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 晨
(中共山東省委黨校哲學教研室, 山東 濟南 250103)
“至善”,被作為完滿的德性,成為人倫追求的終極目標。 在一些學者心中,“至善” 或是事物之理的“當然”,或具有本體的性質。 如果“至善”是理之當然,事物無不是“至善”的。 如果“至善”是本體,那么“善行”就是“至善”本體之發(fā)用?;谶@些認識,在通向“至善”的路上,人們所下的功夫要么從“格物致知”,要么從“發(fā)明本心”入手。 對于“至善”的認識雖然不乏精微者,但是不少與《大學》的基本精神有所違背。細觀《大學》之旨,可以發(fā)現(xiàn)“至善”是事事物物的“合宜”,而在達到“合宜”的過程中,道德情感始終起著決定性的作用。 因此,依據(jù)情感,人們不僅可以判斷什么是“至善”,而且可以知道如何去追求“至善”。
朱熹于《四書章句集注》注“止于至善”曰:“止者, 必至于是而不遷之意。 至善, 則事理當然之極也。 ”“止者,所當止之地,即至善之所在也。 ”[1](P3)“止”是止于所“當止之地”,此“當止之地”乃“至善所在”。 也就是說,知道什么是“至善”,就知道何處是“當止”之地了。因此,大學之道,當先知何為“至善”,如此方才“志有定向”。
“至善”一詞,朱熹解為“事理當然之極”,那么“善”就是“事理當然”,事事物物皆有其所以然之理,所當然之則。 如何明白事物之理則? 朱熹認為需要“明明德”的功夫。所謂明德,“人之所得乎天,而虛靈不昧,以具眾理而應萬事者也。 ”[1](P3)因此,要明曉事理之當然,就要去人欲所蔽,盡天理之極。所以,朱熹說:“至善雖不外乎明德,然明德亦有略略明者。 須是止于那極至處。 ”[2](P269)“止于那極至處”此語最要緊,朱子也說:“‘善’字輕,‘至’字重。 ”[2](P270)看來要理解“至善”,關鍵是如何理解這個“至”字。何為“至”? 在朱子看來,“至”字當訓為“極”:
至善,猶今人言極好。[2](P267)
至善,只是以其極言。 不特是理會到極處,亦要做到極處。[2](P270)
既然訓“至”為“極”,我們回頭看朱子對“至善”的理解,他說:“凡曰善者,固是好。然方是好事,未是極好處。必到極處,便是道理十分盡頭,無一毫不盡,故曰至善。 ”[2](P267)“極處”就是“道理十分盡頭”,如果事物完全按照這道理進行,就是“極好”,也謂“至善”。 如此看來,“至善”是要求事物完全符合的是自身的當然之理。
但是,如果這樣理解,問題會頓然產(chǎn)生。 如果事物的當然之理在事物本身,事之發(fā)生,物之發(fā)動,都是按理而行、因理而動,能有離理而成的事物嗎? 那么事物按照自身之理發(fā)生,就是“好事”,為何又說“必到極處”才是道理“十分盡頭”?當然,我們可以朱子之“氣質之性”來解釋為何事物往往不能全部呈現(xiàn)本身含具的天地之性。但是,天地之性能否全部彰顯而沒有任何氣質之雜呢? 在朱熹的理論中顯然是不可能的。因為,事物一旦形成,就必然落于氣質之中,在氣質中,不管氣質如果變化,事物所“現(xiàn)實”地具有的一定是氣質之性。既然如此,道理的“十分盡頭”已經(jīng)含具于事物之中,即行即顯。 那是否可以說,事物之理已具事物之中,事物之發(fā)動處無不是“至善”?如果此說成立, 人為事功于事無補, 變化氣質豈不枉然?
如果事物之理不在事物之中,而在心中,那么,就需要我們從“明明德”的功夫上來理解“至善”。 這樣,“至”字就可以理解為對于善的最高要求。既然如此, 那么善就分為了不同層次。 能否是 “發(fā)現(xiàn)”“至善”,就需要看“明明德”的功夫做得如何。 因為,“明德”是“人之所得乎天”者。 根據(jù)朱子“心具眾理”之說,“所得乎天”者即理也。因此,“明明德”是就心言,是要求人們通過功夫以去人欲之私而使天理彰顯。天理昭彰,即為“至善”。
然而,按照朱子的“格物致知”之說,“事事物物皆有定理在”,我們之格物需要“今日格一件明日格一件”,才會使心達到“眾物之表里精粗無不到,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1](P7)的狀態(tài)。 “至善”就是通過“格物”,然后使心中天理昭然。 如果這樣,“至善”是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還是物之道理“無一毫不盡”?人們又如何去評判一事物是否是“好事”?好,是事物符合自己之理,還是符合我心之理?如果避免此一矛盾,只能承認,事物上的“定理”與心中之理是一理。如果是一理,即事物之理也是我心具之理,那么,事物自會按照其自身之理而發(fā)展, 我心再對事物作出當與不當?shù)脑u判有何意義?
道德評判的主權在心, 好惡是心的道德評判能力,而事物真不真是心的認知能力,朱子在論述的時候兩者往往混在一起說。 因此,“至善”是對物來說,還是對心來說,朱子沒有給我們一個清晰的界定。
顯然,對朱熹“事事物物皆有定理”的說法,王陽明持有不同的看法。他認為萬理歸攝于心。這突出表現(xiàn)于他回答弟子徐愛的提問:
于事事物物上求至善,卻是義外也。 至善是心之本體。[3]
王陽明似乎擔心學生們對于“至善”的理解過于“支離”,所以,一再強調了“至善”是“體”,而非僅僅是“用”:
若只是溫清之節(jié),奉養(yǎng)之宜,可一日二日講之而盡。 用得甚學問思辨? 惟于溫清時,也只要此心純乎天理之極。 奉養(yǎng)時,也只要此心純乎天理之極。 此則非有學問思辨之功,將不免于毫厘千里之繆。 所以雖在圣人,猶加精一之訓。 若只是那些儀節(jié)求得是當,便謂至善,即如今扮戲子扮得許多溫清奉養(yǎng)得儀節(jié)是當,亦可謂之至善矣。[3]
心純乎天理之極,方可做好溫清定省等的儀節(jié),如果本末倒置, 只是在儀節(jié)上求得當, 就不是 “至善”。 溫清定省是“至善”之體在事物上的發(fā)用,離卻了“至善”,所有善的行為就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只是一些瑣屑干枯的形式罷了。戲子所扮,即使再像也是表演,他們的行為不是由于“至善”之發(fā)動,而只是對于善行的模仿,是不可用“得當”一詞來評價他們的行為的。
因此,王陽明認為,“至善”不應該在事事物物上去求,因為事物是“意之所在”,有賴于心之對其“發(fā)見”。因此,事物的意義由心賦予,那么“至善”自然是心之本體。
以王陽明之見,“至善”不僅是善行的發(fā)動者,同時,它還有一個能力,那就是當“至善”之體發(fā)之于外時,是非曲直當下即現(xiàn),“至善之發(fā)見,是而是焉,非而非焉,輕重厚薄,隨感雖應,變動不居,而亦莫不自有天然之中。 ”[4]在這個意義上說,“至善”不僅是善行的源泉,同時也是良知本體。
然而,王陽明把“至善”看做心之本體,雖然強調了“至善”與人心的密切關系,卻與《大學》之主旨產(chǎn)生了距離。
《大學》有言:“為人君,止于仁;為人臣,止于敬;為人子,止于孝;為人父,止于慈;與國人交,止于信。 ”(《大學》)仁、敬、孝、慈等是人在不同的人倫位置上所當具的德性。這些德性對于人,如同丘隅之于鳥。 “于止,知其所止。 ”(《大學》)鳥能在當止之處知其所止。同樣,人也應有適合自己的當止之處。因此,人不論在那種關系中都有自己的“位置”,這“位置”就是仁、敬、孝、慈。 按《大學》之意,即為“至善”。
因此,大學所言的“至善”是就實踐而言,是表現(xiàn)在具體的生活世界中具體的德性要求。 每個人在倫理生活中都擔當著一定的角色, 每個角色都有自己的行為方向,行為方向的確定是基于內在的要求,此要求雖然來源于仁心,但需要強調的是,善與不善不是只針對仁心說的, 而是針對具體的事事物物來說的。每件事,做的恰當與否,一定是就此事而言,每個物,是否合宜于心,也是對某物而言。 因此,所謂“至善”,是事事物物的恰當與合宜,是落實在當下講的,而不是只就心之本體處說。
事事物物上的恰當也即是孔子所言之 “中庸”,孔子曾說:“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 民鮮久矣。 ”(《論語·庸也》)孔穎達疏曰:“言中和可常行之德也,其至極矣乎! ”[5]中庸之德,是常行之德,是具體于事事物物的。“至極”,即把事物都做很“得當”。這和《中庸》所講的“義”有同工之妙。《中庸》講“義者,宜也。”宜是合宜, 孔穎達疏曰:“宜, 謂于事得宜, 即是其義。 ”[6](P1684)這就不難理解為什么孔子把義作為君子應有之德,“君子義以為質”(《論語·衛(wèi)靈公》)“君子喻于義”(《論語·里仁》)孔子重視義,是因為義是仁在具體的生活情境中的落實。事物都有其特殊性,一事一物都需要一個具體的行為指向, 如何做出針對特殊情況的行為要求, 在孔子的思想中是以仁心作為出發(fā)點。 因此,孔子說:“君子之于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 ”(《論語·里仁》)君子之行天下,“無適”、“無莫”, 唯有根據(jù)當下的情境所得之“義”作為君子所當行之則。這種事事物物上的合宜,非“至善”一說又如何說明?
為了更透徹地說明這個問題,我們從“知”的角度來作進一步闡發(fā)。
《大學》在“止于至善”后接著說:“知止而后有定。 ”知止,是知當止之地,即“至善”之所在。 根據(jù)前面的分析,“至善” 當非本體, 而是事事物物上的合宜,那我如何“知”這合宜之處?
知含有認知和感知之義。認知是純知識的知,有邏輯思辨參與其中。 如見花紅柳綠便知春天來。 感知,嚴格上不是知,是感悟,是心對事物的直覺。如見紫燕南飛便覺春意盎然,生機勃勃。如果以認知之心看春天, 春天只是柳綠桃紅; 如果用感知之心看春天,春天則生機盎然。認知時,心是靜的;感知時心是動的。說心靜,是說心只是在分析;說心動,是說心因感而動。
生活情境是生命具體展現(xiàn),鮮活而靈動,因此是變動不居、活潑多樣。世上沒有一套倫理規(guī)則可以窮盡對生活情境的規(guī)定。 因此,事物的合宜與否,我們無法按照一套既定的標準為根據(jù)去判斷。在此,認知無能為力。 我們身處在生活情境中,心中自有所感,由感而動。感動,是心對我們當前所處的環(huán)境的一種回應,是對當下的情境的最基本的判斷。 因此,要知事物之合宜,必然賴心之感知。
同時,由認知、感知之分疏,又可從新的角度再次證明,“至善”非本體。如果“至善”是本體,要知“至善”,知當非認知之知,如果是認知之知,“至善”就形同一物了。因此,此知必是感知,就感知而言,覺非不著事物而空頭去感。 王陽明也說“至善是心之本體。只是明明德到至精至一處便是。 然亦未嘗離卻事物。 ”[3](P16)王陽明四句教有言“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毙闹w在著于事物之前應是無善無惡,只有在事物上才被觸動,生出善惡之意。
事物所當宜與否,一定是在此事上而言。離開此事,天理寂然,無形無臭。但從事物處感知天理,只能就此事去感知這是非之所從出, 卻無法感知這給予我們是非者在不即事物時的應是應非。也即是說,在此情況下我們只能感知心之有體, 去無法感悟此體之發(fā)用。 既然如此,心只是感知此“至善”之體在,又如何從此體獲得所需要的判斷方向?
更何況,《大學》有言:“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后,則盡道矣?!笔挛镉斜灸┡c終始,此本末終始是心之規(guī)定,知事物之應當,也就近于道了,此道與中庸之道無別。
綜上所言,“至善” 既不是事物按照自有的道理發(fā)展到“極處”,也非心之本體,它是極普通,就是生活日用中事事物物上的合宜。事事物物之合宜與否,雖然由心之來規(guī)定,但是,離卻這事事物物,善惡不顯,“至善”也便無從說起。
“于止,知其所止。 ”(《大學》)人如何能止于當仁、當敬、當孝、當慈之處?仁、敬、孝、慈只是比較籠統(tǒng)的德性規(guī)范,要真正的體現(xiàn)這些規(guī)范的精神,還須要我們在事上去躬行。一旦落實到了行為上,行為動機恰當與否與行為結果的合宜與否都需要一個主導者去把握,這個主導者是什么?孟子已為我們解決了這個問題:
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 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者;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 親親,仁也;敬長,義也。 《孟子·盡心上》
孟子認為,人之為人自然有本始的規(guī)定,這個規(guī)定,表現(xiàn)為一種天然的本能,如“愛其親”、“敬其兄”之類。如果離開了本始的規(guī)定性,事物成其為自己就不可能了,仁與義恰恰就是人之為人的規(guī)定性。作為孩提之童,開始的行為動機完全是自然的流露,非后天學習所得。開始時,我們賴以指導自己行為的動機或者判斷事物的能力都是先天的。 此時的動機是非常純凈、直通心體的。 因此,對于我們行為動機的恰當與否或者行為結果的合宜與否的判斷, 可以借助我們自己最基礎的“良知”、“良能”就可以了,這是最基礎的判斷,是基于人性的判斷。雖然在復雜的社會生活中只借助這些還遠遠不夠, 還需要后天的培養(yǎng)參與其中,但是,這是基礎。 假定一個人只是運用其“良知”、“良能”來指導生活,雖有不盡人意之處,但是,離人性不會太遠。
“良知”、“良能”表現(xiàn)于外,也就是展現(xiàn)于生活中,通過什么渠道?孟子認為是“四心”。仁、義、禮、智是人之性,是人之為人的規(guī)定。表現(xiàn)卻是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心。心是能動的,活潑的,能在當下的生活情境中有所反映。 孟子之“四心”,從根本上講,實只是情,是心有所感之后的反應。 如果這樣看的話,心無時無刻不在感中,我們也無時無刻不在情中。因此,孟子所講的“良知”、“良能”,從這個意義上來講,也是情之發(fā)動了。
《禮記》有言曰:“孝子之有深愛者,必有和氣。有和氣者,必有愉色。 有愉色者,必有婉容。 ”“深愛”當然是情。 既然是情,那么仁、敬、孝、慈等的“良知”、“良能”也必須從情上去落實。
以上所言的情感是德性之展現(xiàn),本心之流露。孩提之童所表現(xiàn)的愛親敬長之情, 可以在日后社會中長養(yǎng)為道德情感。 但是,情之發(fā)動,卻不盡是發(fā)自于心之根本處, 在情感中混雜的私欲貪愛我們如何區(qū)別?
情感如果來源于心體, 就是自然, 即陽明所謂“無有作好,無有作惡,不動于氣。 ”[3](P73)“無有作好,無有作惡”,并不是沒有好惡,圣人焉能無情? 只是好惡來自于本心, 非從于氣, 即不是從私意處計較?!八揭狻?,是從氣上說,是從個體的軀殼處說。如果情感是來源于私意萌動, 則此情感就不能直通心體了。 這就為我們區(qū)別真情與私欲提供了契機。
《中庸》言:“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敝袨轶w,表現(xiàn)為喜怒哀樂之情,情如果發(fā)之中節(jié),此就是成就了天地之大本,也即我之本心。 關鍵在我之本心能夠使我之情發(fā)而為“中節(jié)”,即此情是出于天地之正, 還是出于人欲之私。 心是無所外求的,自有能力察覺,而且此察覺非理智之用,而是良知之自然呈現(xiàn)。 因此,從“中節(jié)”上把握,就能使來源人欲之私的情感被分辨清楚。因為,喜怒哀樂如果從私意而來,無論怎么發(fā)都不會“中節(jié)”。心之良知在這里有道門檻,以檢驗我之情感的發(fā)出。 這種能力“不學而能,不慮而知”,是天之賦予,因此“良知自知又是‘自然’的,非人為意識所能強制的,我們不妨可稱之為良知本體的‘自然性’特征。 ”[7]自然,才會自知,自知一定是心體之自知,心體之自知,才是人心之恰當表達,也是最真實的表達。 它意義在于,人們恰恰是通過這種自然的良知之知來指導生活日用。
我們如何“察覺”良知之自覺? 良知驚醒會伴隨情感的發(fā)動。通過情感的發(fā)動,我們就會自然感知良知在起作用。 《中庸》言:
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 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
心體對自我檢查時連自我最隱秘的私意都不放過,“莫見乎隱,莫顯乎微”。心體之表現(xiàn)的情感也是戒慎恐懼,正如《詩經(jīng)》所謂“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對于這一點,陽明說得極好,他說:
戒慎不睹,恐懼不聞,是心不可無也。 有所恐懼,有所憂患,是私心不可有也。 堯舜之兢兢業(yè)業(yè),文王之小心翼翼,皆敬畏之謂也,皆出乎其心體之自然也。 出乎心體,非有所為而為之者,自然之謂也。[4](P190-191)
因此,“恐懼”與“憂患”是心體之發(fā)用時所獨有的情感。 “好好色”之“好”,“惡惡臭”之“惡”等的情感,都是心體之自然發(fā)用。 只有當情感從私意處起,或心體所發(fā)的情感引私意誘惑有所偏離時, 恐懼憂患之感頓生,心體遂使情復歸于正。 因此,《中庸》所言之“未發(fā)之中”即是這“好好色”之“好”與“惡惡臭”之“惡”之所從出者。 而戒慎恐懼則是對心體所發(fā)之情感的自覺。 這兩種情感,都是心體之所發(fā),但是功能卻有所不同。
好惡之情是心體之直接展現(xiàn), 在具體的生活中往往作為行為動力和道德判斷的基本依據(jù)。 戒慎恐懼則是心體之自覺時表現(xiàn)出的情感, 往往使我們警覺動機或行為的不當。 這兩種情感表現(xiàn)都在倫理生活中都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我們稱之為道德情感。
基于以上認識, 我們對情感在道德生活中所具有的意義應該開始有所關注了。 既然道德情感是我們道德本心或者仁心的直接表達,那么,當我們需要對當下的生活情境有所判斷的時候, 情感往往作為道德判斷的依據(jù)。 人們在日常生活中也恰恰是這么做的, 只是因為基本的道德情感和倫理常識基本要求一致, 以至于我們經(jīng)常忽略情感在倫理生活中的作用。 本心或者良知是提起來說的,隱而不顯,情感卻為我們所明顯的“覺察”到。 “百姓日用而不知”其實是無需知,因為有情感在引導著生活。
圣如孔孟者在生活中也離卻不了情感對生活的指導作用。 孟子所言:“不仁、不智,無禮、無義,人役也。 人役而恥為役,由弓人而恥為弓,矢人而恥為矢也。如恥之,莫如為仁?!保ā睹献印す珜O丑上》)恥,是內心對于不合道德之事物的情感反應, 我們有這種情感反應,馬上會反觀到自己行為的不當。當宰我向孔子建議改“三年之喪”為一年時,子曰:“食夫稻,衣夫錦,于女安乎?”(《論語·陽貨》)宰我認為三年之喪太久的理由是“君子三年不為禮,禮必壞;三年不為樂,樂必崩。 ”顯然,這是宰我純用理性分析所得出的結論。 但是,三年之喪,不是用現(xiàn)實中的利益計較來說明的,如果僅僅從利益上說,一年之喪也太久。 之所以為喪三年,是人之孝心使然。孔子沒有從禮崩樂壞的方面回答,只是問“于女安乎?”安不安,是情感,這種情感是仁心的流露,“是以不安者即是真實生命之躍動,所謂‘活潑潑地’是也。 此處正見仁。 ”[8]因此,情感可以幫助我們對事物做一合宜的判斷。
我們的生命展現(xiàn)在現(xiàn)實的生活情境中, 對生活的情境的感受是每時每刻地發(fā)生著的。 情感也是在每時每刻在心中變化著。情感引領著生活,也評價著生活。 但是,情感與心體的貫通是如何達到的呢? 也就是說,情感為什么就是心體的直接表達?
我們首先是通過情感才認識我們的道德之心,即本心的,孟子在證明人性本善的時候,不是應用邏輯推演來說明,而是用經(jīng)驗的情感來證明的。怵惕惻隱之心,是道德之心發(fā)動時所表現(xiàn)出的情感。這種情感是人性中仁的端倪,其實也告訴了我們,情感是仁之直接表達。 即牟宗三所謂“性由心顯”之意。 “性由心顯”實際是“性由情顯”。這其中包含著孟子的一個信念,就是“盡其心者,知其性。 ”也就是性心可以貫通。 讓我們順著這個思路再往下走一步,就會發(fā)現(xiàn),心(實際是情感的總稱)是性的存在狀態(tài)。
《易傳》說:“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 寂然不動,是易之體,也是心之體、性之體,如果此體只是寂然不動,則形同于無,其對人對物無任何價值和意義。然而,此體是確是有感之能力,是如生命之機,且隨感隨發(fā),應付自如。
咸卦《彖》曰:“咸,感也。 ……天地感而萬物化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 觀其所感,而天地萬物之情可見矣。 ”
二程對咸卦的解釋是:
咸,感也。 不曰感者,咸有皆義,男女交相感也。 物之相感,莫如男女,而少復甚焉。 凡君臣上下,以至萬物,皆有相感之道。 物之相感,則有亨通之理。 君臣能相感,則君臣之道通;上下能相感,則上下之志通;以至父子、夫婦、親戚、朋友,皆情意相感,則和順而亨通。 事物皆然,故咸有亨之理也。[9]
咸,解釋為感,此感,與“通”相關,感能發(fā)生,通即能成。君臣上下,父子夫婦等如果能相感,則其道、其志、其情通。 因此說“咸有亨之理”。 貢華南對“咸”字有專門的研究,他為“感”是有心之咸,是有心之人與他者的交合,他說:
說感,其中就包括兩者之“往來”,單說人之感通,乃略言也。 我與物之感,詳言之,即我到達物,以我觸物,物則以其自身回應我,來到我這里,物我往來不已,故我可“通”物。[10]
感,是以我觸物,物以自身回應我。 如果更進一步說,物不是真的在回應我,而是我心在賦予物以我的心意。 因此說,物的回應是我心對物的感覺,此感覺不是以手觸物的感覺, 而是我心之靈對于物的感通。 說感通,感而后通,即心之在物,心之在物,物也在心,也就是物對心的回應。物能感通于心,也即《中庸》所謂“誠”,“誠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中庸》)只有心意在物,物才成其為物,這樣的物,自然是我心中的物,只有這樣的物才是真正意義上的物。這樣的通,是沒有阻礙的通,因為,物即我心之物,心也是展現(xiàn)于物上的心。
物也無時不在,也證明我心無時不感。 感,一定與情分不開。 情是心感物而動的反映,“觀其所感而天地萬物之情可見矣” 孔穎達疏解此語道:“感物而動,謂之情也。 ”[11]此情,有“情實”之義。 即說情是感之后之實情。 感,觸物而起,情也同時即起,情感并生。 因此,情感,一定是動的,心無時不感,情也無時不動。 如果此說成立,那么就可以說,情感即代表我本心。 “此仁心即是吾人不安、不忍、憤悱、不容己之本心,觸之即動、動之即覺、活潑潑地之本心,亦即吾人之真實生命。 ”[8](P183)這活潑潑的本心,是一直處在感通中的本心,“不安”、“不忍”等情感也是隨感隨生,如浪花隨水流而起。
當然, 我們所討論的感與情一直是在本心所感與動上說的。從本心所出的情感與從私心、即從軀體而起的情感完全不同,這種情感嚴格地說不叫情感,因為,此情只是欲心所動,偏于一己之私,既無法“成己”也無法“成物”。 既如此,也無法談“感通”了。 因此,此情無感,乃欲心所生,而可以稱為欲情。 此情,本心是極易發(fā)覺的,在此不作贅述。
鑒于以上所論, 既然情感是心體之最直接之表達,那么“至善”之義也當自明。 “至善”,是我們一心之仁或心體對生活情境反應后所作出的要求或評價。只有事物完全達到了我們內心的要求,這個事物才是“至善”的。 這道德之心雖然懸隔于具體事物之上,但是“感”是“穿透”于事物之中的。所謂“穿透”是我們能夠對事物有所評判, 同時又把心的要求表達出來。這要求,雖然是我心的要求,但是,卻是針對著這件事、這個情境的要求。 從這個意義上說,一旦達到“至善”的境地,生活情境就我個體而言也就是我心。此時的情感就表現(xiàn)為“安”、“怡然”、或者“與我心有戚戚焉”之感。 如果沒有達到這個要求,我們就會感到“羞”、“恥”或“不安”。
因此,所謂“至善”,一定是針對現(xiàn)實的情景說的,也即是針對事事物物上說的。 離開了生活情境,心無所著,善也無由起。
既然“至善”是針對每個具體的生活情景說,那么, 善與不善就是個人對當時所處的情境中所作出的判斷和評價。 孟子在“男女授受不親”的“意義世界”中,也可以作出“嫂溺援之以手”的決斷。 孟子這一決斷是針對著一個特殊的情境所作出的, 這個決斷是符合當時的情境要求。這個要求當然有所本,所本在性。 但是, 能夠激發(fā)這一行為的直接因素卻是愛,或者惻隱之心(情)。 為孔子所主張之“親親相隱”, 也是如上我們所言及之依情感所作出的判斷,而這一判斷恰恰與葉公之所自豪的天理之公形成對決。 通過這一對決也恰恰凸顯出儒家之倫理判斷是基于自然人情。 恰恰是這自然人情給儒家學說以如春之溫暖。
伽達默爾在《真理與方法》中也有相似的論述,他說:“它(判斷力活動)其實經(jīng)常是一種‘個別的情況’ 我們可以典型地稱它為為一種特殊情況, 一種‘獨特情況’(Sonderfall), 因為它并不通過規(guī)則來把握。 每一個關于某種我們想在其具體個別性里加以理解的東西的判斷, 就像它要求我們具有親身所及的行為情境一樣, 嚴格地說就是一個關于某種獨特情況的判斷。 ”他相信判斷是靠著一種“趣味”原則。這種“趣味”,雖不一定同于以上所分析之“感”,但是,趣味和“感”在于獲得最直接的“感受”這一特點上是一致的。 他接著說:“(趣味)雖然確實不是道德判斷的根據(jù),但它是道德判斷的最高實現(xiàn)。 ”[12]這“最高的實現(xiàn)”,是否可以用“至善”來形容呢?
如果道德判斷是在具體的情境中, 是屬于個人的,那么,“天理”與我心是怎樣的關系呢? 其實在儒家看來,這本不是問題。 心分為人心、道心,饑寒痛癢,是人心;惻隱、羞惡、是非、辭遜,是道心。 道心是天理之公,人心自是人欲之私。我們用來作為道德評判的情感當然是出于道心。 個人在私下所作判斷只要是按照生于道心的情感所作出的,就是“天理”。正如謝遐齡所言:“以康德哲學概念分析, 饑寒痛癢屬于理論理性領域的感覺,惻隱、羞惡、是非、辭遜屬于直感判斷力(案:康德之審美判斷力)……,道心就是判斷力。 不是道心生于義理,而是義理生于道心(判斷力)。 ”[13]
同時,我們的判斷多是對生活情境的判斷,而生活是變動不居的, 每時每刻都需要我們對之有所反應,那么,“至善”也一定是隨時隨地而變的,非如此不能把握當下的情境。 所以就要求 “君子而時中”(《中庸》)。 既然如此,“止于至善”之“止”,就絕非停止之義了。朱子所說的“止”,是“必至于是而不遷”之義。其實,不遷,是不遷于“至善”?!爸辽啤笔请m事而遷動的,那么所謂“止”,也就是“不止之止”了。
因此,如何知“止”? 這不是私意計較之事,不是智心安排之事。此知,絕非認知之知。既然本心做主,那么,心自感,情自發(fā),事也自有了“至善”之境。 因此,如果知“止”,必賴感知。 心由感而動,心動生情,情通于心。 所以,感知,必是心之動、情之發(fā)時心之“自明”。 心感而生情,如果順情而動,即不離本心之用,由此即見至情之可貴:“凡人情為可悅也。茍以其情,雖過不惡;不以其情,雖善不貴。 茍有其情,雖未之為,斯人信之矣。 未言而信,有美情者也。 ”(《性自命出》)“茍以其情,雖過不惡,”只有這樣的情才是人性之自然。 “不以其情,雖善不貴,”如果只是智心之用,而無良心做主,善也只是形式。 鄭玄在注《大學》之“止于至善”一語時曰:“止,猶自處也。 得,謂得事之宜也。 ”[6](P1859)止如“自處”,何其妙哉?!
因此,知止,不難,唯順至情。 至情之所動,就是行之始,至情之所止,也即行之所終。如能到達此境,即所謂“‘上天之載,無聲無臭。 ’至矣。 ”(《中庸》)
[1] 朱熹.四書章句集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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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吳震.《傳習錄》精讀[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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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程顥,程頤.二程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1.854-855.
[10] 貢華南.咸:從“味”到“感”——兼論《咸》卦之命名[J].復旦學報,2007,(4).
[11] 周易正義[M].王弼注,孔穎達疏.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164.
[12] 漢斯-格奧爾格·伽達默爾.真理與方法[M].洪漢鼎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9.50-51.
[13] 謝遐齡.直感判斷力——理解儒學的心之能力[J].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