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友者
“君到姑蘇見,人家盡枕河。古宮閑地少,水巷小橋多。”唐杜荀鶴的一首《送人游吳》,道出了蘇州的風情。秀麗典雅、人杰地靈的蘇州自古以來就是官僚商賈、文人畫家的聚集之地。早在明代時期,這一地區(qū)的古玩書畫鑒藏之風就已十分熾熱。至清嘉道年間依然極為興盛,并且儼然代替了揚州,成為江南地區(qū)書畫流通與收藏的中心。吳地世家門第群體延續(xù)了對書畫古物的鑒藏雅好,出現(xiàn)了張丑、蔣春皋、王世貞、潘祖蔭和陸恭等著名的私人收藏家。其中,作為名臣的潘祖蔭的收藏事跡,相對而言或許并不為人所熟知。事實上,在清末,潘祖蔭可是當時首屈一指的大收藏家。
潘祖蔭(1830-1890年),號伯寅、鄭盒,江蘇吳縣(今蘇州)人。咸豐二年(1852年)中進士,初授翰林院編修,后屢有升擢,官至工部、刑部、禮部、兵部尚書等職。潘祖蔭不僅是晚清的一名重臣,也是一位著名的收藏家,他“幼好學,涉獵百家。尤喜搜羅善本書,金石碑版之屬”。三代鐘鼎、秦磚漢瓦、魏晉碑帖以及宋版圖書都是其搜羅的對象。精通金石書畫的潘氏以滂喜齋的古籍善本與攀古樓的銅器收藏聞名于世。所收藏的青銅器無論是數(shù)量還是質量,在當時都無人匹敵。其中著名的有大盂鼎、大克鼎等國寶級的藏品。那么,潘祖蔭收藏的真實情況到底是怎么樣的呢?下面,筆者通過對文獻史料的解讀,揭開作為一代鑒藏大家的潘祖蔭。
一、家族收藏
潘氏家族是蘇州的望族,有“貴潘”之稱,祖上是徽商,遷居蘇州后注重文化教育。自先祖潘奕雋成為第一個進士之后,潘家科名連捷,一躍成為簪纓世家。潘祖蔭的祖父為乾隆癸丑(1793年)科狀元潘世恩,官至一品的太傅及武英殿大學士。潘祖蔭的父親潘曾綬,官至內閣侍讀。而叔祖更是乾隆乙卯(1795年)科的探花潘世璜。除為官外,潘祖蔭家族亦是清代蘇州地區(qū)的收藏名門之一。潘家?guī)状藦牧魃⒂谑赖恼孚I書畫中,甄別遴選,收藏了一批精湛的書畫名作,歷經(jīng)后代近二百年薪火不斷的積累,成為晚清江南地區(qū)重要的私家收藏家族。那么潘祖蔭家族具體的收藏規(guī)模如何呢?
據(jù)《三松堂書畫記》潘承弼跋,稱潘奕雋喜愛收藏到了癡迷的地步,搜集了大量的古玩字畫。其“所居三松堂,藏庋法書名畫甚富。……有《書畫目》兩冊,著錄宋元以來名跡數(shù)百家,原稿藏公曾孫儉廬叔祖處,余曾假以錄副,未遑校理”。藏品的精富程度可見一斑。在此書中還記錄了潘家收藏的有元代以來作品共計187件,其中不乏趙孟頫、周臣、沈周、文徵明、仇英、唐寅、董其昌、藍瑛、陳淳、徐渭、王時敏、王鑒、王原祁、惲壽平、羅聘、金農(nóng)、吳歷、查士標、高鳳翰、翟大坤等元明清三朝名家墨跡。其中有文徵明《紅杏湖石圖》、李觶《時新佳品》等。潘奕雋不僅喜歡書畫收藏,還熱衷于搜集各類古籍善本。其三松堂先后收藏歷代典籍達數(shù)萬卷,所藏珍貴典籍即達百種以上,與當時大藏書家黃丕烈、袁壽階齊名。潘奕雋卒后,三松堂藏書分別由其孫潘遵祁、潘希甫遞藏,各自擁有數(shù)萬卷,并陸續(xù)有所新補。
潘祖蔭伯父潘曾瑩的收藏數(shù)量也很可觀。在其《墨緣小錄》記載珍藏106位名家的作品。在他另一部著作《小鷗波館畫識》中,也記錄了他收藏及見過的名畫,如劉松年《十八學士圖》、唐寅《山水圖》、陳汝言《修竹草堂圖》等。能統(tǒng)計出的潘曾瑩的藏品即有219件以上。
受家族傳承和熏陶,潘祖蔭另一伯父潘遵祁亦成赫赫有名的鑒藏大家。潘遵祁在其舅舅陸恭處見到了許多古代大家的作品,如楊補之、黃公望、倪瓚、吳鎮(zhèn)、陳淳、董其昌、沈周、文徵明、仇英、趙大年等等,對其藝術眼光的提高無疑作用很大。同時,陸恭還是潘遵祁藏品的重要來源之一。潘遵祁的四梅閣中所藏的《四梅花卷》便是由陸恭處得來,其他得自陸恭的重要藏品還有鮮于樞《老子道德經(jīng)卷》等。
同時,其家族跟當時著名文人畫家的交往也不淺。潘祖蔭叔祖潘世璜與王學浩以兄弟相稱,過往甚密。與外埠畫家也廣有交游,如上海的改琦(號七薌)及杭州的戴熙等都是潘家的座上???。在與畫家的交往中,也會不時得到一些書畫藝術品。如嘉慶二十二年(1817年)九月三日“松江七薌來,贈大人及余畫扇各一?!绷硗?,潘祖蔭及其父潘曾綬、其叔祖潘世璜于九月五日,又召集了夏暈(號羽谷)等蘇州本地的收藏家,“招七薌、蕘圃(黃丕烈)、羽谷小集須靜齋”。知恩圖報的改琦“以所畫《采芝圖》贈大人,……余以素紙求七薌作花卉橫卷”。潘氏父子在短短三天之內便得到了改琦四件作品。
潘曾瑩也喜歡與畫家交游,但并沒有僅僅局限于蘇州本地,而是輻射至周邊地區(qū),如杭州的錢杜與戴熙、湖州的費丹旭、常州的湯貽汾等等。
擁有如此多的藏品的潘氏家族,想必資金來源也是多樣的。事實上,其書畫收藏資金的首要來源是潘家歷代為官的俸祿。潘氏家族世代為官,僅是其俸祿,就能保證潘家的書畫收藏沒有資金上的問題。此外,家族經(jīng)商而獲得的財富也用于購買藏品。潘氏家族以商人身份進入科舉仕途,一直“科舉為主,經(jīng)商為輔,二者迭相為用”。通過對潘氏家族先后創(chuàng)建的豐豫備荒倉、松鱗義莊的相關記載來看,其家族財產(chǎn)之巨便一目了然。如道光七年(1827年),潘世恩長子潘曾沂“罄其田二十有五頃”設豐豫備荒倉,“專備里中荒年平糶以及諸善舉之用”,至光緒時,義田已達一萬四千九百畝之多。
對書畫收藏如此入迷,是緣于他們家族都有嗜古的愛好。潘奕雋在題沈周《東莊圖》中寫道:“《話雨圖》吾見之于歙州汪心農(nóng)家,以未見《東莊圖》為憾,今京口馮君秭生購得之,因得假歸三松堂晤對十日,更喜秭生之博雅好古,又白念老眼獲覯奇跡,翰墨緣深為可慶也?!边@種濃厚的家庭收藏環(huán)境,深深地影響到了潘祖蔭,使他走上了鑒藏之路。
二、潘祖蔭的收藏與特點
潘祖蔭藏品之精良比起前輩來講有過之而無不及。飽讀詩書、滿腹經(jīng)綸的潘氏酷愛收藏古玩字畫,尤愛青銅器。為此節(jié)衣縮食,大把的銀子都投入了收藏,以至于所乘車馬轎輿是最破爛的。潘祖蔭每發(fā)現(xiàn)彝器文物,必“傾囊購之,至罄衣物不惜”。同時認真研究,并寫有《滂喜齋叢書》《功順堂叢書》等著作。
對書畫很喜歡的潘氏,曾收藏到王原祁名畫《山水圖》,并仔細觀賞,之后蓋上自己“吳縣潘伯寅平生真賞”的朱文印章。但是潘氏主要收藏的還是青銅器方面。
潘祖蔭尤其注意吉金,他所藏鐘鼎彝器之類多達五百余件,成為清末收藏吉金的第一家。當時最著名的三件西周青銅重器為大盂鼎、大克鼎和毛公鼎,其中前兩件就為潘祖蔭收藏,故曾刻有“天下三寶有其二”印章一枚。攀古樓是他存放青銅器和石碑的儲藏處,他還留下《漢沙南侯獲刻石》《攀古樓彝器款識》這兩部金石目錄。
大盂鼎道光年間在陜西眉縣出土,先為豪紳宋金鑒所得,后被縣令以500兩黃金購去,宋金鑒得官翰林后,又用白銀3000兩買回,最后為左宗棠所有。因左宗棠被彈劾時潘祖蔭三次上疏營救,左宗棠遂以大盂鼎相贈,以報答潘氏上奏保舉的大恩。另一件大克鼎,是光緒年間在陜西扶風法門寺任村出土,潘祖蔭花了650兩白銀購得。
除收藏青銅器外,潘祖蔭還是一個著名的藏書家。他的藏書來之不易,曾自言:佞宋真成癖,年來不可尋。偶然珍一帙,直欲抵兼金。角折蕓香蔚,簽殘蠹物侵。海源今宛委,萬軸自森森。滂喜齋和功順堂是他的藏書室,他將藏書編成《滂喜齋藏書記》《滂喜齋書目》。潘祖蔭的善本中有許多得自怡王府樂善堂。其族侄孫潘承弼說:“吾家《滂喜齋書目》著錄有怡府藏印者,不下二三十種,皆其精本也?!变柘昌S收藏特點是傾向于宋元舊版,并且是多抄校本書。潘祖蔭曾得成王永理所藏者,如宋刻《司馬氏書議》,此書書品極佳,紙墨清朗,似未曾觸者。他的門生葉昌熾,也曾在滂喜齋時看見過“宋刻《金石錄》十卷,即《敏求記》所稱馮研祥家本”。這使滂喜齋成為重要的藏書樓。
除了收藏青銅器和古書外,潘氏還是收藏和鑒賞鼻煙壺的大家。清朝達官貴人喜吸鼻煙,由此鼻煙壺藝術品及收藏也蔚然成風。據(jù)說,清代鼻煙壺收藏家要論收藏的數(shù)量最多當屬和坤,和珅倒臺后從他家抄出的名貴鼻煙壺有上千只;要論賞鑒水平,那潘祖蔭就屬第一了。潘祖蔭去世后,楊度之弟楊鈞曾感嘆世上沒有潘祖蔭,就沒有真正懂鼻煙壺的了。
清代是金石學的鼎盛時期,學人士子、官宦商賈爭相搜購,使錢幣、碑帖、三代彝器,成為市場上的熱門藏品。嗜好廣泛的潘祖蔭,對金石文字也很著迷。咸豐三年(1853年)四月,與朝鮮李尚迪(字藕船)定金石文字之交。翌年,李尚迪弟子吳慶錫與孔憲彝、葉澧、阮福、潘祖蔭為文酒之會,廣輯朝鮮、日本碑刻作《海東金石錄》二十四卷。潘祖蔭對自己所藏之品極為珍視,并深入地探究其內涵。他“每得一器,與同好者切磋研究,圖狀釋文,以傳后世”。潘氏的收藏也深深地影響到了文人書畫家和篆刻家趙之謙,他們經(jīng)常就青銅銘文相互切磋,從而結下了深厚的友誼。
對于碑帖,潘祖蔭也勤于搜羅,有晚清“傳世古拓珍本經(jīng)手最多”之譽。《清稗類鈔》《清代野記》《潘祖蔭日記》中,對于潘祖蔭訪碑求帖都有記載,從中可以看到潘祖蔭在碑帖收藏方面的情況。潘祖蔭搜訪碑帖去的最多的地方,是北京琉璃廠。他搜集碑碣石刻拓本,專找宜古齋的李云從:“有若李云從者,直隸故城人,幼習碑賈,長益肆力于考據(jù)……云從為潘文勤所賞識,有所售,輒如數(shù)以償?!?/p>
此外,他在辦差的途中也收集了不少碑帖。咸豐戊午(1858年)六月,潘祖蔭為陜甘正考官。九月二十二日從西安返京途中,日記記載:“子和談及貴州有姜伯約碑,在仁懷廳,夜朗濟二大碑,在大定府,鄭珍有考,為之神往久之,小湘以首陽各碑贈?!甭犝f某處有碑而為之神往,可見潘氏對于碑帖的熱心。潘有一次回鄉(xiāng)修墓,聽人說某處有古碑,就急忙叫人帶著去看。那塊碑原來在一戶人家的床后邊。潘祖蔭點了蠟燭鉆進去連看帶摸,堂堂京官弄得灰頭土臉,卻樂此不疲,毫不在意?!杜俗媸a日記》記幾次出京行程、食宿,文字極為簡略,但對于沿途古碑,卻不吝筆墨,可見他對碑帖的感興趣。
潘氏亦喜好藏印,有印凡三百零四板。其印有“吳縣潘氏鄭盒藏”朱隸方、“伯寅藏書”朱大方、“祖”朱小方、“蔭”朱小方、“伯寅經(jīng)眼”朱方、“如愿”朱長方、“攀古廑”朱長方、“潘祖蔭藏書記”朱長方、“九濤十八澗中人”、“八求精舍”、“龍威洞天”等。
三、藏品去向
潘祖蔭的眼光之厲害,在收藏界是有名的,文物是否真品或有無價值,值不值得去收藏,他一眼就能看出眉目,得名“潘神眼”,可見他鑒賞能力的高超。當時朝廷內眾太監(jiān)凡得古玩,必請潘祖蔭鑒別,連孝欽顯皇后也曾說“潘祖蔭所鑒定者固無甚大謬也”。
金石學者搜集收藏青銅器,一般側重對器上款識和銘文的考證,通過對字的形狀變化、文字結構及內容意義等方面的研究鑒定,來判斷該器的價值。潘祖蔭之所以能慧眼識真,收藏到像上文中提到的大盂鼎和大克鼎,是源于他鑒定水平的深厚和淵博的學識。
然而,潘氏最大的缺憾是家族人口凋零,所以他的弟弟潘祖年就把兩個兒子過繼給潘祖蔭,但也相繼早夭,家中無人繼承香火。光緒十六年(1890年)潘祖蔭病死于北京,6年后,他的夫人也在北京去世了。由于二人終生未育子嗣,潘祖蔭所有的遺產(chǎn)就由比他小了整整40歲的弟弟潘祖年全權處理。當潘祖年得知嫂子去世,從千里之外的蘇州趕到北京奔喪,時間已經(jīng)過了一月有余。就在這段時間,滂喜齋和攀古樓中已有大量藏品被盜。
為了避免這種情況的再次發(fā)生,其弟潘祖年決定將其兄收藏的文物押運回故鄉(xiāng),存放在蘇州南石子街的潘家舊宅中。潘祖年對“謹守護持,絕不示人”的家規(guī)把持極嚴,甚至到了疑神疑鬼的地步。世人皆傳“潘家有寶”,卻無人能一睹真容。潘祖蔭的故交王懿榮、吳大瀲等人,對潘家藏品其實非常熟悉。但是到了潘祖年這里,哪怕僅僅是借金文拓本一閱,也不能如愿。
抗戰(zhàn)期間,此時潘祖年作古,潘家無當戶之人,皆婦孺。當此危難之時,潘祖蔭的侄孫承厚、承弼等商定將大鼎及全部珍玩入土保全。經(jīng)反復遴選,決定將寶物藏于二進院的一間不引人注目、久無人居住的堂屋。潘家人苦干兩天兩夜終將全部寶物入藏地下,又將室內恢復成原樣,整個過程極其秘密。此后不久,潘氏全家即往上海避亂。日寇侵占蘇州的第二天,就派出日軍沖進潘宅搜查寶鼎,前后竟達七次之多。強盜挖地三尺均無所見,只得敗興而去,大克鼎與大盂鼎躲過了這場浩劫。
但是,由于種種原因,抗戰(zhàn)勝利后,潘家的文物還是流散了許多。這些文物有的流落到國外,成為海外博物館的陳列品,或者是拍賣行的拍品。
1951年,蘇州潘達于女士致函政府,將家藏大盂鼎、大克鼎捐獻給國家。至1959年,大盂鼎轉藏于中國歷史博物館(現(xiàn)中國國家博物館),而大克鼎目前存放在上海博物館,都是我國青銅器藏品中的至尊。之后,她陸續(xù)將潘家世代收藏的大量文物捐獻給國家,其中包括元明清三代字畫不下幾百件。至此,潘祖蔭的藏品終于有了個好的歸宿。
通過以上的敘述,還原了一段潘祖蔭的收藏逸事。同時我們也發(fā)現(xiàn),潘祖蔭收藏大量青銅器和珍本古書,并不像古董商販那樣,出于用來投資的商業(yè)目的,而是出于一個文人對傳統(tǒng)文化的癡狂,體現(xiàn)了個人的收藏旨趣。這對我們今天的浮躁的收藏家們,或許是一個很好的反思和啟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