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春鳳(華東師范大學(xué) 中國文字研究與應(yīng)用中心， 上海 200241)

瑪雅文發(fā)現(xiàn)和公布于19世紀中晚期，在20世紀初瑪雅考古進入一個全盛期。隨著更多金字塔的發(fā)掘、碑銘的重現(xiàn)，越來越多的人類學(xué)家關(guān)注到瑪雅象形文字的破譯。前蘇聯(lián)學(xué)者Knorozov的介入使瑪雅文字的破譯進入了一個鼎盛期。他認為瑪雅文字是和埃及文字、漢字等一樣的象形文字，既有表音的成分，又有表意的成分。

瑪雅文被介紹到中國則是20世紀中葉以后的事情了。1963年周有光先生翻譯了Knorozov的著作《古瑪雅文研究簡述》，1964年丁酉誠先生翻譯了《瑪雅文的釋讀》。以此為標志，瑪雅文被正式介紹到中國。在之后的時期內(nèi)，瑪雅文研究雖在國外掀起一股股浪潮，但在中國始終處于沉寂狀態(tài)。直到20世紀末21世紀初，才有少數(shù)研究瑪雅文字的文章和著作問世。研究的學(xué)者主要有：周有光、王霄冰、王貞貞和侯霞。

國外學(xué)者研究瑪雅文字結(jié)構(gòu)的主要工作是對瑪雅文按功能進行切分，分成音符、意符和定符三類構(gòu)件。而國內(nèi)學(xué)者深受六書的影響，采用了“字”的概念，用六書的分類方法對瑪雅文進行分析。在實際的運用中，由于對文字單位確定標準的不一致，導(dǎo)致瑪雅文研究中出現(xiàn)了一些失誤。

一、前人對瑪雅文字單位的認定

(一)周有光

周有光先生第一次用“六書”和“三書”全面分析了瑪雅文字。在他的《世界文字發(fā)展史》和《比較文字學(xué)初探》中舉了大量的瑪雅文的例子，提供了較為豐富的材料。關(guān)于文字單位，周先生認為瑪雅文字的基本符號是“字”。單個的“字”，可以包含一個“文”，也可以包含兩個或者更多的“文”。由幾個“文”組成的“字”，有不同的組合方式?！拔摹迸c“字”是部分與整體的關(guān)系。[1]

(二)王霄冰

王霄冰教授的《瑪雅文字之謎》第一次詳細而系統(tǒng)地介紹了瑪雅文明的歷史、瑪雅文字的破譯以及作者對瑪雅文字的研究。她采用了字素、整字和字方三個不同層次的文字單位對瑪雅文進行描寫和分析。

王霄冰認為，在石刻文中，瑪雅文字還常常以方塊的形式出現(xiàn)?？套终邽榱斯?jié)省空間，就喜歡把好幾個整字拼合在一個方塊內(nèi)，我們稱之為“字方”(Glyph block)。一個字方既可以由一個整字構(gòu)成，也可以同時裝入2-4個整字，表示的多為短語或者一個完整的句子。由此可見，瑪雅文字中的每個看似獨立的字形，實際上并不可以籠統(tǒng)地看成是和漢字中的“字”同等的單位，而是必須在字素、整字、字方三個層面加以區(qū)分。王霄冰在研究中大多沿用國外學(xué)者的概念，也有國內(nèi)傳統(tǒng)的觀念，如她提出的單素字、復(fù)素字和多素字的概念。[2]

(三)王貞貞、侯霞

王貞貞的《甲骨文與瑪雅文字符號學(xué)意義初探》和侯霞《甲骨文與瑪雅文象形字比較》分別為中國海洋大學(xué)2007、2008屆的碩士學(xué)位論文。王貞貞主要是從符號學(xué)的角度對瑪雅文字進行研究，用六書的方式對瑪雅文進行闡釋。王貞貞認為，與甲骨文非線性的“會意”精神相比，瑪雅文字中的字符關(guān)系則比較復(fù)雜。其中每個看似獨立的字形，實際上并不可以被籠統(tǒng)地看成是和漢字中的“字”同等的單位，而是必須在整字(Hieroglyph)和字方(Glyph block)兩個層面上加以區(qū)分。王貞貞對瑪雅文字的內(nèi)容與形式的理解基本傳承了王霄冰的觀點，但是將瑪雅文中的“字方”等同理解為甲骨文中的“合文”，這是造成誤會的起點。[3]

Inga E.Calvin在Maya Hieroglyphics study guide(《瑪雅文字學(xué)習(xí)導(dǎo)論》)中專門對字方進行了解釋?！冬斞盼淖謱W(xué)習(xí)導(dǎo)論》是一本通論性質(zhì)的書，對瑪雅文進行了簡單的介紹，采用的概念也是一般為瑪雅研究學(xué)界普遍接受的觀點。他說，A roughly square unit of text containing either a main sign or a main sign with affixes; often the second element was created after the outlining or blocking of the overall text, sometimes accentuates emphasis and the “pacing” of text.[4]

John Montgomery在他的How to read Maya Hieroglyphs(《如何閱讀瑪雅文字》)中也特別提出了字方的概念。John Montgomery是《瑪雅象形文字字典》的編纂者，是優(yōu)秀的瑪雅文研究學(xué)者。他說，Glyph block form the main aggregate in Maya writing. Usually composed of two or more signs, they serve as the fundamental building blocks, easily taken in at one glance not like words that form a sentence. However, it would be a mistake to think of glyph block as words or of their components as representing letters in an alphabet-type system.[5]

從上述學(xué)者對glyph block的界定來看，字方是從外觀上來說的，只要是一個方塊所占的字形就是字方。他們通常由兩個或者更多的構(gòu)件組成，與對應(yīng)什么語言單位無關(guān)。如果將字方看成表音文字中的詞或者其他組成部分，這將大錯特錯。字方不等于漢字的“合文”，這是有本質(zhì)差別的。在John Montgomery書中還特別提到了一種現(xiàn)象，就是放在銘文句首的“開始字符”那樣的字，占其他文字兩格的情況也算作字方。

2008年侯霞《甲骨文與瑪雅文象形字比較》一文利用傳統(tǒng)“六書”中的“象形”對瑪雅文字進行分析。她的術(shù)語也基本沿用王霄冰，但實際分析中仍出現(xiàn)很多問題，如她將瑪雅文字的意符等同于象形字。侯霞在文中說，目前有關(guān)瑪雅文字比較新的、規(guī)范的字典是2002年約翰·蒙哥馬利(John Montgomery)的Dictionary of Maya Hieroglyphs(《瑪雅象形文字字典》)，這本書保留了湯姆森《瑪雅文字目錄》中的編號，吸收了近年來瑪雅文字釋讀方面的諸多成果，增加了大量新的文字且條理清晰，不同于瑪雅文字目錄中單收錄字素的體例。[6]

《瑪雅象形文字字典》以“整字”的單位概念收錄字形，字典中的每一個詞條都包括了文字、發(fā)音轉(zhuǎn)寫、瑪雅語發(fā)音及其意義，是一部方便實用又較完備的瑪雅文字字典。[7]恰恰是對這本字典的過于信任導(dǎo)致了候霞分析的錯誤。在實際瑪雅文文獻中，獨體字很少使用，且國外學(xué)者在編字典的時候，幾乎都對瑪雅文字進行過拆分。

二、瑪雅文中文字單位劃分的不足

一些學(xué)者未意識到字典中或者其他著作中所引用的文字是經(jīng)過拆分的。由于時代的局限，周有光先生沒有機會見到瑪雅考古中發(fā)掘的大量銘文原文，故將構(gòu)件與整字層面處于同一位置上。侯霞的錯誤是出于對引用材料的判定失誤造成的，她沒有核對瑪雅銘文的原文，也沒有復(fù)查《瑪雅象形文字字典》一書的來歷，將該字典錯誤判斷為是以整字的單位收入其中。

周有光先生將“六書”運用于眾多意音文字之中，發(fā)現(xiàn)了“六書”具有普遍適應(yīng)性。這對我們中國人來說，對于認識漢字之外其他文字是很有裨益的?！傲鶗弊屛覀兏菀兹グ盐蘸屠斫馕淖值念愋汀５恰傲鶗笔墙⒃凇白帧钡幕A(chǔ)上的。對于其他非漢字的文字系統(tǒng)來說，確立“字”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在研究其他文字時，學(xué)者們一般會采取兩種做法：一種是保守派，如王霄冰，會采取非常嚴格的對應(yīng)模式。從對應(yīng)的語言單位、整字包含的構(gòu)件數(shù)量等，找到與漢字當中的“字”相當?shù)囊粋€單位。另一種做法則較為激進，不論文字對應(yīng)的語言單位，也不看字符與字符之間的界限。

以上兩種做法各有千秋，保守的做法根植于漢字思維，將此限定在漢字研究模式下，這樣更具有可比性和可操作性。但是，在具體的實踐中，我們發(fā)現(xiàn)在瑪雅文字中符合上述標準的只占瑪雅文字總數(shù)中的很小部分，并不能代表文字發(fā)展的主流。而激進的做法則是將文字包羅萬象，可以包括文字發(fā)展的主流，但是由此引發(fā)的后果也不堪設(shè)想。

我們認為用“六書”去分析非漢字的意音文字系統(tǒng)是可行的，但是當遇到“六書”可分析的字不到整個文字系統(tǒng)的一半時，我們需要對文字單位進行擴大，并且分層次進行分析，或者另辟蹊徑，突破六書，開創(chuàng)一種新的文字結(jié)構(gòu)分析方法。

三、對瑪雅文文字單位劃分的建議

綜合以上論述，我們認為可以采取以下術(shù)語對瑪雅文中的文字單位進行描述。字方，是上位層，是瑪雅文中最自然的單位。整字，由一個主符或者一個主符附著另外的綴符而成。合文，由兩個主符各自附著綴符而成的文字。需要指出的是，這里的合文，不等同于漢字中合文的概念，這只是從文字外觀來劃分的，兩個整字或者多個整字之間被自然地寫在一起，占有一個整字書寫的空間。它們之間不存在共用、交叉等類似漢字合文的現(xiàn)象。

這三個概念是從瑪雅文字之間的疏離程度的角度進行的劃分，與對應(yīng)的語言單位無關(guān)。我們認為如果不對文字結(jié)構(gòu)進行六書分析，沒有必要將其限定在“字”的層面。在瑪雅文字中不宜采取對應(yīng)語言單位的形式來確立瑪雅文中的文字單位。作為一種復(fù)綜語，“一個詞往往由好多個語素編插粘合而成，一個語素有時不到一個音節(jié)。由于在詞里面插入了表示多種意思的各種語素，一個詞往往構(gòu)成一個句子”。[8](p122)瑪雅語語素、詞、句子之間的界限非常不明晰，將單素字、復(fù)素字和多素字對應(yīng)語素，即是將大量的文字排除了。因此，我們對瑪雅文基本可以采取自然單位的形式進行分析，排除掉少量的合文，從整字的角度對瑪雅文進行初步的研究。

參考文獻：

[1]周有光．世界文字發(fā)展史[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版，2003．

[2]王霄冰．瑪雅文字之謎[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2006．

[3]王貞貞．甲骨文與瑪雅文字符號學(xué)意義初探[D]．青島：中國海洋大學(xué)，2007．

[4]Inga E.Calvin．Maya Hieroglyphics study guide[EB/OL]．http://www.famsi.org/mayawriting/calvin/，2013-01-02．

[5]John Montgomery． How to read Maya hieroglyphs[M]．New York： Hippocrene Books INC，2002．

[6]侯霞．甲骨文與瑪雅文象形字比較[D]．青島：中國海洋大學(xué)，2008．

[7]John Montgomery． Dictionary of Maya hieroglyphs[M]．New York： Hippocrene Books INC，2002．

[8]葉蜚聲,徐通鏘．語言學(xué)綱要[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