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 亢,武凌蕓
(陜西理工學(xué)院 漢水文化研究中心,陜西 漢中 723000)
淺論《周南·卷耳》的“遙想”藝術(shù)及其影響
鄧 亢,武凌蕓
(陜西理工學(xué)院 漢水文化研究中心,陜西 漢中 723000)
《周南·卷耳》在先秦詩歌中是一篇具有很高思想性、藝術(shù)性的作品。我們以主人公身份的界定為出發(fā)點,提煉出以“遙想”為特點的創(chuàng)作手法,并進一步分析了這種手法對后世詩歌的影響。
《卷耳》;遙想;影響
《卷耳》出自《詩經(jīng)·國風(fēng)·周南》,是一篇抒寫懷人情感的名作;也是一篇具有諸多爭論、分歧的文章。《周南·卷耳》全詩的主要分歧在對其主人公的身份界定,以及由此引發(fā)的對全篇布局謀篇意義的闡釋不同上。為了分析的方便,現(xiàn)將《周南·卷耳》全詩抄錄如下:
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嗟我懷人,置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維以不永懷。
陟彼高崗,我馬玄黃。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
陟彼砠矣,我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1]
這首詩明顯是一首懷人之作。就結(jié)構(gòu)而言,全詩四章,首章與其后三章存在著結(jié)構(gòu)上的斷層,也就是意義上的看似不連貫性。首章描寫一婦女在田疇上采摘卷耳的情形,因其懷人心切,故而將筐棄于大道上嗟嘆思念之情。下三章突然筆鋒一轉(zhuǎn),不再按常理鋪敘思婦思念之具體情狀,而是插入一個“我”的場景,極盡抒發(fā)“我”之悲切詠傷之情,且重章疊唱,反復(fù)渲染。這里的“我”的解讀對闡釋全篇起著重要作用。
關(guān)于此疑點,筆者認為有兩種情況可以解釋:其一,錯訛現(xiàn)象。因為《詩經(jīng)》為先秦時代詩歌總集,歷時較長,年代久遠,況又有“采詩一說”,即古之采詩人所采集編錄的以觀民風(fēng)民俗之作。班固在《藝文志》中提到:“故古有采詩之官,王者所以觀風(fēng)俗,知得失,自考正也。”[2]《漢書·食貨志》:“孟春三月,群居者將散,行人振木鐸徇于路,以采詩,獻之太師,比其音律,以聞于天子?!盵2]又有“孔子刪詩說”,尚不可考。況且,采詩人對某首詩歌整理編錄時錯節(jié)、脫節(jié)也未可知,即將單獨的一首詩的一部分與另一首詩結(jié)合在一起或者根本散佚。日本學(xué)者青木正兒在《詩經(jīng)章法獨是》里說此詩原為兩首,后來誤合為一首。[3]但就目前對先秦文獻的查閱來看,尤其是詩歌這一板塊,并未發(fā)現(xiàn)能與《周南·卷耳》篇基本粘合的作品,故而這種可能性暫時排除。其二,從作品意蘊層次上來看,這首思婦懷人之作,雖然首章與其后三章存在結(jié)構(gòu)上的脫節(jié),但仔細探究,我們發(fā)現(xiàn)在深層意蘊上是渾然一體的。前人對此提出了幾種代表性說法:(1)錢鐘書、朱淵清認為是寫一位貴族婦女思念久役不歸的丈夫的詩。第一節(jié)寫女方對丈夫的思念,后三節(jié)寫丈夫?qū)ζ拮拥乃寄睢?2)俞平伯引施德普先生《蘋華室詩見》中有關(guān)此篇時提及“第一章的敘述,我卻以為是征人的憶別或幻覺。采卷耳是他倆別離的時候的情景,或許也是她的日常作業(yè),正如采桑一樣……”[4]這里擯棄了主人公二元論的說法,認為全篇以征人的視角展開,以采摘卷耳發(fā)興,首章為征人的幻象。此外,郝翠屏、范哲巍在其論文“《詩經(jīng)·周南·卷耳》中‘我’的指稱與主題新解” 中也認為整篇是以男主人公的口吻寫的。(3)還有學(xué)者認為是以女性口吻寫的,如郭全芝在其論文“《也談〈卷耳〉諸我》”中則持此觀點。
以上幾種說法,大致可歸為兩大類:主人公一元論和主人公二元論。持主人公一元論的學(xué)者如施德普,他認為首章是征人的幻象,有其合理之處。持主人公二元論的學(xué)者如錢鐘書則認為男女兩人處兩地而情事一時,批尾家謂之“雙管齊下”,章回小說謂之“話分兩頭”。[5]朱淵清則從詩歌的可歌性角度,也對其進行闡釋。筆者認為從征人外出看到路邊采摘卷耳的女子而勾起想念遠方妻子的情愫,與首章“嗟我懷人,置彼周行”似有悖觸。這里的“我”與“置彼周行”這個動作的發(fā)出者顯然不是一人,因此放在此情此景不大適當(dāng)。
綜合主人公二元論與主人公一元論來看,它們各具優(yōu)長之處,然而也存在不足。筆者認為這首詩歌出自思婦之口,抒發(fā)懷人之情。至于這位思婦到底是農(nóng)婦還是貴婦,暫且不論。因為若從“采摘卷耳”這一實際行為看像是農(nóng)婦所為,這種體力活在先秦時代貴婦是不可能涉足的。但若從后三章將“我”解釋為思婦所懷之人,從“我”所攜帶的酒器,跟隨的奴仆以及坐騎來看,又不像是普通老百姓,恰似一位達官貴人出門遠行。關(guān)于這一點在這里不做贅述。我們主要針對這一說法的結(jié)構(gòu)本身來看,首章從妻子處著手,鋪敘故事情節(jié),抒發(fā)思婦思夫之狀;末幾章從丈夫的角度入手,一唱三嘆,嗟嘆懷人。我們可以這樣認為,即字面寫妻子懷念丈夫集中于首章,借卷耳之起興,從含蓄到直白,直至將筐置于大道上;后三章則是妻子的懷想情狀,因為念人心切,從而遠行在外的丈夫浮現(xiàn)于自己眼前,這里運用的是遙想的手法。這樣解釋,合情合理。夫君行程的每一次推進都飽含了思婦濃烈的感情。無論是崔嵬還是高崗,無論是用金罍或兕觥解憂傷,實際上都是從對方入手抒發(fā)我情的一種創(chuàng)新手法的具體運用。“維以不永傷”是思婦所想而不能的,思念在行進中愈演愈烈,直至篇末,“我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徒留下一聲聲的嘆息。我們可以說《周南·卷耳》開創(chuàng)了這種以彼處寫此處,即假設(shè)夫思婦來表現(xiàn)、烘托婦思夫的表現(xiàn)手法。偉大的莎士比亞也稱贊過詩人種種神奇的想象,他說:“詩人的眼睛在神奇狂放的一轉(zhuǎn)中,便能從天上看到地下,從地下看到天上。想象會把虛幻的事物用一種形式呈現(xiàn)出來,詩人的筆再使它具有如實的形象、居處和名字?!?《仲夏夜之夢》第五幕)[6]此外,全篇運用“賦”的手法,鋪敘婦人采摘卷耳的具體行為,嗟嘆的情狀以及遙想中丈夫騎馬遠行的情態(tài),馬的疲憊與仆人的困乏這些細化的描寫,以及用酒澆愁愁更愁的內(nèi)心憂傷都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了出來。正如莎士比亞所說,在詩人的筆下,虛幻都幻化為了真實的所在,情感在這一刻爆發(fā)出來。[6]此外,全篇寫婦人思夫表面上只居一章,實則從始至終都浸潤了婦思夫的情思,這也是其高妙之處。
《卷耳》的布局謀篇中側(cè)重運用想象,從彼處反襯此處的表現(xiàn)手法,以及鋪敘白描的細節(jié)化描寫對后世作品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本文試選取代表性的篇目作以分析。
請看杜甫的《月夜》:
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香霧云鬟濕,清輝玉臂寒。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
此詩作于天寶十五載七月,安史叛軍攻陷長安后的一個月,肅宗在靈武(今屬寧夏)即位,改元至德。杜甫攜家逃難鄜州,把家人安頓在羌村后,杜甫只身投奔靈武,不料被安祿山所俘虜,從而流寓長安。遙想遠在羌村的一家老小,不禁悲從中來,遂成此篇。此詩采用遙想的筆法拉近了詩人與妻兒的物理距離(因此時杜甫在長安,而妻兒在鄜州)。首句起始不凡,從對方入手,給讀者展現(xiàn)的場景是鄜州閨中妻子獨自望月的情景;頷聯(lián)立刻轉(zhuǎn)入“我”之形象,“遙憐”一句正面寫作者思親之濃。頸聯(lián)“香霧云鬟濕,清輝玉臂寒”又細狀妻子之情態(tài),刻畫妻子蕭索的身影,點染了自己落寞的心緒,最后發(fā)出真摯的慨嘆,讀來催人淚下。
而另一位藝術(shù)巨匠李白在他的《寄東魯二稚子》中也給我們帶來了同樣的筆法,結(jié)構(gòu)上與《卷耳》異曲同工。與之不同的在于《卷耳》篇首章與后幾章結(jié)構(gòu)略顯義脈的斷層,從思婦毫無過度地跳躍到了夫君一方,致使后人對此多有歧義。而本詩卻用“南風(fēng)吹歸心,飛墮酒樓前”明確地作一銜接處理。而后緊接著描寫東魯?shù)那榫?,明明是“我”思念兒女,但作者并不直抒心意,而是從兒女處著手,“……嬌女字平陽,折花倚桃邊。折花不見我,淚下如流泉。小兒名伯禽,與姊亦齊肩。雙行桃樹下,撫背復(fù)誰憐?……”一雙小兒女手牽著手站在桃樹下,淚眼望穿等待父親的歸來。畫面在作為父親的“我”與兒女之間轉(zhuǎn)化,感人至深的親情在畫面間流轉(zhuǎn),兒女的淚眼相望實際上也是“我”的想象中的景象,是一種假設(shè)之象,但情卻愈發(fā)真實。兒女之念父正如父之戀兒女也。在浪漫主義大師李白的筆下,這樣樸實直白的溫情之作實在是難能可貴的,值得我們慢慢去品味。
柳永的《八聲甘州》是一首羈旅行役詞,上闕主要烘染出清秋時節(jié)暮雨江天的一派紅衰翠減的蕭索景象。雨是“暮雨”,秋是“清秋”,風(fēng)是“霜風(fēng)”,加之紅衰翠減,和無語東流的長江水,不必直接抒情而悲自現(xiàn)矣。緊接著悲情的主人公出場了。怎樣的情景呢?“登高臨遠”這是詞人感懷的起點,為什么“不忍”呢?下句給出“望故鄉(xiāng)渺邈,歸思難收”。既然懷鄉(xiāng)心切,為何不回去呢?“何事苦淹留?”試想,柳永一生困頓,年過半百始中名第,但一直沉居下寮,況作此詞時還在外漂泊,儼然落魄文人,故而萍蹤浪跡,思鄉(xiāng)心切卻又久滯不歸。接下來,“想佳人,妝樓颙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一個“想”字總領(lǐng)全句,而說的是遠在天一方的佳人之狀,通過一個想字刻畫出來這種惟妙惟肖的情思。讓人不禁想起婀娜曼妙的佳人站在高樓之上,憑欄遠眺,很多次將歸舟誤識的情景。怎么會誤識歸舟?還是因為思念之切,這里從佳人著手,實際襯托出詞人此時此刻的思念之濃烈。
運用這種遙想手法表達的情思或纏綿悱惻,或質(zhì)樸清麗。周美成的《風(fēng)流子·新綠小池塘》也化用此方法,上闕在寫景的同時也向讀者展示了主人公“我”思想感情發(fā)展的脈絡(luò)。“新綠小池塘,風(fēng)簾動、碎影舞斜陽”點出主人公目之所及的景色?!拔琛笔莿泳埃欢拔琛痹谒嫔纤|及的卻是靜謐。又,“舞”在水面,由于風(fēng)吹波動,簾影的破碎暗示著主人公此刻的心情。緊接著“羨金屋去來,舊時巢燕。土花繚繞,前度莓墻”,一個“羨”字活化了主人公的內(nèi)心真實想法,巢燕尚可繞過“莓墻”,飛進“金屋”,而自己苦于現(xiàn)實的隔離,不能與金屋中的佳人相見,懊惱于自己而艷羨于巢燕?!敖鹞荨?,華麗的樓房,此指所眷戀者的住處。這里亦暗用“金屋藏嬌”典故,暗示所戀之人另有所屬。注意這里用了“舊時巢燕”,一個“舊時”暗含了多少物是人非的悲慨。下闕開篇向我們揭開所眷戀者神秘的面紗,“遙知新妝了,開朱戶,應(yīng)自待月西廂”,這里顯然是主人公的想象,他不可能在重重莓墻下和佳人相見,只能憑借想象中的影子,“夕陽下,一個女子正扮好晚妝,打開窗戶等待著他?!边@些均是主人公自己心情的寫照,他將女子的情態(tài)描寫地愈加逼真,愈加清晰,就表明了自己對佳人愈加地?zé)o法忘懷。這里也是從彼處著手表達相思。我們所熟悉的南朝徐陵的《關(guān)山月》、鄭會的《題邸間壁》以及元好問的《客意》都化用此法,表達情志。
如果我們閉上眼睛,隨著詩人的描述去一一勾勒這些畫面,就會發(fā)現(xiàn)兩組不同的畫面在同一時間,不同的地點很完美地比照在了一起。其實電影藝術(shù)中的蒙太奇就是把一組組拍攝好的電影鏡頭以特別的方式組合起來,使其能符合電影人的主觀意圖從而傳遞其思想于觀眾的一種方式??梢哉f,詩經(jīng)《周南·卷耳》篇也恰如其分地運用了這種表現(xiàn)手法。
[1]程俊英,蔣見元.詩經(jīng)注析 [M],北京:中華書局,1991.
[2]班固.漢書 [M].中華書局,2007.
[3]孫作云.詩經(jīng)與周代社會 [M].北京:中華書局,1996.
[4]轉(zhuǎn)引自俞平伯.論詩詞曲雜著 [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5]錢鐘書.管錐編[M].北京:中華書局,1986.
[6]轉(zhuǎn)引自金啟華,朱一清,程自信.詩經(jīng)鑒賞辭典[C].安徽文藝出版社,2006.
ClassNo.:I222.2DocumentMark:A
(責(zé)任編輯:宋瑞斌)
OntheCharacteristicofRecallingPresentedbytheBookZhounan.Juan’Er"anditsSignificance
Deng Kang,Wu Lingyun
(Research Center for Hanshui Culture, Shaanxi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 Hanzhong, Shanxi 723000,China)
The book Zhounan· Juan’Er is a famous artistic work which is of very high ideological and artistic in the poems writing during the Pre-Qin Dynasty. This paper proposed the writing way characterized by the Recalling and further analyzed the influences of this writing idea on the poems writing of later generation.
Juan’Er; recalling; influence
鄧亢,碩士,助教,陜西理工學(xué)院漢水文化研究中心。
武凌蕓,碩士,講師,陜西理工學(xué)院漢水文化研究中心。
陜西(高校)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重點研究基地漢水文化研究中心計劃項目,編號:SLGH1228。
1672-6758(2013)06-0100-2
I222.2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