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海榮
(吉林師范大學博達學院,吉林 四平 136000)
沈彩,清乾隆時人,生卒年不詳。字虹屏,號掃花女史,亦號青要山人。長興(今浙江湖州)人。平湖諸生陸烜側(cè)室。性明慧,能詩,工書畫,兼善絲竹,精于鑒賞。著有《春雨樓集》(十四卷),有乾隆四十七年(1782)刊本。胡曉明主編的《江南女性別集三編》(上冊)中收有沈彩的《春雨樓集》與《春雨樓書畫目》。其中收詩7卷,詞2卷,文2卷,題跋3卷,書畫目1卷,以及題詞、補遺、附錄?!督吓詣e集初編》、《江南女性別集二編》、《江南女性別集三編》共收74位女作家213卷作品,人均3卷。就數(shù)量而言,沈彩被收作品在數(shù)量上占有很大的優(yōu)勢。所收作品文體多樣,有詩、詞、文、賦。沈彩擅長書法,且精通書法理論,《春雨樓書畫目》是研究書法的極佳文獻。
沈氏作品中,詩歌最多。沈氏之詩善于抒寫富貴安逸的生活,真實、生動、有趣,新穎。沈彩在詩歌中真實地記錄了侍姬的生活情態(tài)與心理狀態(tài),它給我們研究不合理的封建婚姻制度提供了有益?zhèn)€案。細言之,沈彩之詩具有以下特點:一是在選材上以閨閣生活為主,有的堪稱閨閣實錄,頗具認知價值。二是較少用典,語言淺而不俗,生動有趣,靈動處頗近性靈,其中一些準艷情描寫的詩詞與性靈派盟主袁枚的風格神似。三是詩中含蘊著一些現(xiàn)代元素,或說其思想具有一定的現(xiàn)代性。到了乾隆年間,一些新思想已經(jīng)萌動,開始吹拂閨閣繡簾,走進女性作品中。在沈彩作品中的體現(xiàn)即是在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先進與落后,情感與理智間的掙扎、徘徊與閃回。這不止是個體思想的糾結(jié)與蛻變,更是時代思潮的矛盾與沖突。本文擬以詩中的“現(xiàn)代性”為窗口,來探究才女沈彩的思考與糾結(jié),尋繹時代思潮的潮汐與律動。
抒寫對象的選擇往往取決于寫作者自身的審美情趣與審美習慣。通過詩歌創(chuàng)作題材的不同可以看出詩人的創(chuàng)作旨趣。在乾隆年間的諸多女詩人中,像沈彩這樣關(guān)注新事物之人的確少見。近代西方自鳴鐘是在明末傳入中國的,萬歷二十九年(1601)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送給萬歷皇帝兩架自鳴鐘,至于一般貴族家庭何時開始擁有它則難以考證。千里鏡就是后來俗稱的望遠鏡,據(jù)說是由湯若望在1622年帶入中國的。沈彩以自鳴鐘、千里鏡為題寫詩,其詩云:“逸響傳來花影移,青春易老遣君知。一聲不到行人耳,空打相思十二時。”[1](P32)“蕭蕭云樹遠分秋,千里江山入倚樓。卻把離情托明鏡,欲托天際識歸舟?!保?](P32)在沈彩之前,康熙年間“國朝第一詞人”納蘭性德曾寫有《自鳴鐘賦》,有研究者認為其旨在于歌頌進步,寓意改革。沈彩之詩并未以好奇的眼光審視自鳴鐘與千里鏡,也沒有從科學的角度去思考其構(gòu)造原理,也看不出她對西方先進科技產(chǎn)品的興趣,深處閨閣中的詩人還不能被說成已經(jīng)“睜眼看世界”。在詩中,她只是把這些來自于西方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作為物象,來抒發(fā)自己的幽閨之思。詩作既表達了對青春老去的無奈與留戀,又抒發(fā)了對相思離情的深沉感喟。詩中抒露的是女子常情,但在借助何物象來寄寓心象時就顯得很不一般,跟同時代女詩人相比,沈彩的過人之處在于善于取象,她的詩思觸須已經(jīng)延伸到一些舶來品——西方的現(xiàn)代發(fā)明物上??陀^地說,在同時代的女才子中,能借此頗含科技含量的奢侈品來抒情的詩歌實屬罕見,即使在男性詩人的筆下亦屬鳳毛麟角,這不能不引起我們的注意。到了近代黃遵憲、梁啟超等人提倡詩界革命時期,此類題材的詩作一時間成為一種時尚。殊不知在此之前一位生活經(jīng)歷并不復(fù)雜,生活空間比較狹小,亦未出國留洋的深閨淑媛已捷足先登。沈彩勇于接納“新事物”,且引之入詩,其選材的眼光與詩中體現(xiàn)的識見不是一般人能望其項背的,即使須眉男子、褒衣危冠者亦應(yīng)頗感汗顏。通過沈彩之詩我們可以讀出其生活中的主要內(nèi)容包括理繡、按樂、學書、焚香、掃花,對弈、聯(lián)吟等,這與其他閨閣才女的日常生活方式并無二致。不同的是,她具有不一般的見識,比如她對自己寄生生活深感慚愧,《臨黃庭經(jīng)書后》云:“特愧隔鄰繅車聲軋軋,馌餉女發(fā)蓬松,顧余乃拋女紅,作此無益事,為可笑也?!保?](P91)真性情的女才子沈彩更是詩為心聲,她用韻語詩句反思自己不事勞作的生存狀態(tài),且三致其意?!缎Q詞》其一云:“東家少婦首飛蓬,三起三眠一月中。自笑不蠶還不織,墨花硯雨坐春風。”[1](P113)其二云:“柔桑挑盡響繅車,四月垂楊作絮初。我已厭歌金縷曲,綠窗鈔得養(yǎng)蠶書?!保?](P113)擁有自鳴鐘、千里鏡以及其它許多珍貴碑帖文物之家的沈彩絕非“東家少婦”,她對蠶婦生活的艱辛想來也不甚了解,更無深刻的體會,但她能認真關(guān)注,推己及人,且能作出深刻的反思。一句“我已厭歌金縷曲,綠窗鈔得養(yǎng)蠶書”道出女史獨特的心聲,這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略嫌朦朧的詩思中顯見詩人沈彩的平民意識與仁者之心。
乾隆年間,清朝統(tǒng)治者對女性的約束與鉗制十分嚴格,他們用程朱理學的那一套來要求毫無話語權(quán)的女性女子。那一座座貞潔牌坊以及史書中的歷歷在目的烈女傳即是明證與鐵證,乃女性命運悲催的象征。身為女史,沈彩在其作品中開始了對女性自身地位與權(quán)益的零星思考。也許她的思考還不甚到位,亦無系統(tǒng),但卻真切地關(guān)注并思考了女性自身的價值與地位,這不能說不是一種進步。也許其思考弗如《鏡花緣》中對女性獨立解放構(gòu)想那么具體真切有力度,但能在詩歌中提及這些敏感的話題并作出自己的思索已很不容易,值得我們充分肯定。一夫多妻制是不合理的封建婚姻制度,它在歷史上存在的時間實在太久?!版幸环蚓D,一年夫婿半年親。貫魚宮女恒盈萬,應(yīng)憶昭陽殿里人?!保?](P61)在該詩中,詩人把一夫二妻跟宮妃制度相較,貌似五十步笑百步,似乎有自我安慰之嫌,其實,其中別有深意。詩人認為一夫多妻與皇帝“三宮六院七十二妃”一樣的不合理,是對女性身心的摧殘與戕害。在含淚的笑語中啟示人們:應(yīng)該鄙視這一落后的制度,將它拋到歷史的垃圾堆上。為什么詩人對此介懷呢?原因是她對這一罪惡的婚姻制度是感同身受的,她本身即是這一制度下的犧牲品。身為小妾,她在婚姻生活中沒有地位,常感失落,詩歌是她心靈話語的流露,在相關(guān)作品中不時地抒發(fā)自己委曲的心聲?!逗螡M子·宮詞》曰:“深鎖綺窗金屋,不愁玉傳瓊妝。只解追歡天上樂,一生未識鴛鴦。興慶池邊明月,夜深常照宮墻。”[1](P67)“費卻紅閨多少力,一字千金值。若比換鵝經(jīng),打點儂書,要換鴛鴦只?!保?](P69)這正可謂“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2](P5834)。為了贏得主君的寵愛她要費盡紅閨心力,這并非建立在平等基礎(chǔ)上的真正的愛情,更非幸福的婚姻。為了贏得主君的歡心,沈彩還要曲意討好大婦,在這其間尋求最佳的平衡點絕非易事,為此,沈彩付出了很大的努力,也取得了成功,結(jié)果是她“受寵于主君、見憐于大婦”[1](P114)。在這“成功”的背后她到底陪了多少小心,忍受了多少委屈,只有詩人自己心知。為了贏得性格迥異于自己的大婦的理解與見憐,沈彩必須小心翼翼,甚至還有點如履薄冰的意味?!笆虄骸钡慕巧J定讓敏感的詩人即使在日常做文字游戲時也得如同林黛玉進賈府一般,時時小心,處處在意,不敢多說一句話,亦即詞中所寫:“欲寫春詞,謔浪深防大婦知?!保?](P74)對于也很喜歡詩詞的主君而言,妻妾的文化素養(yǎng)與其詩歌寫作能力也是爭寵的本錢。“傍香奩而請業(yè),彤管名師;揎紅袖以鬮題,鸞車良友?!保?](P4)伉儷同學本該是很詩意的一件事,但以“侍姬”的身份參與其中,便有些不自如,甚至有點悲哀。詞為心聲,沈彩用這樣的詞句表達心情:“云心綺思交縈夢,笑貼香酥問奇字。多少妙人,不曾經(jīng)此?!保?](P75)沈彩渴望男歡女愛的愛情生活,“憶昔偎肩篝火共,溫香壓臂何曾重?!保?](P77)在愛情婚姻生活中此乃基本要求,事實上卻有好多女子不曾擁有過,“多少妙人,不曾經(jīng)此。”此乃憾事!愛情本來應(yīng)該是獨自擁有,但作為小妾不能與大婦平分秋色,只能乞討情感的殘羹冷炙,這就有點可憐、可悲且可嘆了!沈彩在愛情婚姻上強大的競爭對手也是一位才女,她們之間經(jīng)常有詩詞唱和。通過《春雨樓集》兼收的大婦作品可以看出她是傳統(tǒng)且嚴肅的女子,其詞可以作證:“床笫之言不逾閾,應(yīng)付祖龍灰飛字。鴻爪雪泥,底須留此。”[1](P75)這與其主君所言“內(nèi)言不出于閫,《禮》有明訓”[1](P6)之意是一致的。在這畸形的愛情中,沈彩沒有得到丈夫全部的愛,為此她胸有腹誹,在《七娘子贈飄香妹》中如是說道:“雨意猶輕,云情微漏,春來誰挽纖纖手?”[1](P70)言為心聲,這完全可以看作夫子自道語,此中透出的隱隱心曲值得注意。雖說詞為艷科,詩為心語,但由于小妾身份的尷尬,沈彩很難直抒胸臆,這對于一代賢媛來說,無疑是一件很悲哀的事。詩人是否完全屈服于現(xiàn)實與環(huán)境呢?事實不然,即使如此惡劣的環(huán)境也遮蔽不了詩人思想的靈光,她對強加在女性身上的諸多不公皆有所思量與批判。其《望江南·戲詠纏足二闕》云:“無謂甚,竟屈玉弓長。牢縛生臍渾似蟹,朗排纖指不如姜,何味問檀郎。”“湖上女,白足羨于潛。脆滑江瑤初褪甲,玲瓏秧藕乍抽尖,畢竟比來妍?!保?](P73)女子裹腳是封建陋習,它對女性的身心造成極大的傷害。遺憾的是,絕大多數(shù)受害者都是逆來順受,默默忍受這一痛苦??杀氖?,很少女子對此不僅沒有提出異議,反而認為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有的女子甚至很享受這一過程,以自已擁有三寸金蓮為榮。與眾不同的是沈彩對此提出了抗議,這一呼聲無疑是女性解放進程中的一次重大的示威活動。
一個人的品味情趣主要體現(xiàn)在其日常生活方式中,沈彩作為才女,她平時主要靠讀書、練習書法來打發(fā)閨閣時光,“妝罷小樓無個事,翠螺香墨寫蘭亭。”(《臨蘭亭畢卻題》)[1](P38)“常日幽閨無一事,杏花春雨讀書聲。”(《久不按曲因題》)[1](P52)“欲裁艷句無情緒,卻寫南華第二篇?!?《題自書后》)[1](P38)“翰墨伴吟身”[1](P55)與“嘲風弄月是平生”[1](P54)是沈彩生活的寫照。她的筆下流露最多的是閨閣情思,很難看到對國是的關(guān)注。這也許與其適逢“盛世”無溫飽之憂有關(guān)。沈氏并非“以分自守”之人,其文思往往是出于情而不囿于禮,在夫妻之愛中她渴望的是如膠似漆的深情而非葭莩之情,侍姬身份讓她頗感不適。如果她能默默地接受現(xiàn)實,安于現(xiàn)狀,倒也罷了。事實上她心智頗高,“我本青云侶,失足墮塵寰?!保?](P56)“此身本是餐霞侶,結(jié)佩何年返玉京?”[1](P54)詩中透出詩人的些許自許與脫俗,出塵之想源于對現(xiàn)實的不滿,乃智者無謂的掙扎與無盡的悲哀?!胺〞蟀霃娜藦l,詩草無多且自芟?!保?](P59)正因如此,我們很難更為充分地從其詩作中解讀其深層的思考。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我們僅僅看到她伉儷能詩,琴瑟和鳴,而無視其失落與痛苦是有失偏頗的,在其文雅風流的背后有著諸多的遺憾和淚水。
在乾隆年間的女性作家的作品中提及海外之人事的實在少見。在這一點上沈彩顯得頗為突出,她跟一衣帶水的日本人有一定的交往,《有日本人索余書者戲作》之詩為證,此詩在集中復(fù)現(xiàn)。這足以說明她對此詩的自我欣賞。該詩云:“簪花妙格幾曾慳,萬里鯨波到海山。不似唐宮一片葉,只隨溝水向人間?!保?](P61)日本友人向她索要書法作品說明她在書法上的成就已名聞遐邇,此詩前兩句實寫,后兩句妙用“御溝紅葉”的典故,貼切生動。此詩堪與其書法相媲美。范起鳳在評價“乾隆三大家”之一趙翼詩歌時謂之“詩傳后世無窮日,吟到中華以外天”[3](P627)。與之相較,沈彩的詩歌與書法也頗具魅力,梅谷題詞所云“詩傳日下,書達海陬”[1](P6)絕非虛譽之辭。其集子中除了該詩之外,涉及日本友人的還有如此兩篇跋文:
跋書贈日本人湛如
乍浦洋舶叢集,有日本人湛如者,附采銅舟來,頗能草書,善弈,現(xiàn)在一郡人皆莫與為敵。聞余能書,因踵門請書。余為書戴《記》明堂位、《周書》王會篇。將去,并系以詩曰:“簪花妙格幾曾慳,萬里鯨波到海山。不似唐宮御溝上,只將一葉落人間?!保?](P93)
跋倭紙上書詞
日本人湛如以此紙索書。紙有浪紋針眼,云彼中取海苔所造,揭開隱隱有香,作玫瑰氣。恐即古蜜香苔紙也。書去后,紙有余剩,乃自書小詞數(shù)闋,花木瓜作供,風和日美,意興遒上,飄飄欲仙。[1](P93)
以上兩段跋文雖篇幅甚短,卻能把日本人湛如與詩人的以書法會友情況描寫清楚,并記載了日本“倭紙”的好質(zhì)地。敘事委婉,亦頗有情趣。沈彩對日本友人的認同與接納,對“倭紙”不保留的欣賞,這比起那些一味閉關(guān)自守、夜郎自大而又盲目排外的人不知要高明多少。從中可以隱約地感受到沈彩思想的進步。
當然,由于生活在“萬馬齊喑究可哀”[4](P521)的時代,加之自身生活空間的狹隘,過著一種富貴風雅的生活,沈彩詩歌中沒有錢孟鈿詩歌的江山之助,缺失王采薇詩歌中對女性人生痛苦的深層次的思索,也沒有駱綺蘭廣泛的詩學交流,她主要是和丈夫、大婦之間的交往與詩學切磋。至多也就是“金閨麗質(zhì)成師友”[1](P109)?!爸骶砭呱üP,大婦還工詠絮篇。問業(yè)帷房有師友,擘箋唱和盡翩翩?!保?](P112)這是其詩學交往生活的寫真。沈彩林下風清,其詩“但以娛情耳”[1](P106)?!耙黄Щㄐ?,怕負春光好?!保?](P68)在她的作品中寫個人私情之作甚多,其詩題材范圍較為狹窄,似乎乏善可陳。“妍詞漱玉疑清照,妙筆簪花學茂漪?!保?](P111)“愛博心期探萬卷,工文慧業(yè)足千秋?!保?](P111)這些題詞明顯有過譽之嫌?!昂缙羷t能文能詩能詞,所著《春雨樓集》載之志乘,雖未見傳本,然觀其藏書跋語,妍雅無倫,想見其人之明慧?!亩嘤螒蛐∑?,而用筆犀利,詞亦解用意,語復(fù)清新,與尋常閨秀纖弱膚淺之作不同?!保?](P113-114)此序?qū)κ珂律虿仕鞯脑u價準確到位,堪稱的評。
沈彩之詩中不乏對生活細節(jié)的描寫,如題為《偶爾作書主君忽自后掣其筆不脫因成一詩》就是夫妻猶如詩友生活的詩化剪影。沈氏詩歌中有一些風格上十分接近袁枚的性靈詩:“玲瓏欲見山全體,擬倩三郎解抹胸。”(《戲詠春山》)[1](P35)“忽地東風貼地轉(zhuǎn),柳花一片滾成球?!?《春盡》)[1](P38)詩歌源于詩人對生活的感知與體悟,沈彩《對海棠作》有云:“如此紅閨春色麗,把來消受幾人知?”[1](P53)詩人熟悉紅閨春色,對此頗有消受。詩人選擇的客體往往是其熟悉的,真切體驗的人、情、物、理。通過這些詩中所寫的一切我們可以反觀貴族之家二奶奶的物質(zhì)世界與精神世界的林林總總,這是沈彩詩歌的認知價值所在。和大多數(shù)封建女史一樣,沈彩的思想亦非單純、一致的,而是復(fù)雜、矛盾的,她在詞中說:“乍見繁花堆繡,轉(zhuǎn)眼落葉飄紅。也莫管、春來秋去,弄月與吟風?!保?](P72)歲月不居,韶華易逝,詩人為之哀感傷神,她在逝水流年中弄月吟風。身為女子,沈彩自身向往自由,渴望愛情,貪念夫妻之愛,可是對于身邊的婢女春云卻是另一種態(tài)度:“瀹茗供泉,熏香添火,些須小事安排妥。相從學繡識之無,其余不許多言哆。拋月先眠,折花遲躲,從來未遣泥中坐。若勾浪蝶惹游蜂,苗條笞汝休嗔我?!?《踏莎行·示婢春云》)[1](P70)在該詞中沈彩亦如大婦如此這般的說教,不無命令口吻與道學氣息,這與其詩中時時透出的性靈氣息相齟齬。
《春雨樓集》猶如一面鏡子,燭照出平湖賢媛沈彩心靈世界的婉曲與微妙,復(fù)雜與矛盾,不安與抗爭。其中有借自鳴鐘、千里鏡為題的詩歌,有跟日本友人交往的記載,這能看出沈彩視野的開闊,思想的先進,選材眼光的獨特與觀念的更新。作品中有對女子裹腳的批判,有對一夫多妻不合理的婚姻制度的思考,有對女性權(quán)益的爭取,所有這些都能看出她思想進步的一面。不足的是,她對女性獨立的思考還不很深入,難見對家國大事的關(guān)懷,這與乾隆盛世的政教的強勢、國家的穩(wěn)定與繁榮有關(guān),也與其自身生活圈子的狹小,自身小妾地位的難堪都有一定的聯(lián)系。為此,審視才女沈彩可謂是研究盛世女性詩學的極佳個案,透過《春雨樓集》這扇窗子,我們可以反觀貴族之家姬妾們生存狀態(tài)中的尷尬與遺憾,了解江南才女的生活經(jīng)歷與情感世界,洞察盛世女性詩壇之音訊。
[1]胡曉明,彭國忠.江南女性別集三編[M].合肥:黃山書社,2012.
[2]彭定球.全唐詩[M].北京:中華書局,1960.
[3]龔自珍.龔自珍全集[M].王佩諍,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5.
[4]趙翼.甌北集[M].李學穎,曹光甫,校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