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 程
(華北電力大學(xué)人文與社會科學(xué)學(xué)院,北京102206)
劉震云的作品,雖然也有一部分寫農(nóng)村,但人們一般感覺劉震云的作品和趙樹理的作品相差很大。劉震云有一部分重要的作品寫的是城市,寫城市的日常生活、單位和官場,在題材上和趙樹理的純粹寫農(nóng)村有很大區(qū)別。趙樹理寫的是從“舊社會”過來的小人物、鄉(xiāng)里人,都沒見過什么世面,而劉震云寫的則多為新時代的大學(xué)生、國家干部、城里人、大人物,見多識廣。趙樹理是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主義,劉震云則是“新寫實”派。
但是,劉震云的作品是新時期以來對趙樹理繼承最多,學(xué)得最好的。劉震云自己就表示趙樹理的對話最精彩。劉震云的小說從敘述語言到人物心態(tài),乃至人物對話,都有著深深的趙樹理的烙印。雖然如此,從本質(zhì)上而言,劉震云與趙樹理又確實帶著各自的時代的烙印,從而有根本的不同。下面我們就劉震云和趙樹理的關(guān)系做一番深入的分析。
趙樹理的語言是最生動最精練的口語,趙樹理語言的最大特點就是簡潔、樸素,不拖泥帶水,不枝不蔓。
《鍛煉鍛煉》中的描寫:“一頓把個小腿疼說得腿也不疼了,挺挺挺挺就跑到社房里去找楊小四?!奔壬鷦佑中蜗?。如果用“規(guī)范”的現(xiàn)代漢語,應(yīng)是“一頓話把小腿疼說得腿也不疼了,‘挺挺挺挺’地跑到社房里去找楊小四?!边@里趙樹理加了個“個”字,這顯然是口語的特點。至于后面,“挺挺挺挺”四個字,實在形象。它不光是象聲詞,還有描寫小腳女人挺著身子走路的含義。這幾個挺字不加引號,不光象聲,還有挺著身子的意義的暗示。趙樹理有時還有意不用純粹的口語,如《李有才板話》:“每丈量完了一塊,休息一會,廣聚給大家講方的該怎樣算,斜的該怎樣算,家翔給大家講‘飛歸地畝’之算法?!边@里的“之”字,用文言句式,很俏皮地點出了廣聚、家翔別有用心的蒙騙農(nóng)民的伎倆。趙樹理對漢語的復(fù)雜和微妙的含義是心領(lǐng)神會,得心應(yīng)手的。
趙樹理的小說有一個“趙樹理式”的開頭,那就是有如說書式的全知全覺的敘述,這種敘述看似簡單,實際上奧妙不少。
“三里灣的村東南角上,有前后相連的兩院房子,叫‘旗桿院’?!?《三里灣》)這么簡單的介紹,卻十分引人注目,妙趣橫生。為什么呢?這個開頭突兀而來,“三里灣”、“旗桿院”,是十分生僻的專有名詞,放在這個平常的敘述中間,有一種先聲奪人的效果。這就是所謂的平淡中寓波瀾。再如“劉家峧有兩個神仙……”(《小二黑結(jié)婚》)也是一開始便先聲奪人?!把缂疑接袀€李有才,外號叫‘氣不死’?!?《李有才板話》)這些語言都表面平淡,暗含機鋒。趙樹理的語言干凈利落,敘述跌宕起伏,能把任何一件事情敘述得引人入勝,是一種真正的大作家的手筆。
劉震云的文筆也有相似之處。開頭尤其像:“到新兵連第一頓飯,吃羊排骨。肉看上去倒挺紅,就是連連扯扯,有的還露著青筋?!?《新兵連》)這樣的描寫表面簡單,其實一開筆便給人一種強烈的印象。這樣的開頭?沒有主語,也沒有時間,非常突兀。這種敘述表面平淡,其實富有張力。還有《塔鋪》的開頭:“九年前,我從部隊復(fù)員,回到了家?!薄秵挝弧返拈_頭:“‘五一’節(jié)到了,單位給大家拉了一車梨分分。”這都是一種單刀直入的開頭?!秵挝弧返谒恼碌拈_頭:“小林今年二十九歲,一九八四年大學(xué)畢業(yè),分到單位已經(jīng)四年了。小林覺得,四年單位,比四年大學(xué)學(xué)的東西要多。剛開始來到單位,小林學(xué)生氣不輕,跟個孩子似的,對什么都不在乎。譬如說,常常遲到早退,上班穿個拖鞋,不主動打掃辦公室的衛(wèi)生,還常約一幫分到其它單位的同學(xué)來這里聚會,聚會完也不收拾?!边@種講故事的口氣,民間評書的語氣,這就更像了。
趙樹理習慣于在一種引人入勝的開頭之后,針對讀者的好奇心理做一些補充說明,這顯然是一種倒敘的技巧。比方《三里灣》便接著開頭敘述“旗桿院”的來歷,這種描述自然也十分生動準確:“旗桿這東西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多了,有些地方的年輕人,恐怕就沒有趕上看見過。這東西,說起來也很簡單——用四個石墩子,每兩個中間夾著一根高桿,樹在大門外的左右兩邊,名字雖說‘旗桿’,實際上并不掛旗,不過在封建制度下壯一壯地主的威風罷了??墒窃谀菚r候,這東西也不是哪家地主想樹就可以樹的,只有功名等級在‘舉人’以上的才可以樹?!边@種敘述真是一波三折?!懊蛛m說‘旗桿’,實際上并不掛旗,不過在封建制度下壯一壯地主的威風罷了”,實際上還是沒說清旗桿到底由誰樹,做什么用,最后才點出,是舉人以上級別的專利。整段文字十分簡潔,清楚,讀起來是一種享受。
劉震云深諳此道。《新兵連》這樣寫道:
“排長說:‘吃飽了整理內(nèi)務(wù)吧。’
整理內(nèi)務(wù),就是整理房子?!?/p>
另外,像這樣的說明性描寫,娓娓道來,十分精彩:“軍事訓(xùn)練開始了。一個班的單位,列成一隊操練:齊步走,正步走,跑步走。還練臥倒和匍匐前進:身子一撲倒在地上不準用腳蹬,要用兩只胳膊拖著身子望前爬?!?《新兵連》)
還有這種補充性的說明:“這時班里要確定‘骨干’。所謂‘骨干’,就是在工作上重點使用。能當上‘骨干’,是個人進步的第一站,所以人人都盯著想當骨干。”(《新兵連》)
《登記》中趙樹理對羅漢錢有說明性的描寫。這種說明就像說掌故,抓住讀者好奇的心理。劉震云的《新兵連》經(jīng)常用這種手法,這篇小說是劉震云小說里最值得回味的一篇作品?!缎卤B》雖然是寫一群穿了軍裝的農(nóng)民勾心斗角向上爬的卑瑣心理,但由于有了這種說明性的描寫,給作品平添了一種回憶性的味道。劉震云敘述語言的不急不火、不枝不蔓,簡潔樸素,像極了趙樹理。
劉震云最欣賞趙樹理的對話。
趙樹理小說常用驚嘆號,語言短促,恰當?shù)乇憩F(xiàn)了農(nóng)民語言貧乏、情緒激烈的語言風格,這非常生動真實地反映了農(nóng)民的語言,和知識分子的語言豐富、雍容和緩的語言風格恰成對照,也說明趙樹理從來不以自己的知識分子的語言去干擾作品人物的語言。這也正是趙樹理作為杰出作家的一個標志。
比方《登記》:“張木匠指著說:‘這原來是一對來!’艾艾問:‘那一只哩?’張木匠說:‘問你媽!’”這些嘆號的用法都很奇特。本是家常話,也用嘆號,說明了農(nóng)民語言的單調(diào)、直白、沒有拐彎的特征。
還是《登記》:“進來的是馬家院的燕燕。艾艾說:‘燕燕姐!快坐下!’燕燕看見只有她們兩個人,就笑著說:‘對不起!我還是躲開點好!’艾艾笑了笑沒答話,按住肩膀把她按得坐到凳子上。燕子問:‘你們的事怎么樣?想出辦法來了沒有?’艾艾說:‘我們正談這個!’燕燕的眼睛一紅接著就說:‘要辦快想法,不要學(xué)我這沒出息的耽擱了事!’”在一段對話中,幾乎每句都用嘆號結(jié)束。這幾乎成了趙樹理小說的一個標志。
在劉震云的小說對話里,在形式上,學(xué)趙樹理最明顯的是對驚嘆號的使用。
在劉震云的小說中,不管是農(nóng)村題材還是城市題材,人物對話都是直統(tǒng)統(tǒng)的,直來直去,簡單直白,充滿了對抗性和火藥味。這其實十分符合日常生活的場景。如《單位》里有一段對話:
“‘老何,算了,爛的地方不能吃,得癌!’
老何也不好意思,說:‘爛的地方也能吃,蘋果醬都是爛蘋果做的!’”
別人勸老何,帶著不屑。老何強辯,帶著不好意思。這樣的平常對話,加一個嘆號,便活現(xiàn)出日常生活的場景和人物的心理以及對話的口氣來。
還有《單位》中的另一場對話:
“大家對小孫說:
‘看看,看看,領(lǐng)導(dǎo)可不分了好梨!老張剛提副局長,就分了好梨!’
老孫不再說話,低頭整理自己的爛梨,最后又說:
‘別議論了,看誰家離老張近,把梨給他捎回去!’”
從這些可以看出,劉震云學(xué)趙樹理簡直惟妙惟肖。
趙樹理和劉震云都擅長心理描寫,都善于描寫人物當時當?shù)氐募毼⒌男睦碜兓?/p>
趙樹理的小說心理描寫雖不多,但都很到位。如:“三仙姑愛的是青年們,青年們愛的是小芹。小二黑這個孩子,在三仙姑看來像鮮果,可惜多了個小芹,就沒了自己的份兒。她本想早給小芹找個婆家推出門去,可是因為自己名聲不正,差不多都不愿意跟她結(jié)親。開罷斗爭會以后,風言風語都說小二黑要跟小芹自由結(jié)婚,她想要真是那樣的話,以后想跟小二黑說句笑話都不能了,那是多么可惜的事,因此托東家求西家要給小芹找婆家?!?《小二黑結(jié)婚》)這種心理描寫與其說燭照入微、入木三分,還不如說毫不留情、殘酷審視!在趙樹理的筆下,三仙姑的齷齪心理被輕描淡寫地毫無遮掩地展出,平淡的后面實在給人以震撼。
再如《李有才板話》:“老秦一聽老楊同志說是個住長工出身,馬上就看不起他了?!边@種心理描寫十分符合人物的身份。因為老秦是一個膽小怕事、卻又十分勢利的老農(nóng)。還有“大家親眼見自己惹不起的厲害人受了碰,覺著老楊同志真是自己人”,這樣的心理分析,十分切合小人物的心理狀況。
趙樹理的心理分析,緊緊抓住人物所在的當時當?shù)氐奶囟ōh(huán)境,一切從實際出發(fā),實事求是,既不貶低人物,也不拔高人物,非常真實而生動。在趙樹理的小說中,人物的心理活動有一個原則,這個原則也是人類生存的真實原則:每一個人的心理活動都是以自我為中心,每一個人都是自我中心的。每一個人從自我的立場去分析、應(yīng)對這個世界來為人處世的。人物都局限于自己的生活經(jīng)歷、生活環(huán)境,犯了錯誤也不自知,做對了也無人提醒,只有作者一人是全知全覺的。作者對小說中的人物有一種俯視的憐憫的心理,但作者決不越俎代庖,任意美化人物,決不把“應(yīng)該”與“現(xiàn)實”混淆,也不把自己的感受和人物的感受混同起來。趙樹理小說中每個人物的心理都有其局限性,有非理性的特點。這和真實的生活是相符合的。
趙樹理這種極其嚴格的寫實風格在近代以來的作家里是極其獨特的。作家和普通人一樣,都有自我中心的傾向,問題是在你創(chuàng)造人物、描寫人物心理時,愿不愿意或是不是把自我?guī)胱髌分腥ァZw樹理嚴格區(qū)分自我與作品中的人物,對作品的人物以嚴格的再現(xiàn)的方式來表現(xiàn)。
趙樹理精辟地、堅定地、徹底地看出,其實每個人都是自私自利的,都在撥打自己的小算盤。而在自己與別人的沖突中,每個人都堅定地站在自己的立場,如果這個人不是奴性十足或者老奸巨滑的話。
趙樹理的《鍛煉鍛煉》是一個嚴格的現(xiàn)實主義的標本之作。《鍛煉鍛煉》便是這種視角的典型再現(xiàn):小腿疼和吃不飽,是好吃懶做的典型。她們兩個人都是落后婦女,不想勞動,只想享清福。——這其實也很正常。主任王聚海,副主任楊小四,只考慮如何把生產(chǎn)抓上去,這其實也是一種自私:因為他們本在其位,謀其政,至于人權(quán)、自由、民主、群眾利益,他們是不管的。在社管委會,他們對吃不飽、小腿疼又嚇又勸又罵。王聚海呢?一個好好先生,只憑自己的經(jīng)驗辦事。即使在《套不住的手》、《實干家潘永富》那里,趙樹理也沒有拔高人物。一切都那么平實、真切,如同觸摸得到。
劉震云可以說是趙樹理以后難得地繼承了這個視角的作家。
劉震云寫了一群從農(nóng)村入伍尋求出路的青年農(nóng)民,在部隊這個大熔爐中,觀言察色,見風使舵,爾虞我詐的新兵連經(jīng)歷。在《新兵連》中,每個人都掩飾自己的真實想法,力爭一個好的表現(xiàn),以獲得一個較好的前程。但資源有限,因此競爭十分激烈。在激烈的競爭中,人變得十分敏感,因此鬧出了一場又一場的鬧劇。
如果說,《新兵連》只是描寫一群要求上進的青年農(nóng)民,因而人物顯得猥瑣、狹隘的話,那么劉震云后來的名作《單位》、《官人》等寫北京的高級干部,以及機關(guān)管理人員,這期間人物的心理活動,被劉震云一一剝開,就如同趙樹理寫的“三里灣”里的人物一樣,這就不能不令人感到震驚了。在閱讀的過程中,讀者總會產(chǎn)生一個疑惑:這是真的嗎?是不是劉震云學(xué)趙樹理學(xué)得太過火了,把高級干部云集的國家機關(guān)當成三里灣了?這可是首善之區(qū)的北京,這些人可都是見多識廣的大城市人,而且文化并不低,總不至于像三家村的農(nóng)民一樣鼠目寸光、心胸狹隘、卑劣猥瑣、勾心斗角吧?看那些高級中級低級國家部委干部,哪有一點城里人的風度,整個一斤斤計較的三里灣的農(nóng)民再現(xiàn)啊!劉震云是不是因為農(nóng)民出身,而且寫農(nóng)民寫慣了,用農(nóng)民的眼光來看別人,所有的人都成“農(nóng)民”了?
其實,劉震云是一點也沒錯。劉震云確實抓住了每一個人的“小”,那就是每一個人其實都是自我中心,自私自利的。每個人都從自己的角度來觀察、處理這個世界,同時又帶著自己濃重的私人欲望,因此每個人的言行都十分可笑,十分猥瑣。像《單位》里,小林初畢業(yè),是一個心高氣傲的大學(xué)生,但隨著現(xiàn)實生活的降臨,小林明白了事理,也成了庸碌的眾生中的一員。與其說小林的變化是環(huán)境造成的,還不如說小林發(fā)現(xiàn)了更好的表達自我的方式:因為心高氣傲只不過是庸俗的眾多表現(xiàn)的一種罷了。而《單位》里的其他人根本就連這樣的轉(zhuǎn)變都沒有。處長老張,副處長老孫,還有老何,女老喬,女小彭,都是一些極其自私、極其狹隘的人,每個人都盯著自己的那點小利益,每個人都極其敏感地隨著環(huán)境迅速調(diào)節(jié)自己的姿態(tài)。這里有一個典型的細節(jié):小林出差,給女小彭帶來一個蟈蟈,一下子惹惱了女老喬。女小彭喜歡蟈蟈,又給小林通氣,說小林快要入黨了。這一下更惹火了女老喬:“女老喬看女小彭得意忘形的樣子,心中發(fā)氣:你女小彭連黨員都不是,有什么資格管入黨的事呢?小林入不入黨,還用得著你‘通氣’么?接著對女小彭的生氣,又轉(zhuǎn)移到小林頭上:你小林正在積極入黨,不埋頭好好工作,盡干些拉幫結(jié)派的事,和女小彭掛上了,給她帶‘蟈蟈’跟她通氣;還背著我跟老何掛上了,讓他們發(fā)展入黨?!痹较朐綒猓蜎Q定卡住小林,不讓他入黨。
這就是人生!正如劉震云借小說人物小林的頓悟表達出他自己的思考:“世界說起來很大,中國人說起來很多,但每個人迫切要處理和對付的,其實就身邊周圍那么幾個人,相互琢磨的也就那么幾個人。任何人也不例外?!边@些話說得多么精辟!原來如此!這可不和三里灣一樣么?以前人們自謙為“三家村”出來的,沒什么見識,其實誰不一樣?誰的活動范圍能超出“三家村”么?
劉震云算是把這個世界看透了。他看透了,也就接上了趙樹理的衣缽,他也就是從這一點,對趙樹理有了最深刻的繼承。
劉震云的《新兵連》、《單位》、《頭人》、《官人》、《官場》,語言簡練,描寫生動,含意深刻,場景逼真,風格寫實,與趙樹理的小說惟妙惟肖,在所有學(xué)趙樹理的作家中劉震云最像趙樹理,其成就遠遠超過了“山藥蛋派”作家如馬烽、西戎。不過,仔細研究,從一開始,劉震云在創(chuàng)作理念上便與趙樹理有根本的不同,那就是面對現(xiàn)代性的不同態(tài)度。
趙樹理創(chuàng)作堅持的是嚴格的現(xiàn)實主義的態(tài)度。所謂現(xiàn)實主義,一是真實,二是提高。所謂提高,是從事實中去偽存真去粗存精,這就不能缺少理論的指導(dǎo)。而理論,在趙樹理的時代,那就是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的原則。
但是,真實和提高是有矛盾的。這個矛盾在趙樹理的作品中體現(xiàn)得非常明顯。他的《鍛煉鍛煉》便漏洞百出,補不勝補。
《鍛煉鍛煉》中王聚海和楊小四,按趙樹理的描寫,明明是兩個惡棍,可趙樹理卻強行把他們放入負責任的干部隊伍里。小腿疼和吃不飽,明明是兩個有缺點的普通老百姓,受到惡棍干部的欺壓,趙樹理卻強行把她們放入不務(wù)正業(yè)刁滑惡劣的隊伍里。他的《互作鑒定》也充滿了矛盾。按理說趙樹理出身農(nóng)村,應(yīng)該明白農(nóng)村青年奮斗的艱難,出路的渺茫,作品里也確實有所體現(xiàn),可趙樹理卻根據(jù)政策,站在壓迫農(nóng)村青年的一邊,對農(nóng)村青年大加嘲諷和打擊。這就是趙樹理現(xiàn)實主義的矛盾。這也是現(xiàn)實主義本身固有的矛盾,現(xiàn)實主義本身無法解決真實與本質(zhì)的矛盾。這個矛盾還有更深層的理論根源。它是理性與感性、抽象與具體、普遍性與特殊性的矛盾的體現(xiàn),它是西方文化無法調(diào)和、無法解決的矛盾。在現(xiàn)代社會以來,它又體現(xiàn)為現(xiàn)代性的矛盾。
現(xiàn)代性的核心即理性化和官僚主義。①參見韋伯:《經(jīng)濟與社會》,商務(wù)印書館,1998年版。實際上就是區(qū)別于以往社會的工業(yè)化大生產(chǎn)及嚴格的數(shù)目字式的管理。②參見黃仁宇:《資本主義與二十一世紀》,三聯(lián)書店,1997年版。對這樣一個社會大趨勢,趙樹理是衷心擁護,熱烈贊成的。但是,嚴格的現(xiàn)實主義又使趙樹理看到了不應(yīng)該看到的東西,那就是現(xiàn)代性的實現(xiàn)導(dǎo)致農(nóng)村的凋敝以及農(nóng)民生活的窮困和人身自由的嚴重缺乏。
80年代以來,小說中有一種把歷史欲望化的趨向。這種歷史欲望化理論,對抗黑格爾式的歷史決定論,反對那種一切都是歷史必然的簡單粗暴的歷史解釋,把歷史偶然化、欲望化,從而走向另一個極端。以劉震云而言,他對這種理論天然地缺乏免疫力,這已經(jīng)被他后來的寫作實踐所證明。這就是劉震云的后現(xiàn)代主義。劉震云的后現(xiàn)代主義避免了趙樹理的矛盾,但又墜入了虛無的惡趣。
所謂后現(xiàn)代主義,就是平面化,欲望化。理論,或者說決定論是不需要的,因為要反對宏大敘事。所謂事實后面的規(guī)律都是子虛烏有的,事實就是事實,沒有本質(zhì),只有現(xiàn)象。后現(xiàn)代主義反對任何神話,在后現(xiàn)代主義那里,真實也失去了意義。沒有真實,只有程度不同的想象。沒有意義,一切都是游戲。③參見杰姆遜:《后現(xiàn)代主義與文化理論》,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7年版。那么后現(xiàn)代主義還有什么呢?還有娛樂,以及拆除一切宏大建筑后短暫的快感和無窮的空虛。
如果現(xiàn)實主義還有一個現(xiàn)代性的神話,后現(xiàn)代主義則對理性化、科層化管理進行無情的解構(gòu)。在后現(xiàn)代主義那里,已經(jīng)不是自私短視無賴等個人品質(zhì)問題,而是對理性的根本懷疑。這也是劉震云塑造的人物,雖然其文化、地位、環(huán)境為趙樹理小說人物所無法比擬,但同樣缺乏理性的原因。不同的是,劉震云小說看不到任何希望。
所以回過頭看劉震云的小說,我們就獲得了不同的感受。原來劉震云寫官場,和官場小說不一樣,他寫官場是發(fā)泄心中的空虛:官場不過如此而已。他寫大都市,也是同樣的目的。一切都是荒謬的,無意義的。
劉震云的《故鄉(xiāng)相處流傳》和《溫故一九四二》便是他把自己的理論推到極致后的作品。劉震云的理論是解構(gòu)一切崇高,還原生活本來面目,這在一定范圍內(nèi)是實用的,也是當下流行的理論。
劉震云的《故鄉(xiāng)相處流傳》里頭有一句話:“當然,有時也容易把莊嚴的歷史庸俗化。譬如你!”這句話其實是劉震云的自知之明。比方他故意設(shè)計一個沈姓小寡婦,說袁紹和曹操爭鋒,起因在于爭小寡婦。沈姓小寡婦的可愛的小虎牙就這樣挑起了一場大戰(zhàn)!“曹丞相與袁紹鬧翻的起因,就因為這么一個沈姓小寡婦?!薄爱敳茇┫嘀涝苍诤蜕蛐招」褘D來往,立即大怒,怪袁不講朋友交情,不懂做朋友的道理。天下女人多得很,天涯何處無芳草,我曹愛了一個小寡婦,你袁就再找不著一個小寡婦了嗎?我找她,你也找她,這恐怕不完全是針對一個寡婦或婦女,而是針對曹,是故意挑釁不能只簡單地看作是一次性騷擾,而是一次有預(yù)謀有組織有計劃的政治行為?!?/p>
這其實是拿肉麻當有趣。這段描寫,也已成為插科打諢。可以說劉震云這時也不講生活邏輯了。
《故鄉(xiāng)天下黃花》也是《故鄉(xiāng)相處流傳》的思路。應(yīng)該說這篇小說的理念確有其深刻的地方,但是不僅小說充斥粗線條的描寫,而且還有主題先行的毛病。而趙樹理有早年的親身經(jīng)歷,他對建國前后的體驗比劉震云更深刻更豐富更具體。趙樹理對他筆下的人物,既沒有拔高,但也沒有肆意貶低。趙樹理在這方面的分寸把握得非常好。在他的作品中,不管是富貴還是玉生、翻得高、小腿疼,都是普通人,既無大善,也無大惡。最高的典型老楊和潘永富,也是普通人。其他最壞的也不過廣聚和恒元??稍趧⒄鹪频摹豆枢l(xiāng)天下黃花》里,人人都是廣聚和恒元,所有人都成了惡棍。其實,《故鄉(xiāng)天下黃花》烙餅開會等細節(jié)來自趙樹理《李家莊的變遷》,這除了說明劉震云對趙樹理作品的熟悉程度,也說明劉震云缺乏真切的生活體驗,缺乏細節(jié)真實,脫離自己的時代,從概念出發(fā)。當然,這正是后現(xiàn)代主義所期望的結(jié)果,因為后現(xiàn)代主義根本就不認為有真實的歷史。
總的來說,劉震云的小說與趙樹理的小說很多地方非常相似。說劉震云成功的小說是對趙樹理的繼承,也大概差不多。不過,劉震云的小說與趙樹理的小說有實質(zhì)的不同,這就是現(xiàn)實主義與后現(xiàn)代主義的區(qū)別。劉震云的小說到了《故鄉(xiāng)天下黃花》,已經(jīng)有了一個明顯的表現(xiàn)。《手機》這部作品,也可視為這種表現(xiàn)的一個極致的結(jié)果。他后來的幾部作品明顯都是這樣一個類型的產(chǎn)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