轉過身來，望著他。他究竟要干什么？我能感受到我的心在胸腔里怦怦地劇烈跳動，我能看到我胸前的襯衣一上一下地顫動著。我嘴里有一股苦苦的怪怪的難以形容的味道。我感到惡心。我不需要同情與憐憫（mǐn）！校長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坐回到他的大辦公桌前，咬著嘴唇，盯著我。

“好吧，我們這次就為你破個例。我馬上告訴學校董事會，你將得到你的優(yōu)等生榮譽衫?！?/p>

我簡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班?！謝謝，謝謝您，先生！”我沖口說道，聲音在顫抖。我體內(nèi)好像有什么東西在迅速膨脹，我突然覺得自己一下子變得偉大起來，像充氣的玩具一樣，越來越大，最后跟天一樣大。我想笑，想叫，想跳，想一口氣跑上幾英里。我得做點兒什么。我跑進大廳時哭了起來，在那兒沒人看得到我。

這天快要結束的時候，施米特先生沖我眨眨眼，說：“嗨！我聽說今年的榮譽衫歸你了？”

他面帶微笑，明亮的眸子里閃爍（shuò）著孩子般的快樂與天真。我什么也沒說，迅速地擁抱了他一下，然后向公共汽車站跑去。我又落淚了，可這回是幸福的淚水。我沒回家，直接跑進麥地里，迫不及待地要把這個消息告訴爺爺。爺爺正低著頭，全神貫注地侍弄著那些幼小的麥苗。

“爺爺，校長說他們將為我破例，我能得到榮譽衫了！”

爺爺沒說話，只是沖我微微一笑，用手輕輕地拍了一下我的肩頭，從后褲袋里掏出一條皺皺巴巴的紅手絹，擦了擦額頭上的汗。

“快回家吧，你奶奶還等你幫她做晚飯呢?！睜敔斦f。

我笑了，爺爺沒騙我，榮譽的確是無價的！

（李蘇杰選自《山東省教育教學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