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開林
辜鴻銘生平喜歡痛罵洋人,反以此見重于洋人,因他罵得鞭辟入里。洋人崇信辜鴻銘的學問和智慧,到了癡迷的地步。當年,辜鴻銘在東交民巷使館區(qū)內的六國飯店用英文講演 “The Spirit of the Chinese People”(他自譯為《春秋大義》),中國人講演歷來沒有售票的先例,他卻要售票,而且票價高過“四大名旦”之一的梅蘭芳。聽梅的京戲只要一元二角,聽辜的講演要二元,外國人對他的重視由此可見一斑。
生逢亂世,也很少有人像辜鴻銘那樣憤世嫉俗,罵遍天下強梁,出語尖酸刻薄,不留情面。慈禧太后去世后四年,辜鴻銘寫過一篇《慈禧的品行、趣味和愛好》的文章,贊揚慈禧太后“胸懷博大,氣量寬宏,心靈高尚,”“是一位趣味高雅、無可挑剔的人”。但這并不表明,他對慈禧太后就沒有微詞。辜鴻銘對晚清的中興人物,如曾國藩、李鴻章,亦頗有微詞。他認為曾是大臣,李是功臣,曾之病在陋(孤陋寡聞),李之病在固(凡事無所變更)。他還拿張之洞與端方作比較,結論是:“張文襄學問有余,聰明不足,故其病在傲;端午橋聰明有余而學問不足,故其病在浮。文襄傲,故其門下幕僚多為偽君子;午橋浮,故其門下幕僚多為真小人。”
近世人物中,辜鴻銘最看不起袁世凱,因此后者挨罵的次數最多,也最為不堪。1907年,張之洞與袁世凱由封疆外任同入軍機,辜鴻銘也做了外務部的員外郎。有一次,袁世凱對駐京德國公使說:“張中堂(張之洞)是講學問的,我是不講學問的,我是辦事的。”其言下之意是,他處理公務無須學問幫襯。辜氏聽了這話,便以戲謔的語氣嘲笑袁世凱不學無術,他說:“當然,這要看所辦的是什么事,如果是老媽子倒馬桶,自然用不著學問。除倒馬桶外,我還不知道天下有何事是無學問的人可以辦到的。”當時,有一種說法眾人皆知:洋人孰貴孰賤,一到中國就可判別,貴種的洋人在中國多年,身材不會走形變樣,賤種的洋人則貪圖便宜,大塊朵頤,不用多久,就會腦滿腸肥。辜鴻銘借題發(fā)揮,用這個說法痛罵袁世凱:“余謂袁世凱甲午以前,本鄉(xiāng)曲一窮措無賴也,未幾暴發(fā)富貴,身至北洋大臣,于是營造洋樓,廣置姬妾,及解職鄉(xiāng)居,又復購甲第,置園囿。窮奢極欲,擅人生之樂事。與西人之賤種到中國放量咀嚼者無少異。莊子曰:‘其嗜欲深者,其天機淺?!献釉唬骸B(yǎng)其大體為大人,養(yǎng)其小體為小人?!酥^袁世凱為豪杰,吾以是知袁世凱為賤種也!”他還罵袁世凱寡廉鮮恥,連盜跖賊徒都不如,直罵得袁世凱體無完膚,一無是處。這就不奇怪了,辛亥年(1911年)冬,袁世凱陰謀奪取大位,唐紹儀、張謇已作投靠的打算,他們還想將辜鴻銘網羅到袁氏麾下,辜鴻銘斷然拒絕,他出語諷刺唐紹儀為“土芥尚書”,張謇為“犬馬狀元”,擲杯不辭而去。
辜鴻銘生平最看不慣官場里的蠅營狗茍。以段祺瑞為首的安福系軍閥當權時,頒布了新的國會選舉法,其中有一部分參議員須由中央通儒院票選,凡國立大學教授,或在國外大學得過學位的,都有選舉權。于是,像辜鴻銘這樣著名的北大教授就成了香餑餑。有位留學生小政客到辜家買票,辜鴻銘毫不客氣,開價五百元,當時的市價是二百塊。小政客只肯加到三百。辜鴻銘優(yōu)惠一點,降至四百,少一毛錢不行,必須先付現金,不收支票。小政客還想討價還價,辜鴻銘就大吼一聲,叫他滾出去。到了選舉的前一天,辜鴻銘果然收到四百元鈔票和選舉入場證,來人還再三叮囑他明天務必到場。等送錢的人前腳一走,辜鴻銘后腳就出了門,他趕下午的快車到了天津,把四百塊錢悉數報銷在名妓“一枝花”身上。直到兩天后,他才盡興而歸。小政客早就氣歪了嘴巴,他趕到辜家,大罵辜氏輕諾寡信。辜鴻銘二話不說,順手綽起一根粗木棍,指著那位留學生小政客,厲聲斥責道:“你瞎了眼睛,敢拿幾個臭錢來收買我!你也配講信義!你給我滾出去!從今以后,不要再上我這里來!”小政客懾于辜氏手中那根粗木棍的威力,只好抱頭鼠竄,逃之夭夭。在京城的一次宴會上,座中都是一些社會名流和政界大腕,一位外國記者逮住這個空當乘機采訪辜鴻銘,他提的問題很刁鉆:“中國國內政局如此紛亂,有什么法子可以補救?”辜氏不假思索,立刻開出一劑猛藥:“有,法子很簡單,把現在所有在座的這些政客和官僚,統(tǒng)統(tǒng)拉出去槍斃掉,中國政局就會安定些!”
辜鴻銘經常將孟子的那句名言掛在嘴邊,“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他雄辯滔滔,亦詭辯滔滔,其雄辯與詭辯如山洪暴發(fā),勢不可扼,難以阻截,當之者莫不披靡,不遭滅頂之災不得解脫,英國作家毛姆和日本作家芥川龍之介都曾領教過他的厲害。有一次,辜鴻銘在宴席上大放厥詞:“恨不能殺二人以謝天下!”有客問他二人是誰,他回答道:“是嚴復和林紓。”嚴、林二人均在同席,嚴復涵養(yǎng)好,對辜鴻銘的挑釁置若罔聞,林紓則是個暴脾氣,當即質問辜氏何出此言。辜鴻銘振振有詞,拍桌叫道:“自嚴復譯出《天演論》,國人只知物競天擇,而不知有公理,于是兵連禍結。自從林紓譯出《茶花女遺事》,莘莘學子就只知男歡女悅,而不知有禮義,于是人欲橫流。以學說敗壞天下的不是嚴、林又是誰?”聽者為之面面相覷,林紓也無從置辯。
20世紀三十年代,北京大學英文教授溫源寧作文《一個有思想的俗人》,嘗言:“在生前,辜鴻銘已經成了傳奇人物;逝世之后,恐怕有可能化為神話人物。其實,他那個人,跟目前你每天遇見的那許多人并非大不相同,他只是一個天生的叛逆人物罷了。”這也許算得上是一針見血之言。辜鴻銘刻意追求與眾不同,大凡別人贊成的,他就反對;別人崇拜的,他就蔑視。時興剪辮子時,他偏要留辮子;流行共和主義時,他偏要提倡君主主義。由于他才智出眾,凡事都能讜(dǎng)言高論,自圓其說,也就決不會穿幫。有人罵他為“腐儒”,有人贊他為“醇儒”,其實都不對,他只是一位天生反骨的叛逆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