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明艷
在我們試圖回答有關中國人的創(chuàng)新能力的問題之前,不妨先舉一個康熙皇帝的例子。清朝初年,“西學東漸”進入了一個高潮。作為一代“明君”,康熙皇帝本人非常熱衷西學,曾命西方傳教士南懷仁(Ferdinand Verbiest)、閔明我(Claudio Filippo Grimaldi)、徐日升(Thomas Pereira)等傳教士輪流進宮講學,傳授從天文地理到物理化學、高等數(shù)學乃至人體解剖學等近代西方科學知識。作為“學生”的康熙學習得頗為認真用心,這讓諸位“洋老師”欣喜不已,以為自己真的找到了開啟中國這片古老國度的命門。然而,作為一位封建君主,康熙本人只是以一種賞玩和獵奇的態(tài)度學習這些“西學”。他把西方傳教士們進貢的自鳴鐘、三棱鏡、計時沙漏等都當作“玩具”收藏了起來。更重要的是,康熙極力禁止傳教士們把西方科學擴散到社會上,而只能在皇宮里或傳教士們的家里才可以演示這些學問。在這種態(tài)度下,西方傳教士的苦心教學只換來了一些“宮廷秘籍”的效果,而無法真正地讓古老的中國睜開眼睛看到西方近代文明的飛速發(fā)展。1781年,在晚年康熙的親自指揮下,一批學者制成了當時世界上最好的地圖《皇輿全覽圖》。可是,這個地圖制成后,卻深藏大內,秘不示人。中國
民間的地圖依然沿著計里畫方的老路繪制。而這份被康熙視若珍寶的地圖,卻被傳教士寄回法國,被收錄至《中華帝國全志》,成為18世紀西方介紹中國人的著作,在歐洲流傳極廣。
康熙皇帝這種刻意維系上層統(tǒng)治階級的知識和信息優(yōu)勢的做法,展現(xiàn)的正是中國封建統(tǒng)治者為了保持皇權從而大力壓制科技的發(fā)展的狀況。這一壓制背后所隱含的中國傳統(tǒng)思想特性、社會價值觀以及政治結構,在一定程度上,恐怕就是古老的中國在出現(xiàn)四大發(fā)明之后,再鮮有震撼世界的科學創(chuàng)新貢獻、以至沒有出現(xiàn)近代西方式科學技術的重要原因。
“ 實用理性”的民族文化
對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特質,章太炎曾指出:“我國民常性,所察在常事日用,所務在工商耕稼。志盡于有生,語絕于無驗?!崩顫珊駝t一針見血地說,長期農業(yè)小生產的經(jīng)驗論所催生的“實用理性”,是中國傳統(tǒng)思想在自身性格上所具有的特色。自先秦時代起,中國學者們就重視人生,講究實用,漠視各種與現(xiàn)實人生無關的自然知識或抽象理論。任何學問只有落實到社會、人生的層面才有價值。 有學者曾統(tǒng)計出《論語》中有關自然知識的材料總共有54條,涉及天文、物理、化學、動植物、農業(yè)、手工業(yè)等方面,但就其內容而言,都是利用自然知識來說明
政治、道德方面的主張,自然本身并不是研究的目的。
正因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人生而學問”成為中國古代知識分子中一種占壓倒優(yōu)勢的學術目的,所以,中國人不像希臘人那樣走向閑暇從容的抽象思辨之路,也不像印度人那樣沉入?yún)挆壢胧赖淖非蠼饷撝?,而是?zhí)著人間世道的實用探求,總體上缺乏嚴格的推理形式和抽象的理論探索。中國古代能夠醉心于探索自然界奧妙的,要么是像墨子學派那樣曇花一現(xiàn),要么與帝王求福瑞、求長生的愿望捆綁在一起變成了道士法術。即便是那些今天我們還引以為豪的中國古代科學成果,也無不深深浸染著“經(jīng)世致用”的實用理性。例如,賈思勰寫《齊民要術》,聲稱“起自農耕,終于醯醢,資生之業(yè),靡不畢書”。其中所謂的“資生”,即:易于國計民生。李時珍著《本草綱目》,其意在于 “壽國以壽萬民”。即便是各門科學中最抽象的數(shù)學,也同樣追求實用。南宋著名數(shù)學家秦九韶宣稱,他的《數(shù)書九章》就是“竊嘗設為回答以擬于用的”。就連明代翻譯西洋算書《幾何原本》的徐光啟,也是基于幾何學是“眾用所基”的目的而為之??傊蜌v代中國科學家整體而言,“經(jīng)世致用”觀念始終占據(jù)了主導和支配地位。
這種“實用理性”雖然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中國古代科學技術的發(fā)展,但也導致了不可忽視的問題。除了中醫(yī)學建立了龐大的理論體系且至今仍具有強大的生命力之外,中國古代包括農學、天文學、數(shù)學等在內的其他各個領域均缺少系統(tǒng)的科學理論論證,僅僅流于經(jīng)驗表述或記錄。一系列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往往“言其所當然而不復求其所以然”(阮元:《疇人傳》卷四十六),“詳于法而不善著理”(王錫闡:《曉庵遺書》),從而大大影響了科技進步。
更重要的是,過于注重現(xiàn)實的態(tài)度,讓中國人對于不能很快見利的東西通常不愿意冒風險,也不感興趣。由此,那些看起來沒有什么實際用途的基礎科學研究往往不受重視。人們的目光常常局限在那些短期內可以看到實際效用的領域。然而,世界科技發(fā)展的歷史告訴我們,科技創(chuàng)新往往是一個長期探索的過程,很多今天看似“無用”的東西恰恰能夠在未來逐漸伸發(fā)出大用途。正是那些看似玄奧的基礎理論探索才奠定了技術創(chuàng)新和應用的堅實基石。反觀西方,近代科學的產生則恰恰是源于一種超脫世俗的求真精神。作為西方近代科學源頭的古希臘人,只是為了求知而從事學術,并無任何功利目的。到了近代,從事科學探索的西方學者,更以一種近乎宗教的執(zhí)著,全神貫注在造物者留下的種種自然之謎當中,心無旁騖地去解讀這本自然之書的奧秘,探求其中蘊含的自然規(guī)律,于是,才有了牛頓、愛因斯坦這樣的科學巨匠。
官本位的價值觀
在封建專制制度中,中國以儒家為主體的傳統(tǒng)文化,確立了“士農工學商”的社會等級,更孕育了深厚的“官本位”思想。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在幾千年的封建統(tǒng)治下,“學而優(yōu)則仕”成為中國千百萬儒生終身孜孜以求的目標。鉆研科學技術只不過是雕蟲小技,而高居廟堂、為官一方才是光宗耀祖的作為。
這種根深蒂固的價值觀,讓中國的知識分子若非進身仕途就缺乏應有的社會地位,中國古代的科技工作者更是社會地位低下。中國享譽世界的四大發(fā)明幾乎都源自普通的工匠或術士。這些能工巧匠雖然技術實踐經(jīng)驗豐富、善于思考,但生存環(huán)境艱辛,時常缺乏穩(wěn)定而充分的科技發(fā)明條件,即便做出了成就,也往往無法名垂青史,只能被后人籠統(tǒng)地稱作“勤勞勇敢的勞動人民”。各種術士們雖然也探究天地萬物演化,但一不留神就走到鬼神那里去了,所謂的科技發(fā)明也多是無意間偶得之。相對有“出息”的中國古代科技工作者也就是在朝廷中謀得一官半職(多半比較卑微),例如,成為欽天監(jiān)的官員去觀察天象、制定歷法。這些人生存無虞,記錄和歷法工作做得很好,但真正的科技貢獻并不大,到頭來也不過是為皇帝們預測吉兇。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中國知識分子普遍以從事科學技術工作為恥。
這種官本位思想導致的直接后果,就像懷特海曾經(jīng)評價的那樣,“從文明的歷史和影響的廣泛看來,中國的文明是世界上自古以來最偉大的文明。中國人就個人情況來說,從事研究的稟賦是無可置疑的,然而中國的科學畢竟是微不足道的”。在中國歷史上,若非與國家政務相關,那么,科技事業(yè)就難以生存。
適當社會地位的缺乏,不僅導致中國古代科技從業(yè)者及其成果缺乏重視,更導致中國古代知識分子普遍缺乏一種能夠保障他們獨立思考的生存環(huán)境,以至于讓他們難以葆有獨立的人格。且不論幾千年封建專制束縛下中國未能生發(fā)出近代西方式的科學樣態(tài),即便是西方近代科學傳入中國時,社會動蕩、戰(zhàn)亂頻仍的嚴酷外部環(huán)境也致使中國的科學發(fā)展僅僅依賴于個別政治領導人和政治形勢的開明與否。大多數(shù)科學活動都被直接或間接地當成了政治活動或政治附庸。科學作為一種文化建制的獨立性因此遭到了侵蝕,中國人科學創(chuàng)新的靈氣也因之損耗。(未完待續(xù))
【責任編輯】林 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