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 羽
“哪里逃!”簡一手拿著油條,一面追著錦賢。
他們打打鬧鬧已經(jīng)有4年了,每天都這么開心,像一對成雙的喜鵲。
“吃老孫一棒!”簡用雙手抓住油條,一掄,油條輕輕地打在錦賢的肩上,錦賢反手一把搶過簡的油條,放在嘴里撕咬著,腳下還不肯放松地跑著。簡急了,大叫:“油條是我的,我還沒吃早飯呢!”錦賢慢了腳步,舔舔手指頭上的油,把油條遞給簡,順便在簡的額頭上來了一個爆栗子,佯罵道,“你這個惡魔!”簡怔住了,把油條狠狠甩在地上,眉心抽著,兩條八字紋順著鼻翼拖下去,“哇”的一聲叫了出來:“你打我,你打我!”簡的聲音真像被驚嚇的羊叫,錦賢連忙托住簡的下巴,在簡額頭上吹氣:“好,寶寶乖,吹吹氣,不會痛,啊——”
簡抬起頭,看見錦賢微微翹起的嘴,恍惚來到了4年前。
那年,她和他都是大一,只不過,簡在中文系,錦賢在物理系,平時八竿子打不到一塊,偏偏他們都加入了學(xué)校的表演社。表演社有七八十來人呢,進(jìn)入表演社之后,他們依舊像兩條平行線,不相交也不認(rèn)識。后來,簡的大三師姐寫了一本劇本,叫《玫瑰的槍》,中文系的教授很是看重,就把本子給了表演社社長,許諾她只要把劇本排出來,學(xué)校的小劇場就免費(fèi)借給她。同時也是系學(xué)生會主席的社長面子大,請來了美國的表演老師詹姆斯來排這出戲。
演員要經(jīng)過海選,表演社的每一個姑娘都躍躍欲試,唯獨(dú)簡不感興趣。海選不僅要詮釋劇本,即興表演,還要才藝展示。簡可沒啥才藝,跳舞不會,唱歌更不會,唯一會點(diǎn)畫畫,當(dāng)初進(jìn)表演社是入學(xué)時隨便填寫的,哪里想到要展示?但社長說,表演社的每一個人都必須參加。簡想和社長說說,可社長還是新生辯論賽的冠軍,是說不過他的。后來,趁著海選休息的空當(dāng),簡去找了美國老師詹姆斯。
詹姆斯愛抽煙,在煙霧繚繞中,簡用蹩腳的英文說了一堆,他還是緊鎖眉頭。這時一個男生正巧上廁所路過,看見簡一臉焦急,于是湊了過來:“有什么需要幫助嗎?”簡見了他就像見了烏云里的太陽:“幫我翻譯一下,我不想?yún)⒀?,怎么說?”男生一臉壞笑,露出了一副糯米碎牙,對詹姆斯說:“Nothing.”詹姆斯一聽,就轉(zhuǎn)過身,點(diǎn)燃另一支煙。那男生一說完,丟下簡,徑自往前走,此時簡已反應(yīng)過來了,一個大步抓住男生的胳膊:“你!你想干什么!”那男生轉(zhuǎn)過頭,聳聳肩,笑著說:“這么好的機(jī)會,你怎能放棄呢?我只是彌補(bǔ)了一個遺憾罷了?!?/p>
簡舉起拳頭要打,男生用他的大手包住她的拳,搖了一下:“同學(xué),你為什么不想?yún)⒀菽兀俊焙啔舛塘耍骸拔?,因?yàn)椋?,我……”簡的眼神在地上到處掃描,宛若在找地上的一粒芝麻。男生露出了邪邪的笑:“什么?”簡受不了了,雙手舉拳,眼睛皺得像兩顆核桃:“我沒有才藝好展示啊!”男生安撫般拍拍她的肩,徐徐說道:“你完全可以朗讀詩歌?。 崩^續(xù)朝她露出糯米碎牙,走了。
簡沒有退出海選,令她意外的是,老師竟然選上她了,是一個不輕不重的角色——一個可愛的小女孩,而且戲份不多,但她已經(jīng)滿足了。沒想到后來又遇到了那個糯米碎牙的男生了,他叫錦賢,男主角。簡坐在底下看著他,心想,老師說得對呢,生活處處都是戲。
第一次排戲并不順利,詹姆斯?jié)M臉寫滿了失望,不停地說“Stop! ”后來,連“Stop! ”也不說了,開始抽煙,還把社長招到門外去交談了。社長從外面回來,立即就找了女主角:“你們之間根本就沒有感情,男主角還好,你演得就不行!再來一遍!不要只讀臺詞!”女主角蔫了,有了想法,演得更不好。詹姆斯煩了,抽了一支又一支煙,丟了第5只煙頭后,社長從口袋里掏出一包中華,詹姆斯把中華煙放在桌子上,與社長耳語了一番。社長挺挺身子,站起來說:“女主下,其他演員試試?!毖輪T們面面相覷之際,詹姆斯環(huán)繞一周,食指指向簡:“you.”簡沒有反應(yīng)過來,社長卻巧笑倩兮地走過來:“上吧,讓我們看看。”簡就被其他人的掌聲推上了舞臺。
這回詹姆斯沒有抽一根煙,只是認(rèn)真地看著。隨著劇情發(fā)展,簡要和錦賢擁抱,簡一直推推搡搡,對詹姆斯苦笑加擠眼,她可從沒擁抱過男生,僅有的一次,還是抱著可愛的小表弟。簡正看著詹姆斯為難的時候,錦賢一把抓住她,把她抱在懷里,簡漸漸地抬高眼睛,看見了錦賢微微翹起的嘴角。
就像現(xiàn)在。簡在心里一笑。
簡在中學(xué)的時候,讀到過一句話,時光過得就像瀉肚一樣快。當(dāng)時她還覺得粗俗,現(xiàn)在簡想起了這句話,覺得自己的大四的生活真的像瀉肚一樣快,甚至比瀉肚還快,大家都像出窩的燕子到處找能夠吃飯的窩,偏偏錦賢還窩在校園里,似乎沒有找工作的意思。簡心里很著急,對錦賢敲過幾次邊鼓。錦賢似乎聽不懂,并不回答簡的話。
離畢業(yè)越近,日子的加速度令簡每天都有眩暈感。簡直接向錦賢發(fā)問,問他將來有什么打算。聽了簡的話,錦賢很爽快地說,父母已在老家給他安排好了。簡問錦賢為什么要回去,錦賢依舊笑出了糯米牙:“我要照顧我父母啊。”簡不吱聲了,錦賢竟然沒有提帶她一起回老家,也沒有問她以后怎么辦。簡前前后后想了一夜,也沒有想出答案。
第二天,簡去學(xué)校門口的郵局向北京幾個大企業(yè)快遞了簡歷?;貋淼穆飞?,簡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斓剿奚岬臅r候,突然見到錦賢的同學(xué)雪晴正蹲在路邊號啕大哭。簡走上前,拍拍雪晴的肩,關(guān)切地問:“怎么了雪晴?”想不到雪晴甩開了簡的手。雪晴的手勁相當(dāng)大,肯定有很大的冤屈。簡索性蹲了下來,雪晴似乎不愿意簡這樣,使出全身力氣推開簡:“走開!你給我走開!”簡茫茫然地站在路邊看著雪晴。雪晴突然站起來,一臉苦相地又把簡推了個趔趄:“滾??!滾!”簡愣在那里,看著手上的水發(fā)呆。想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那是雪晴的淚,或者鼻涕。
恰巧此時錦賢抓著兩個里脊餅到了遠(yuǎn)方大道口,還絲絲冒著熱氣,簡向他招手,錦賢滿臉的笑,說:“來,吃餅,西北大叔做的,嘗嘗鮮。”然而錦賢順著簡的目光看見了雪晴,一下子就呆住了。過了兩秒,錦賢伸出食指放在嘴唇上:“噓——”握住簡的手,悄悄地離開了。
晚上是表演社的哥們澤山請客,在食堂四樓的京都小炒旁。澤山的女朋友是他的學(xué)姐李尚一,她大三,他大二時開始的。她現(xiàn)在已工作了。錦賢逗澤山說:“嫂子呢?嫂子呢?”澤山苦笑了一下,低著頭喝水:“她已經(jīng)工作了,哪像你們,天天黏在一起?!?/p>
整個晚上,澤山都不怎么說話,一個勁地吃糖醋排骨,吃得簡都直了眼。錦賢拍了拍澤山的背,也埋頭吃飯了,接著是病房一樣的安靜。簡為了打破這一尷尬,聊起了雪晴的事,表示很不解,這時澤山插了一句話:“你想想,今天是什么日子?”
簡還是不解:“3月14日啊,怎么了?”澤山把嘴里的骨頭吐了出來:“3月14日,白色情人節(jié),是女性向男性表白的時候,特別是要畢業(yè)了,更是向暗戀多年的人表白的季節(jié)?!卞\賢的臉色沉了下去,簡看看錦賢,又想到雪晴是錦賢的高中同學(xué),立刻明白了幾分。這飯吃得很不是滋味。
回宿舍的路上,錦賢突然從包里掏出4張票,在他們面前晃了晃:“看,北京歡樂谷的票!”簡拱拱錦賢的胳膊:“這么大了,還想玩!”錦賢用手指點(diǎn)了一下簡的頭:“你這個惡魔!”然后又晃了晃手中的票,對著澤山說:“這是祭奠我們那無處安放的青春!怎么樣,澤山你帶著李尚一,我?guī)е?,星期天去玩吧!”澤山鼻子里輕輕哼了一聲,搖搖頭:“實(shí)話跟你們說了吧,我和她,分手了?!边@句話在簡心里炸出一片蘑菇云,一時不知說什么好。錦賢嘆了口氣,把一張票塞進(jìn)包里:“這樣吧,我們仨去?!?/p>
澤山還沉浸在過去的回憶里:“2月14日情人節(jié)時分的,她嫌我沒出息,將來養(yǎng)不起她。”簡沉默了一會,從錦賢包里拿出另一張票:“帶上雪晴吧?!卞\賢明顯愣了一下,小聲地說:“好,好?!睗缮竭€在自怨自艾,簡和錦賢只好開導(dǎo)他,哪知路程才走了一半,澤山揮揮手叫他們不要說了:“好了。我自愈能力很強(qiáng)的,好了。”簡和錦賢不說話了,澤山卻情緒激動地講著不好笑的笑話,簡很配合地笑著,她知道,有些事,是說不出來的。
簡不知道錦賢是怎么把票給雪晴的,但是雪晴還是來了,雪晴一看見簡,她的眼圈就泛紅了,然后別過臉去,不再理簡。簡自嘲地笑笑,也不敢與錦賢走得太近。
坐在公交車上還下著細(xì)雨呢,一進(jìn)了檢票口太陽就出來了,簡把右手遮在眉毛上,準(zhǔn)備看遠(yuǎn)方的彩虹,卻聽見雪晴在鼻子里狠狠地哼了一聲,簡就立即把手放下了,覺得自己有些矯情,然后做錯事般瞥了雪晴一眼,看見她高昂著頭,像是誰都看不起的樣子,然而她的目光,死死地落在了錦賢的身上,是錦賢啊,錦賢。簡咽了一口唾沫,把目光轉(zhuǎn)向別處。
一路走著,還沒到有娛樂設(shè)施的地方,卻到了小吃站臺,不遠(yuǎn)處正好有個廁所,簡和錦賢打了一個招呼,就去上廁所了。回來的時候,正巧遇到雪晴把草莓冰沙遞給錦賢,簡知道,錦賢是最愛吃草莓冰沙的,看來雪晴也知道。錦賢看見簡來了,連忙用雙手推開冰沙,簡笑笑,隔了老遠(yuǎn)說道:“你吃吧。”錦賢很不情愿地接過冰沙。雪晴一個轉(zhuǎn)身,挑著眉毛說道:“簡,你也想吃嗎?”簡停頓了一會兒,只好微微頷首。雪晴慢慢走近她,簡不知所措,只好立在那兒一動不動,雪晴用手遮住她的嘴,在簡耳邊說:“那就自己去買吧!”一陣風(fēng)鈴般的笑聲后,雪晴又坐到了錦賢的邊上。澤山看出了簡的尷尬,舉起手中的蘋果冰沙,朝簡搖了搖:“簡,喝冰沙?。∵@杯我還沒喝過呢!”簡擺擺手,坐到了澤山的身邊。
不知怎的,這天歡樂谷的人不多,眼見著排在瘋狂火龍鉆前面的人越來越少,雪晴伸了個懶腰,把手臂挽在錦賢的胳膊上,錦賢想甩掉她,然而她摟得更緊了,還把頭輕輕地靠在錦賢的胳膊上,然后瞥了一眼簡,簡實(shí)在氣不過了,扭頭就要走,澤山一把抓住了她,然后用另一只手撥開錦賢和雪晴:“雪晴,累了,就靠在我身邊休息會兒吧?!毖┣缢餍浴芭尽钡囊幌路砰_手,嘟起嘴:“不要了,不要了。”簡的氣消了,卻覺得有一股化學(xué)元素在空氣里碰撞??赡苁侵袑W(xué)時化學(xué)學(xué)得不好,簡說不出這化學(xué)元素的名字。
火龍鉆果真很刺激,簡還是第一次在空中被甩來甩去,簡聽見了雪晴的尖叫,在天旋地轉(zhuǎn)、電光火石的一剎那,簡看見雪晴緊緊握著錦賢的手,于是她聞到了心底里升出的酸酸的氣息。從座位上下來后,雪晴一陣干嘔,卻怎么也嘔不出來,簡強(qiáng)壓心中的不滿,問她有沒有事,她卻說沒事沒事,堅持要去雷龍過山車。
為了防止顧客們掉下來,雷龍過山車座位后面有一個壓力穩(wěn)定器,實(shí)實(shí)地壓著簡的后背,也間接地壓住了胃,一開始雪晴還好好的,突然她大叫一聲:“壓著我的胃了!”然后就吐了,恐怕是怕吐在娛樂設(shè)施上,雪晴站了起來,往底下的河吐起來。簡正要提醒她,卻有一只手緊緊地抓住雪晴的手臂,那是錦賢。
簡也覺得自己的臉色很難看了,澤山只好一路陪著她,給她講笑話,簡只是敷衍地咧嘴一笑。錦賢被纏得實(shí)在受不了了,朝簡擠眉弄眼,簡卻賭氣似的把臉撇到一邊。
走著走著,就到了百鳥園。雪晴的臉色好多了,臉蛋也散發(fā)出飽滿的光澤。雪晴從馴鳥人手里接過鸚鵡,搭在自己的肩上,然后秀出修長的手指,做成V形,露出開心的笑容:“照一下吧!”只有澤山拿了照相機(jī),簡只記得,澤山拿著照相機(jī)的手是微微顫抖的,然而,簡看得出來,澤山對雪晴的笑,是一顆真心打磨出來的。
“我們?nèi)ツ莾?!我們?nèi)ツ莾?!”雪晴指著過山車?!澳阈袉??胃舒服嗎?”澤山一個勁地問雪晴,雪晴卻看著錦賢:“去吧?!卞\賢看看一臉烏云的簡,又看了看一臉熱情的雪晴,不知如何是好,這時澤山把手臂伸進(jìn)了錦賢的胳膊彎:“哥們,瞧瞧你媳婦兒的意思吧!”話音未落,簡就大吼一聲:“去就去吧!”
過山車坐完,簡覺得自己都暈了,而雪晴滿面菜色地握住欄桿,在微微抽搐,澤山走了上去。錦賢得了空,跑到了簡的身邊,簡雙臂交叉在胸前:“你還知道來看看你媳婦兒我??!”錦賢湊近她耳朵說:“前幾天雪晴跑到我教室說從高一就暗戀我了,我不有了媳婦兒了嘛,當(dāng)然拒絕了她。今天就是要陪她個開心,不能傷了她自尊?!焙喍抖都?,看向別處:“沒想到你還挺體貼的?。 卞\賢伸出右臂把簡往懷里一摟,敲了她一個爆栗子:“你這個惡魔!我心里只有你一個!”然后在她的額頭狠狠親了一口。簡卻推開他,用下巴指指前面:“看,她倆多般配!”錦賢順著她的目光一看,雪晴嘔著,澤山正拍打著雪晴的背,任由骯臟的嘔吐物濺在他的鞋子上??粗粗?,錦賢又想把簡拉在懷里,她卻甩開了他的手。
簡度過了一個滋味最復(fù)雜的周末。忙完了這個周末,簡就要籌劃校園風(fēng)采大賽了,澤山的前女友李尚一曾說過,不能放過任何一個表現(xiàn)自己的機(jī)會,這樣以后求職才有優(yōu)勢。簡是一個有理想的人,她一直準(zhǔn)備扎根在北京,直到花葉繁茂。她不明白,為什么錦賢要回家鄉(xiāng),不管他!簡的心里還有氣。
經(jīng)過了海選與預(yù)賽,馬上就到大賽的決賽了。簡是串場人員,直到?jīng)Q賽才完整地看清所有進(jìn)入決賽的人員,在她一低首一抬首之間,她看見了雪晴。雪晴是3號。簡故意打了一個哈欠,對同伴說:“你先幫我看著吧,我去盹一會?!睕]等同伴反應(yīng)過來,簡已經(jīng)坐到音響背后的椅子上了。
雖然是4月份,蟲子還是出動了,圍繞著在操場上看風(fēng)采大賽的觀眾。簡不想見到雪晴,然而她的耳朵還豎著,仔細(xì)聽著臺上的動靜,雪晴唱的是周杰倫的《開不了口》,簡沒有睜開眼睛,但她聽見了雪晴的眼淚。
雪晴唱罷,臺下掌聲雷動。簡睜開眼,穿越重重人群,她一眼就看見了澤山。澤山仰著臉,抬著頭,就像一盤朝陽的向日葵。簡重重地吐了一口氣,突然她心里咯噔了一下,想起錦賢最喜歡的也是周杰倫,以前他們經(jīng)常到公園的草地上,簡唱歌,錦賢彈吉他。錦賢說,他只會彈周杰倫的曲子,簡于是配合他唱周杰倫。簡聽錦賢說過,雪晴不愛音樂,但是錦賢和她高一做過同桌后,雪晴就變成了周杰倫的鐵桿粉絲。怪不得,還一路追人追到大學(xué)里,還學(xué)同一個系!簡咬了咬牙,不跟任何人打招呼,回宿舍去了。
轉(zhuǎn)眼是5月底了,畢業(yè)季要到了,簡心里一陣惆悵,不知是青春已逝,還是將來未來。但是,簡心里還有一個疙瘩,名字叫雪晴,所以,這一兩個月來,簡都對錦賢不冷不熱。
那天,簡正在宿舍里收拾東西,一個電話貿(mào)然響起,里面是有人捏著鼻子陰陽怪氣地說:“小豬豬,猜猜我是誰?。俊焙啈械煤退麌Z嗑,無精打采:“錦賢?!薄鞍」聦α?,獎勵你一個吻哦!”簡把手機(jī)夾在耳朵和肩之間,騰出雙手收拾衣服:“懶得和你說?!卞\賢的聲音卻很激動:“你這個惡魔!快到公園草地上來!”簡慢吞吞地把睡衣折好放進(jìn)箱子里:“都晚上了,要唱周杰倫你就自己唱吧!”正要掛電話時,錦賢的聲音忽地大了起來:“一定要來,有驚喜哦!”簡想了想,反正也沒事,于是拖長語氣說:“好吧,你等我?!?/p>
校園的夜晚真美好,簡深吸了一口氣。公園離簡的大學(xué)只有一個紅綠燈的距離,所以簡很快就到了。夜晚靜得像一片白云,簡就漫步在云端。離草地越來越近,簡的心卻離草地越來越遠(yuǎn),她沒有試圖尋找錦賢,只是抬頭看看月亮,那柔和的月光散如淚落,一切是寂寥的靜定。
“嗨!”錦賢像一只猛兔竄了出來,簡一看差點(diǎn)嚇一跳——錦賢還戴著一個熒光兔耳朵?!案襾怼!卞\賢握住了簡的手,就如同握住了整個世界。簡被他牽著走,目光只是看著他的兔耳朵,簡沒有見過這么大的兔耳朵,只記得她和錦賢剛認(rèn)識談心時,她說過她愛兔子,沒出一個月,他就給她帶回一只兔子,簡問是哪里的,他卻說是動物園里逮的。那只兔子被她一直養(yǎng)在宿舍里,活了一年多,然后她與錦賢把它埋在了公園的湖旁。正在回憶著,錦賢卻停住腳步,繞到她后面用手把她的眼睛蒙?。骸安辉S偷看!”簡想扳開他的手,他的手卻紋絲不動。“小豬豬,我說,三二一,你往下看?。∪?!”簡睜開了眼。
那是她從未見過的壯觀!一朵朵玫瑰開得徹徹底底,整齊地排在草地上,排向天涯,排向簡心底的那片草地。太大了,簡走了幾個彎路,才明白那是“520”的形狀,她正要開口,錦賢卻把食指放在唇邊:“噓——聽,玫瑰在唱歌。”玫瑰在風(fēng)中“嗤嗤”作響,一片夢般的寧靜。簡笑了。“今天是5月20日,我只想告訴你,我——愛——你!”錦賢的手做成了喇叭狀,朝公園的湖大聲喊著。簡抱住了錦賢:“傻瓜!”這時從錦賢的背后冒出了一片火樹銀花,絢麗得仿佛一個昨日的夢,煙花在他的背后盡情地盛放,他恍若從夢里走了出來。簡把錦賢抱得更緊了,眼角也有了微微濕潤,然而她沒有流淚:“傻瓜,什么都不要說,我愛你!”
一束煙花一雙人,就在這夜幕下,靜靜地幸福著。
第二天,簡放學(xué)放得早,就在錦賢的宿舍樓底下等著他,錦賢一見到她,就把她摟進(jìn)了懷里:“走,我們?nèi)ゾ攀吵钥о??!焙喒郧傻爻\賢一笑:“說吧,昨天花了多少錢?”錦賢刮了一下簡的鼻子:“你這個惡魔!都是我打工掙來的,怎么了,這么早就想當(dāng)賢內(nèi)助啦?”簡用手肘碰了一下他的腰:“想得美!不過,你說,澤山對雪晴……有意思嗎?”錦賢收回手,托在了下巴上,模仿柯南的語氣說:“真相永遠(yuǎn)只有一個——有苗頭!”“那,我們要幫幫他嗎?”錦賢陷入了沉默,良久,他才開口:“千般萬般,只能看雪晴的意思了。”
回到宿舍,簡想了好久。
6月的荷花開了,然而澤山卻無暇顧及荷花,他無法對雪晴開口,畢竟他才見過她一面。澤山大二和李尚一談戀愛,那還是尚一先開口的,當(dāng)時他很是驚訝,沒有立即給答案。過了幾天,他給了尚一答案。后來,他倆分手時,他也沒有做挽留狀,似乎知道這只是徒然,然而這次不一樣,二十幾號就要畢業(yè)了,他再不向雪晴開口恐怕一輩子也沒機(jī)會了,于是他找了簡,簡正在宿舍樓底下的教育超市買冰磚吃,看見澤山的到來,不吃驚,仿佛知道他要來似的?!澳莻€,雪晴……”澤山的手摸著后腦勺,一臉窘相。簡沒有等他說完,把冰磚往他懷里一揣:“等會兒,我上樓一趟?!睗缮较虢凶『?,簡卻像一只受驚的小鹿,眨眼就跑遠(yuǎn)了。
“拿著?!焙啺岩粡埣埰唤o澤山,“這是我填的詞,按照最底下的電話號碼去找音樂系的久美,譜一支曲子,趕在畢業(yè)前到她樓下彈吉他,唱給她聽,成則成了,不成,就當(dāng)一次冒險吧?!睗缮浇舆^紙條,拍拍簡的肩:“好兄弟!”
后來聽物理系的女生說,那是她們見過的最浪漫的一晚,無數(shù)蠟燭在地上列成愛心形狀,一個挺帥氣的男生坐在中央,抱著一個木吉他唱著:“林陰道上的錯過/徘徊著誰的落寞/憂傷簌簌灑落/你的背影影影綽綽/未知那花海阡陌/你的眼神讓春天墜落/那莞爾是神的錯/融化了幸福泡沫/看大地花開一朵/看風(fēng)把天吹成秋末/你的眼淚是我的星座/哦,你的笑容是我醞釀千年的釅醇……”唱罷,澤山仰起頭,整棟樓的女生都往下看,仿佛都想成為女主角:“再來一首!”澤山甩甩頭,唱起了周杰倫的《開不了口》,才唱了幾句,他就看見了遠(yuǎn)在三樓的她,雖然淹沒在人群里,然而,就是她。澤山把吉他放到了地上,大喊著:“你聽見了嗎?我愿為你唱一輩子的歌,雪晴,我愛你!”
周圍的人群都轟動了,幾個男生開始起哄:“答應(yīng)他,答應(yīng)他!”后來雪晴的舍友回憶,雪晴從3月中旬以來就情緒不高,而偏偏那晚,她笑得很開心,然而寢室長說,雪晴還沒有走出來,她還在陰影里,雖然所有人都走到了陽光下。
畢業(yè)那天,簡和錦賢就來到校園的老樹林旁,簡讓錦賢把她背起來,她終于看見了,梧桐樹的高處,刻著“澤山心尚一”,然而“尚一”卻被一個倒筆畫的叉叉狠狠地叉去了,代之以澤山熟悉的秀氣字體“雪晴”。簡笑笑,從挎包里拿出錦賢送她的筆——一支套著樹袋熊玩偶的圓珠筆,在梧桐的深處寫下了:簡心錦賢,永遠(yuǎn)。錦賢抬頭看著簡一筆一劃地寫著,寫完最后一個走“之”底,錦賢笑著問:“簡,好了嗎?我要放手了?。 焙嗇p輕地捶著錦賢的肩:“不要不要,你要背著我繞操場跑兩圈!”錦賢大聲叫道,“你這個惡魔!”簡得意地晃著頭,說,“惡魔惡魔怎么了?”
那天,踢足球和加油的人都看到了一出言情劇,一個高大的男生背著一個女生疾步走著,女生一臉幸福的笑容,舉著個樹袋熊筆,不停地喊著:“簡愛錦賢,永遠(yuǎn)永遠(yuǎn)”。
女生的聲音不大,遠(yuǎn)遠(yuǎn)地聽去,那女生像是在唱著某個陌生的歌謠。
畢業(yè)照后,簡打電話給澤山,讓他叫幾個同學(xué),來一個表演社小聚。澤山來了,手臂里環(huán)繞著雪晴的手,雪晴的臉紅撲撲的,和簡初遇錦賢時如出一轍。
她走出來了么?簡在心里打了一個大大的問號。簡正在思索著,澤山就揮揮手:“今晚,百歲宮水煮魚,我請客!”表演社的人紛紛拍手叫好。
水煮魚果然好吃,簡一個勁地把魚片往嘴里塞,對面的錦賢卻不怎么動筷子?!澳阍趺戳??多吃點(diǎn)!”說完,簡就揀了一塊肥嫩的魚片放在錦賢的碗里,錦賢卻又把它夾回了簡的碗:“沒事,我不餓,只想在離別前多看看你。”簡嚼著魚片說:“你留在北京,我天天讓你看個夠!”錦賢不吱聲了,簡又吃了一片后,他才開口:“不了,我真的要回家鄉(xiāng),真不能待在這里。”簡嘟起雙唇,不顧旁人,一陣撒嬌:“不嘛不嘛,待這兒,陪我?!蓖蝗凰暮蟊骋魂?yán)浜梗剡^頭,接到了雪晴的目光。
——冷得像一把鋒銳的武士刀。
“你這個惡魔!你要我說幾次,我真不能待在這兒?!焙喐械叫奶摚谑锹耦^吃飯了。
那天,每個人都喝醉了,只有簡還保持著清醒的頭腦,本來,她就是一個鎮(zhèn)定自律的女孩兒,許多人都這么夸過,然而她自己心里清楚,這次清醒,還多虧了雪晴冰一樣的目光。
分別的時候到了,簡把錦賢一直送到火車上,周圍也有不少即將分別的情侶,那些女生都流下了不舍的淚水。簡卻沒有哭,這女孩有著一顆強(qiáng)大的內(nèi)心,仿佛已經(jīng)有了一圈柵欄圍護(hù)著她那顆紅紅的心臟。
錦賢摸摸簡的臉頰,勉強(qiáng)擠出一個笑容:“恐怕,我再也見不到這張臉了?!焙喿プ×隋\賢的手,在他手心里畫了一個飽滿的心:“錦賢,你記住,永遠(yuǎn)永遠(yuǎn)。”錦賢的笑容卻越來越難看,簡只看見過錦賢飛揚(yáng)自在的笑容,卻從沒有看見他這么難看的笑。簡以為錦賢只是為了離別而難過,于是她用雙手握住錦賢的手,仿佛要用溫度告訴他,她在,她會一直在,她永遠(yuǎn)都在。
錦賢從車窗里伸出雙手,托住簡的下巴:“讓我再看看,讓我再看看……”火車“嗚”的一聲啟動了,錦賢的雙手還擱在外面,這時錦賢用手撐住車窗,把半個身子都探出了窗外,朝她一遍又一遍地招手,就像掉進(jìn)宿命里永遠(yuǎn)出不去的西西弗斯。
簡看見了,他在流淚。然而簡,一滴眼淚也沒流。
其實(shí),簡那天投的簡歷有一份生效了,明天,她就要去面試了。她沒有告訴錦賢,以為會傷害到他的自尊心。她不明白,為什么錦賢不留在北京,那樣,和她一起打拼,然后有一個溫馨的家。
錦賢走后,簡就收拾東西,去了她的出租屋,澤山和她合租,不過有一層厚厚的木板隔著。合租明顯便宜,走上社會了,一切都要精打細(xì)算。簡把衣服一件件掛在衣櫥里,把依戀的連衣裙放在最中間,這是三八婦女節(jié)商場搞活動,錦賢為她買的,一直舍不得穿。她從回憶里走出來后,就去整理其他東西了。就在她整理得差不多時,澤山拖著行李箱來了,簡正要和他打招呼,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來,那聲音就像是一種魔咒,簡一聽到心就一沉:“這,就是所謂的牡丹華府?連我們的宿舍都比它好!”
簡順著聲音一看,是雪晴。雪晴也看見了她,怔住了。因?yàn)闈缮奖群喆?,簡為了結(jié)束尷尬,往前邁了一步:“嫂子,你也來了?”雪晴一副尖牙利嘴:“誰是你嫂……”澤山朝她使了個顏色,雪晴的嘴巴立即拐了個彎兒:“簡,你也在這,以后要多多關(guān)照!”然后扭過臉去,不再看澤山的臉色。
中午的菜是澤山燒的,蒜泥茄子,粉絲牛肉,肉絲冬瓜湯。簡難得吃得這么飽,但還是覺得不自在,雪晴的眼睛總是時不時地瞟她一下,像審訊似的。吃完,簡就和澤山聊天,原來,澤山應(yīng)聘到了一家規(guī)模不錯的公司,雪晴還是沒找到工作,于是他們就搬來一起住。他們聊得正歡的時候,雪晴就把筷子往桌子上重重地一拍:“澤山,去洗碗!”澤山不好意思地笑笑,一手拿兩只碗,去廚房了。雪晴玩弄起指甲,簡悄悄地退出去,回房間背英語單詞了。
面試的地點(diǎn)是在公司里的會議室。會議室很空曠,旁邊隔著一個小房間,里面是等待著的候選者,簡是第26個。簡的旁邊是一個畫著濃烈藍(lán)色眼影的女人,蹺著二郎腿,手里拿著一面小鏡子,時不時看看鏡子,練習(xí)她那并不好看的微笑。有幾次,那女的翹著的高跟鞋底碰到了簡的膝蓋,簡忍了,然而她還得寸進(jìn)尺,不停地朝自己的身上噴香水,那味道讓簡差點(diǎn)嗆著。簡想忍忍就算了,低頭看小桌子上的《面試技巧》。那女人把香水放在面前的小桌子上,又擦起了粉底。然而,那女人撥弄頭發(fā)時,手一甩,一下碰到了香水——
“啪”的一聲,香水瓶碎了。
一股濃烈的香水味道撲鼻而來,簡覺得不關(guān)她的事,正準(zhǔn)備埋首看題時,那女人一把抓住了她的衣領(lǐng):“賠!賠我的香水!”簡覺得忍無可忍,把《面試技巧》一把扔在桌子上:“你說什么!我根本沒有碰過你的香水!”那女人昂起下巴,把手中的小鏡子塞進(jìn)包里,把包重重地摔在桌子上,擺出一副罵街的架勢:“我把香水放在桌子上,周圍就你在使用這桌子,你說,不是你,還會是誰!”簡也開始用下巴看著她:“是你自己手碰碎的!況且,你哪只眼睛看見我碰你的香水?”那女人一腳踩在碎片上,發(fā)出扳手指的那種“吱嘎”的響聲,湊近一步說:“好!你問問他們,誰有理?”
簡環(huán)顧四周,圍著她倆的面試人群一個個都保持沉默,沒有一個人發(fā)表意見,仿佛一顆顆石頭,逐漸壓在簡的心上,讓她喘不過氣來。那女人忽然蹲下身,撿起一塊碎片,亮在簡的眼前:“看仔細(xì)了,是香奈兒可可香水,1000多塊錢呢,自己看著辦吧!”然后,把碎片抬到與簡眼睛水平的方向,然后手一松,碎片在地上發(fā)出一聲音符,這音符鉆進(jìn)了簡的心里,直到多年以后,這枚音符還常常在她心里隱隱作痛,就像把自己的心掏出來,任人踐踏似的。
簡不記得自己是怎樣度過那場難熬的面試的,她只記得,自己的錢包空了,后來吃了幾星期的方便面。簡知道自己不可能通過這次面試了,于是就去了人才市場。人才市場人山人海,簡擠得透不過氣,于是把自己的簡歷折成了紙飛機(jī),往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各投了一份。
從人才市場出來,簡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她正坐在臺階上吞盒飯,那狼吞虎咽的樣子讓簡不相信是她。簡懷著好奇慢慢走近,心中越來越確定:“雪晴?”雪晴一抬頭,簡看清了她嘴上的飯米粒和臉頰上的淚痕,雪晴放下盒飯,很倉促地說:“怎么,你、你也來了?”
簡明白一切,于是也陪雪晴坐在臺階上,說,“小時候,奶奶常對我說,夢想就是天上的星星,每出生一個人,天上就會多出一顆星星,有的是大星星,有的是小星星。有的人只顧看星星,卻忘了腳下的路;有的人只顧埋首趕路,卻忘了天上有顆星星保佑著他。真正正確的做法是,沐浴著星星的光輝,一步步地往目的地前進(jìn)。只有這樣,你的夢想,才不可能只是一瞬的流星。”
雪晴只是頓了一下,沒有回她一句話,又端起臺階上的盒飯狼吞虎咽。簡沒有走,她知道,有時候,無聲的陪伴勝過無數(shù)絮語。
這幾天簡的生活安排得都很有規(guī)律,白天人才市場,晚上人民公園,每次她醒來時,隔壁都沒有聲響,澤山上班去了,雪晴還在。簡心里明白,雪晴的心里還是裝不下簡的。有幾次,簡已經(jīng)醒了,看見雪晴在共用廚房里用超市最廉價的切片面包做三明治吃,她又閉上了雙眼,直到一切聲響消失得干干凈凈,她才徹底睜開眼。
不知過了幾天,簡已經(jīng)對投簡歷這事麻木了,突然一個電話打來,當(dāng)時簡正對著電話吃西瓜,等她把滿嘴的西瓜籽吐干凈后,電話已經(jīng)響了五聲了。簡用粘著黏糊糊西瓜汁的手接了電話——大大出乎她的意料,她的那次面試居然過了,人事部通知她明天就上班。她難以抑制自己的興奮心情,但還是收拾完桌子上的西瓜籽,抹干凈西瓜汁,把另外大半個西瓜蓋上保鮮膜放進(jìn)冰箱,留給澤山與雪晴吃。
出了門,簡差點(diǎn)在大街上跳起舞來。然而,到了公司,簡的心情一落千丈——坐在屬于她的小格子對面的,就是那個涂著濃濃藍(lán)色眼影的女人,不過,這次她換了銀色眼影。簡不想和她打招呼,聽那些同事說,她叫洪海玲,是關(guān)系戶,面試不過是走過場罷了。有人說,她是經(jīng)理的侄女,有人說,她和老總有著不正常的關(guān)系,反正眾說紛紜,簡不清楚,也不愿清楚。
簡手遮著額頭,快步坐進(jìn)了自己的小格子,然而,洪海玲眉毛一抬,就把她掃進(jìn)了眼睛里。她先是對著鏡子蠕動她肥碩的嘴唇,飛吻了一下,然后裊娜著身子扭到簡的身邊:“喲,我看誰來了,原來是我的大冤家——你哦!”然后翹起小拇指,把簡的劉海撥弄得往空中一飛,直勾勾地看著她。
簡不想和她正面交鋒,但賬要存著,現(xiàn)在她想先沉潛在公司里,于是她憋著。這時,一個身影隔開了她們倆:“是誰一股騷勁兒沒處發(fā),跑到這兒來撒野了?”洪海玲一時氣短,答不出話來:“你,你,你!給我等著!”然后像只被閹割了的公雞,蔫蔫地走了。簡記住了這個女同事的名字:許青城。
許青城比簡高一屆,看起來她卻比簡小多了,嬰兒臉,鴿蛋眼,簡不得不說自己老成,沒有福相。為了還青城一個人情,簡上班第二天就約她出去吃晚飯,在天水雅居。約定了306包廂,簡就在里面等,手機(jī)突然響起來,簡看見來電顯示是“錦賢”,手就一抖,她有好多好多話要和他訴說,但是她聽見了外面的腳步聲,于是她狠狠心,掐掉電話,迅速回了一個短信:晚上再打給你。在她按完最后一個字母時,青城正好推門而入。
女人的話題不外乎這些,男人和衣服。簡和她聊了當(dāng)今的潮流女裝與流行文化后,一時詞窮,就沉默下來了。就在簡起身想結(jié)束這場晚宴時,青城兩只手握住了她的右手,身體夸張地前傾,眼睛閃閃地說:“簡,我告訴你一個秘密?!?/p>
簡愣住了,她從不覺得自己是一個好的傾訴對象,即使是和上中學(xué)的閨蜜在一起,她也沒能分享多少秘密。猶豫了一會兒,簡微笑著說:“說吧?!鼻喑怯檬终谧∽欤瑝旱吐曇粽f:“其實(shí),我是一個孤兒?!?/p>
這句話是一道閃電,接著在簡的心里滾出一個炸雷,她想不到,面前如此率真的女孩兒,也有不可訴說的苦痛。簡理解地眨眨眼,用手撫摸青城的頭發(fā):“沒事,沒事?!鼻喑堑难劾镎3隽艘坏螠I:“我沒有告訴公司里的任何一個人,只有你和我的男朋友知道。我相信你,一看見你我就喜歡上你了,你不會說的,對嗎?”
簡點(diǎn)點(diǎn)頭,仿佛為自己的不坦誠而羞愧,于是她敞開胸懷,講述了她和錦賢的愛情故事,當(dāng)她講完了火車分別后,發(fā)現(xiàn)青城已經(jīng)完全沉浸在故事里了。良久,青城才緩過勁來:“簡,你要好好珍惜他。唉,雪晴也挺可憐的?!彪m然時針指向了8點(diǎn),簡還是如臨其境地聽了青城的故事,青城有過三段情史,第一次在高三,只是朦朧的好感,誰也沒把窗戶紙捅破,最后也不了了之了;第二次在大一,他是她的學(xué)長,他是學(xué)生會主席,而她,只是一個小學(xué)妹而已,所以大二時有了更新鮮的小學(xué)妹時,他卻把她拋棄了,青城描述得輕描淡寫,仿佛并不是她所親身經(jīng)歷的事;第三次就在工作后,她去餐廳時認(rèn)識他的,她記得,他點(diǎn)了一份麻婆豆腐,而他卻什么都沒告訴過青城,包括他的工作。
“青城,坦白說吧,你可要提防你的現(xiàn)男友?!焙喺\懇地說出了自己的擔(dān)憂,然而青城還沉浸在她的上一句話里,沒在意。
這次相會,她們多少有點(diǎn)相聚恨晚的意思?;氐郊?,簡回了錦賢的電話,其實(shí)也沒什么事,只是錦賢想她了而已。錦賢告訴她,父母已經(jīng)幫他找了一份電力局的工作,一切安好。簡告訴他,自己找到了一份大公司的工作,吃喝無憂。然后,是一種多年不見的老朋友之間的沉默,當(dāng)簡說再見的時候,她聽見了電話那頭的哽咽。
日子就這么不咸不淡地流進(jìn)光陰的大海,簡每天都會和錦賢通半個小時的電話,她告訴他,公司里誰誰誰又升遷了,誰誰誰今天中午吃了一份咖喱飯,讓她直流口水;他告訴她,他的父母一切都好,沒有家族的遺傳病,今天他為父母燒了一桌飯,父母直說好吃。漸漸地,簡不再愿意聽錦賢的瑣事,開始把他當(dāng)情緒的發(fā)泄口,一個勁地訴說對公司的不滿,對人際關(guān)系的無奈,以及上班的無聊。錦賢沒有不耐煩,只是在電話那頭,靜靜地聽著。
洪海玲依舊囂張跋扈,屢次找簡的麻煩,但簡最不能忍的,是她也欺負(fù)青城,水晶玲瓏的青城常被欺負(fù)得欲哭無淚。那天純屬洪海玲找茬,簡拿著文件去財務(wù)部有事,電腦就這么開著,讓簡后悔的是,她把QQ設(shè)置為自動登錄了。所以當(dāng)簡回來時,看見QQ開著,與其他好友的聊天記錄也晾在那兒,格子間的人一陣竊笑,特別是對著鏡子畫眉的洪海玲,那一聲“哼”,仿佛一記鈍擊,敲打在簡的心上。
“簡,我跟你說?!鼻喑氰F青著臉迎上來,“是她,還讀出來了,我,我阻止了,可是……”簡舉起右手,示意她不要說了,然后默默地坐到位置上,把打開的網(wǎng)頁一一叉掉。格子間的笑聲逐漸小了下去,然而,簡內(nèi)心的潮汐聲,日漸明晰。
轉(zhuǎn)眼到了年末,公司要舉辦元旦聯(lián)誼會,聯(lián)誼會的地點(diǎn)是在西郊公園,和另一家大型公司聯(lián)誼。剛開始,簡和青城、還有幾個一個樓層的女同事聊天,逐漸地,那些女同事都去圍繞著那些男同事了。果然剩女們都猴急。簡暗地里朝自己一笑,幸虧有錦賢,但是,錦賢回到家,不知有沒有女孩兒喜歡他,想到這個問題,她就開始頭疼,于是她就順手拿了桌上一瓶酒,與青城對飲,青城的酒量果然不行,才一瓶半,就倒下去了,簡只好扶著她到草坪上,讓她舒服地平躺著,向天空訴說她那多愁善感的小女孩心事。
“簡!”一個熟悉但陌生的聲音響起,簡環(huán)顧四周,卻找不到聲源。突然簡覺得背后有人,轉(zhuǎn)過身,居然發(fā)現(xiàn)那人是——李尚一!簡足足張大了嘴巴?!霸趺?,意外吧?”李尚一端著高腳酒杯問?!皼]有沒有,學(xué)姐?!焙喓芎玫夭仄鹆俗约旱幕艔?。“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這只是自然的事,我和澤山分開沒過多久,我就跳槽進(jìn)了這家公司,也是你們公司的鄰居?!崩钌幸徊辉倏春喌难劬Γ嵌⒅约旱母吣_酒杯看,她的手輕輕地晃動,酒杯里的紅酒也在晃動,紅酒里的人影也在晃動,在這種晃動中,簡頭一次感到了地球的自轉(zhuǎn)。
過了不知多久,李尚一終于開口了:“澤山,嗯,過得怎么樣?”簡說,“他找了新女友,恩愛著呢,每天舉案齊眉?!焙喌脑捤坪跏巧攘死钌幸灰话驼?。李尚一狠狠地咽了一口酒,眼神掠過一絲歹意:“那,他女朋友叫什么呢?”“雪晴?!焙喓敛华q豫。
“好名字?!崩钌幸簧詈粑艘幌拢蛷阶宰唛_了。
“醒醒,醒醒?!焙喭浦喑?,這時一根尖頭細(xì)跟的猩紅色高跟鞋停在簡的身旁。簡明白,冤家路窄。“沒有酒量還這么逞強(qiáng),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簡站了起來,面對著洪海玲,把半瓶酒,直接潑在了她的臉上:“給臉不要臉!我忍你很久了!”洪海玲還在一頭懵懂中,反應(yīng)了三秒,她一巴掌就過來了,簡閉著眼準(zhǔn)備挨打,過了好久都沒感覺到疼痛,于是睜開一只眼看,瞧見一只孔武有力的手緊緊地抓住了洪海玲的手,洪海玲氣急敗壞:“你、你是誰?不要多管閑事!”那只手甩開她,這時,簡才看清他的臉,有點(diǎn)像金城武,也有點(diǎn)像霍建華,正當(dāng)她發(fā)呆之際,那男的給了她一個燦爛的微笑:“這閑事,我管定了。”洪海玲大口地喘著氣,眼球微微上翻,似乎在估量著是否是他的對手:“你們,以多欺少!”然后死死瞪了簡一眼,伸出剛做過指甲的食指:“你!你給我走著瞧!”甩手就走。
“可以和你聊聊天嗎?”簡一抬頭,撞見了又一個糯米碎牙的微笑,簡不認(rèn)識他,可能是另一家公司的職員。簡后來才知道,他是那家公司的部門經(jīng)理?!昂冒?。”簡也瞪了一眼在遠(yuǎn)處的洪海玲。“你叫什么?”他順手拿起一瓶啤酒,與她干了一杯:“我叫杜生。”“我是簡。”她眼角的余光看見洪海玲還在遠(yuǎn)處監(jiān)視她,于是朝杜生湊近了一步。
對于那晚,簡只是模模糊糊地記得,她和他聊得很暢快,她喝了很多啤酒,他只喝了一口,說是要開車。
散場之后,杜生似乎在等著簡似的,打開車門等著簡,說,“上來吧?!焙喛匆娷嚽懊娴膴W迪標(biāo)志,喊了一聲:“四大皆空!”這是錦賢教她的,她還記得。杜生笑了,拉住她的手:“上車吧,我送你回家?!焙喛粗派氖郑瑓s沒有甩開:“不了,不,不了,我……要乘公交車。”杜生紳士地做了“請”的手勢:“你這么醉了,上車吧。來,我來扶你的同事?!?/p>
杜生還沒有碰到青城,青城就在迷糊中彎腰進(jìn)了奧迪。簡拉也不得,進(jìn)也不得,正在那兒猶豫著,一個身影飄了過來:“杜經(jīng)理,順道送我回家吧?!焙喡牭竭@聲音,就知道是李尚一。李尚一看到簡,也覺得意外:“哦,你有乘客了?那就不麻煩啦?!笨粗钌幸涣嘀瓢宦纷哌h(yuǎn),簡想起了澤山,想到了他的愛與恨,想到了他的笑與淚,生命中沒有什么是真正能被當(dāng)做過眼云煙的,即使是過眼云煙,也會留下一絲氣味。簡想著,車子卻發(fā)動了,原來,不知不覺,她已經(jīng)坐進(jìn)了車子里。
回到家,澤山正在書桌上寫文件,雪晴在網(wǎng)上逛淘寶。雪晴還是沒有找到工作,簡嘆了口氣,回到木板的另一邊了。簡覺得自己的腦袋昏昏沉沉的,于是趴在那簡陋不堪的小沙發(fā)上,睡著了。
晚上9點(diǎn),錦賢的電話打過來了,簡迷迷糊糊地從沙發(fā)上掙扎著起來,一聽到錦賢的聲音,一股無名火升起來:“煩死了!我累了?!比缓缶蛼炝穗娫?。
簡是被隔壁的爭吵聲再次吵醒的,是澤山和雪晴。澤山對雪晴從沒有發(fā)過這么大的火,好似要把房子燒著似的。簡想過去勸架,但是酒的效力太強(qiáng)了,簡想用手肘支撐著爬起來,但沙發(fā)太軟,使不上力,于是在迷迷糊糊中,簡聽完了吵架的全部過程。雪晴找不到工作,卻整天逛淘寶,瞎買東西,把澤山銀行卡里的錢用光了。澤山每天不辭辛勞,雪晴卻只買了一大堆沒用的東西回來,還拒不認(rèn)錯。雪晴也真是的!簡想著,一轉(zhuǎn)念頭,就想到了錦賢。
“要是我和錦賢生活在一起,會不會也像這樣吵架呢?”她記得,上一次吵架還是大三下半學(xué)期,錦賢給她買的青蘋果有幾個都壞了,加上簡的論文沒有通過,簡一時氣急,語氣就加了馬達(dá)似的咄咄逼人,錦賢先是讓著她的,后來簡太過分了,于是錦賢干脆就和她吵了一架。吵完簡就后悔了,但她性子傲,不知怎么道歉,她就在矛盾的迷宮中過了兩天,不找錦賢,也不打電話。兩天后,簡在路上匆匆走著,一邊想著心事,突然,一個人從背后緊緊抱住了她,一只手還拿著青蘋果:“小豬豬,我喂食來啦!”簡看著青蘋果,覺得眼睛里多了一種透明的液體,但她的眼睛還是生生把它咽了回去。
把自己拔出回憶是件痛苦的事。于是簡就抱著回憶,沉沉地睡去了。
簡起來時,雪晴正坐在陽臺上,呆呆地望著遠(yuǎn)方。簡不想吵到她,去冰箱拿了面包片、火腿片和奶酪,做了兩份三明治,一份帶走,另一份放在桌上,留給雪晴。走在樓梯上,簡就一直問自己,為什么要對雪晴如此之好,也許,是她已經(jīng)不構(gòu)成威脅了?也許,是自己骨子里的悲天憫人?也許……簡搖搖頭,她不明白自己,但她明白,真實(shí)的人性有無盡的可能。
一下樓,簡就看見了那輛白色的奧迪,簡覺得很眼熟,隨著視野的逐漸變大,簡看見了,駕駛座位上的,正是杜生。杜生朝她招手:“簡,上來吧!我送你。”簡的右腳懸在半空,久久不下地,她想到了錦賢,有一次在電影院,看完電影下樓時,簡的腳崴了,當(dāng)時錦賢已經(jīng)到了二樓,簡大叫一聲:“錦賢,等我,我的腳崴了!”錦賢聽到了,不顧從樓上沖下來的人流,撥開人群,三步并作兩步地跑上樓,二話不說就把簡背上自己的背,一口氣就下了樓。簡還記得,錦賢沖下樓所帶來的幸福氣流中,簡吻了錦賢的耳朵。
“你這個惡魔!”簡在耳邊聽到了錦賢常說的話。“滴,滴?!倍派蠢却咚?,瞬間她的眼前一片空白,許久,那空白才慢慢有了些許輪廓,然后逐漸清晰,是一輛白色的奧迪。簡本想回絕杜生去坐公交車,但她的腦?;噩F(xiàn)出洪海玲凜人的目光,那目光,就像是一把想要喝她血的鋒利寒刀,在半空冷冷地墜落在千年冰凍上。她又看到了,錦賢溫柔中帶著包容的目光,她想去追,然而他的目光越來越遠(yuǎn),簡一陣惆悵,就像一個天真的孩子捉不到風(fēng)。
“簡,快點(diǎn)吧,要遲到了!”杜生戴上了墨鏡,笑著說。簡看見杜生的笑,就想到了與錦賢初遇時的那個他。恍惚間,簡的腳尖就到了車門?!吧宪嚢??!倍派斐鍪?,把車門打開。洪海玲每天還坐本田上班呢!簡的腳跨上了車。
簡到了公司時,恰逢洪海玲下車,洪海玲先是看見了杜生的奧迪跑車,嘴張開了,當(dāng)她看見跑車上的簡時,她的嘴張得更大了。簡就在洪海玲嫉妒的目光中打開車門,絕塵而去。簡暗暗發(fā)誓,她會一直記住那個目光,那是一個女人最大的榮耀。
果然,洪海玲的嘴巴刁得很,在同事間到處散布,說簡貪慕虛榮,找了一個富二代。同事里剩女很多,騷動不已。簡坐在那兒不動,就有幾個女同事偷偷找過來,遞茶送水,不從簡嘴里挖出點(diǎn)什么不罷休的架勢。簡懶得解釋,但看見洪海玲都不再照鏡子,憤憤地盯著她看,她就在心中吶喊:“好一個三分球!”
青城匆匆忙忙撲進(jìn)格子間時,簡嚇了一跳,那是多么憔悴的臉啊——一雙皺成核桃的眼睛,左眼旁一片淤青,和青綠色的眼袋連在一起,構(gòu)成了她臉上的烏云,她的額頭就是整片不仁的天空,鼻子縮成一個洞穴,嘴巴如同兩片紫色的石頭掛在曾經(jīng)那么清秀的臉上。簡瞥見電腦的右下方:9點(diǎn)20分,青城是不可能來這么晚的,以至于簡覺得自己在夢里?!扒喑牵阍趺戳??”簡剛站起來,青城就緊咬著下嘴唇,一下子撲進(jìn)了簡的懷里,簡環(huán)抱住她的頭,輕輕拍著她的背:“寶貝,不哭,不方便說話就下班說吧。”簡的胳膊感覺到了一股熱熱的液體,順著她的皮膚,流向這片沉默的大地。
在公司食堂吃午飯的時候,青城的眼淚還流個不停。簡默默地把盤子里的雞腿夾到她碗里去,青城卻把自己的雞腿和簡的雞腿都夾了回來:“我吃不下?!比缓笏杨^埋進(jìn)胳膊,“嚶嚶”地哭了起來。隔壁桌上的人紛紛朝這邊看,簡只好側(cè)著身,擋住他們看熱鬧的目光。
簡囫圇地吃完飯,就把青城拉到公司小花園里散步了。在青城斷斷續(xù)續(xù)的啜泣聲中,簡知道了,原來青城的男朋友好賭,昨天輸?shù)镁饣貋淼?,青城不滿,說了他幾句,他就開始動手了,把她打成這個樣子。青城展現(xiàn)自己身上的好幾處傷,簡實(shí)在于心不忍:“青城,你這么痛苦地話,就離開他吧。說實(shí)話,這男的,不值!”青城卻猛地捂住簡的嘴:“不要,不要說他壞話!”簡一聲不吭。
青城扶著墻慢慢矮下去,然后深蹲在地上,像一只不能飛的雛鳥:“我已經(jīng)錯過了兩個人,不想再犯同樣的錯誤了。不會了,真的不會了?!鼻喑情_始神經(jīng)質(zhì)地喃喃自語:“不會了,不會了?!焙唽?shí)在看不下去了,拉住青城的衣服使勁拽起來:“振作起來,為了一個臭男人,不值??!離開這種敗類!”
青城仰起臉,曾經(jīng)清秀的臉龐已經(jīng)擰成了一圈樹輪:“不!我愛他!愛他!不會的,他不會離開我,我也不會,不會,不會?!焙喴廊皇箘诺刈饋恚喑菂s咻地站了起來:“你知道愛是什么感覺嗎?”簡已經(jīng)被她嚇住了,只是機(jī)械般地點(diǎn)點(diǎn)頭:“嗯,嗯?!薄安唬∧悴幻靼?!愛一個人是多么熾熱,你知道嗎?”青城轉(zhuǎn)過身,把滿是淚痕的臉對著簡,簡深呼吸了一次,然后無奈地?fù)u搖頭。“不會的,不會的。”青城沒有對簡做出任何反應(yīng),只是一路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小花園,簡不敢攔著她,只是在那兒,出了神。
這天簡再也沒有看見青城。簡打了幾個電話,青城也不接,于是簡一掐到下班的點(diǎn)兒就出來了,沒想到停在公司門口的,是一輛白色奧迪。“上來吧?!倍派λ︻^發(fā),把墨鏡摘下。簡恍惚間想到了錦賢,那天他們?nèi)ビ境赜斡?,錦賢上岸時就是這個動作,甩甩頭發(fā),把游泳鏡摘下,簡記得,那天錦賢第一次吻了她,他的嘴唇,濕漉漉的。
簡欠下身子,想對杜生說她有男朋友了,然而不知怎的,她說不出口??粗派鈿怙L(fēng)發(fā)的笑容,她緊閉著嘴唇,不知如何選擇。突然那個討厭的聲音又響起來了:“喲,我看誰來啦,原來是富家公子?。 焙楹A嵋宦放づ仓碜?,一路發(fā)情般叫著。杜生不屑地瞟了一眼她,一手握住方向盤,一手伸了過來:“請吧。”錦賢,錦賢曾經(jīng)也如此過,記得那次他們?nèi)サ巧健楹A岬募饨写騺y了簡的思緒:“怎么,在我面前,傍大款還不好意思了?”簡瞪著洪海玲,甚至想給她來一記。過了幾秒,一記響亮的耳光在半空中碎成玻璃碴,向四周迸發(fā)開去。
簡看看自己的手,還垂在身體兩邊,于是抬高視線,看見了那個人,是杜生。那個人,是杜生啊。簡覺得自己要哭出來了,她想起了錦賢,模模糊糊,錦賢也給過她同樣的感動,可是,你為什么不在我身邊呢?簡忍住了眼淚,伸出手,握住杜生打洪海玲的手:“我們走吧?!焙楹A嵛孀∧?,不顧眾人驚異的目光,用她最高的音調(diào)失聲尖叫:“簡!你們給我記著!你們不得好死!”在洪海玲的罵罵咧咧中,簡一路馳騁,絕塵而去。
簡回到出租屋,發(fā)現(xiàn)桌上的三明治紋絲未動,雪晴還在陽臺上,她不會一天都這樣吧?簡推開陽臺門,卻發(fā)現(xiàn)雪晴已經(jīng)倚在墻上,安靜地睡著了。簡想把她扶起來,然而這時門上的鑰匙轉(zhuǎn)動了,是澤山。簡透過窗戶,把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他不要說話,澤山輕手輕腳地走到陽臺上,看見雪晴,笑了。這種笑,簡看見錦賢對著自己有過。澤山一個胳膊環(huán)繞住雪晴的頭,一個胳膊托住雪晴的腿,把雪晴抱到床上去了,雪晴被枕頭磕住了,微微睜開眼睛:“澤山,對,對不……”澤山把她彎著的腿放下:“什么都不要說了,睡吧?!?/p>
“澤山,沒想到你還挺體貼的。”簡憋不住笑了。澤山一邊打開冰箱,一邊回簡:“說說你家錦賢吧,你家的可比我強(qiáng)得多?!边@時簡卻笑不出來了,不知為什么,她想起了杜生,杜生的風(fēng)度,杜生的體貼,還有許多說不出來的對杜生的感覺,這時都一下子涌上她的心頭,讓她差點(diǎn)把心里住著的錦賢給吐出來。簡沒有出聲,她正想動動嘴結(jié)束這場尷尬時,澤山的手機(jī)鈴聲響了,是條短信。澤山拿起手機(jī),臉色卻由晴轉(zhuǎn)陰。簡湊過去,看見聯(lián)系人是未知號碼,于是順著澤山的目光看下去:澤山,還記得我嗎?明晚乾云閣,7點(diǎn),不見不散。簡睥見了這段文字,心中已經(jīng)猜出了七八分,于是小心翼翼地問:“是她,你準(zhǔn)備去嗎?”澤山望了一眼熟睡中的雪晴,小聲說:“去,怎能不去?我還要告訴她,沒有她,我活得更好!”簡拍拍他的肩,壓低聲音說:“有什么需要幫忙的,盡管說?!睗缮?jīng)]有說話,簡轉(zhuǎn)身要回書桌,澤山抓住她的胳膊:“不要告訴雪晴。還有一事,你要幫我?!?/p>
簡如約來到了乾云閣,澤山說,他怕兩個人在一起氣氛會凝固,需要一個人充當(dāng)攪拌棒,而簡就是這根攪拌棒。不過說來,簡對李尚一的出現(xiàn)并不驚訝,她一直有這個預(yù)感,李尚一不會就這么簡單地離去的,她還有一些東西帶不走,就是往日的情分與兩個曾經(jīng)合在一起的影子。
李尚一見到簡倒是挺意外,但是出于一種冰冷的禮貌,她沒有問簡任何問題,只是客套地打了聲招呼。再遇故人,怎堪回首?只云一句,不記來時路。簡在心里造句時,李尚一已經(jīng)點(diǎn)好了菜。簡早飯沒吃,她望著一桌的菜,李尚一和澤山兩人未動筷子,她心里很著急。李尚一直直地看著澤山,澤山卻一眼沒有留給李尚一,只顧瞧著窗外繽紛的夜景。在如此涼薄的氣氛里,簡實(shí)在忍不住了,用筷子在盤子上敲出“叮叮當(dāng)當(dāng)”的響聲:“我們,吃飯吧!”李尚一朝她客氣地一笑,夾起一根萵苣絲放進(jìn)口中,簡其實(shí)想提醒她忘了蘸醋了,可一想到不能再委屈自己的肚子了,于是拿起刀叉切起面前的牛排來。肉吃起來果然很滿足!簡幾乎是笑著吃完了一塊牛排,可當(dāng)她意識到澤山未動筷子時,她就忘了咀嚼嘴中的食物,一下子全咽進(jìn)了食道里。
“吃吧。”簡用胳膊肘碰碰澤山,為了不讓自己顯得太突兀,也為了打破這種不尷不尬。澤山算是給簡面子,吃了一勺薏米蝦仁。李尚一端起酒杯伸過來:“來,我們干一杯!”簡還在猶豫呢,澤山卻爽快地碰了一下杯子,一口干了。這時服務(wù)員端了一盤菜來,上面是三個小瓷盅,還沒到跟前,簡就聞到了一股鮮味。“三位的佛跳墻,請慢用。”簡早就聽說過佛跳墻了,可惜太名貴,吃不起。簡掀開蓋子,忙不及地舀了一口湯,太美味了!用一個低級的句子來說,鮮得舌頭快掉了。澤山也沒吃過這種好東西,一個勁吃著。李尚一不慌不忙,像一個名媛似的端坐著,優(yōu)雅地看著澤山,等澤山吃得差不多時,她仿佛達(dá)到了她預(yù)期目的似的:“澤山,好久不見,過得怎么樣?”澤山也不好意思不回她:“湊合,你呢?”李尚一十指交叉,托在下巴下面,嬌媚地說道:“你看,我也二十六了,怎么也沒找到男朋友——”澤山打斷了她的話:“別想了,我已經(jīng)有雪晴了?!崩钌幸坏刮豢跉猓骸爸闭f吧,我們之間有沒有可能了?”
簡看見澤山愣了一下,那一愣里面,他一定想了很多,就像簡回憶錦賢一樣回憶他曾經(jīng)愛過的李尚一吧?可是,簡明白,有些錯,只能一直犯下去,不能躲。澤山抬起頭,正視著李尚一,一字一句地說道:“我有雪晴了?!焙喛匆娎钌幸谎壑幸婚W而過的失望,但她很快就掩飾住了:“沒事,沒事,只是問問,問問?!比缓笏才ゎ^看夜景了。
回出租屋的路上,簡笑著捶了一把澤山:“小子,答得還不錯嘛!”澤山用手摸摸后腦勺,咧開嘴笑了:“都是你嫂子調(diào)教出來的。”簡摸摸自己的肚子:“沾光了沾光了,吃得我滿腦肥腸的。你說,李尚一也算一個中流人士了,我們,啥時候能混上她的份上?。俊睗缮?jīng)]有答話,只是抬頭看看夜空,似乎在找屬于他的那一顆星。
第二天上班的時候,簡的肚子還是很撐。青城這幾天情緒不振,但比那次一直流淚強(qiáng)多了,她沒有請假,每天也準(zhǔn)時上班,只是少了她少年般的朝氣。簡幾次想和她談?wù)勑模瑓s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伏在桌子上睡著了。簡不想讓任何人發(fā)現(xiàn),于是輕手輕腳地離開了。
“許青城,把文件送到經(jīng)理辦公室?!焙楹A釓拈T外走進(jìn)來,扔了一大堆資料在許青城的桌子上。青城正虛著腰趴在桌子上,簡走過來拿起文件,對洪海玲說:“我來?!焙楹A嵫劬镩W過一絲輕蔑的笑意:“好吧你去,這可是你自找的。”簡回敬了她一個皮不笑肉不笑:“還是小心小心你自己吧!”
經(jīng)理辦公室里沒人,簡把文件放在桌子上就走了,其余也沒在意什么。
青城一整天都蔫蔫的,工作報告打了個標(biāo)題就停在那兒了。下班了,簡實(shí)在不想扔下她不管,于是把她扶進(jìn)電梯里。杜生還是一如往常地在門口等著。簡沒了當(dāng)初的矜持,順理成章地把青城送回家。按了幾次門鈴,終于有了一個邋遢的男子開了門,房間里一團(tuán)亂,臥室里還有dota的響聲。簡不敢相信,青城為之日夜哭泣的人,竟然是他。他接過青城,就粗暴地把她扔到了床上,“碰”地一下關(guān)了門。然后,是dota的廝殺聲。
簡是帶著滿腹心事上了車的,沒有在意杜生開往哪個方向。簡打開了窗戶,杜生讓她關(guān)上怕她著涼,她干脆裝著沒聽見,就這樣,吹著一月的寒風(fēng),心思在寒風(fēng)中碎了一地。她要的是一個純粹的人生,這,錦賢能給她嗎?杜生能給她嗎?她所能看見的,是愛情的盲目與愚妄。
“下車吧?!焙啽欢派妮p聲細(xì)語嚇了一跳,她太專注了,以至于她環(huán)顧四周,都不知道今夕何夕?!斑@是哪兒?”簡的心里產(chǎn)生了一股警惕,展現(xiàn)在她面前的,是一大片草地。杜生沒有說話,拉起了她的手,簡有了一種觸電一般的感覺。記得錦賢第一次拉她的手,她也是這種感覺,酥麻微妙,就像春風(fēng)拂過貓的指甲,然后貓在春雨潤過的泥土上留下了一枚小小的腳印。這次,簡沒有掙開杜生的手,也許,錦賢離開太久了,她只不過在尋找他的替代品而已。簡一邊安慰自己,一邊在和心中持久的道德感斗爭。當(dāng)愛情遠(yuǎn)離我們的時候,愛情就叫思戀,當(dāng)愛情來到我們身邊時,這種思戀,可堪一擊?簡沒有回答自己,只是手握得更緊了。簡隨著杜生走在濕漉漉的草地上,草地導(dǎo)了電,順著簡的腿往上爬,當(dāng)爬到頭頂時,她的眼睛濕潤了,朦朧中,她看見了草地上的那個他,曾經(jīng),她陪著他,一首“周杰倫”唱到天黑。如今,牽著她手的,已然是另一個他。
“看?!倍派种钢炜?。簡沒有流淚,只是把淚花子抹了去,然后看向天空——那是怎樣一個燦爛的天空啊,星星像一朵朵銀子做的花兒,盛放在一片天鵝絨上,星光華如水,輕輕地在天空,潮漲潮落。簡和錦賢在一起時,沒看見過這等璀璨。簡定在那兒,說不上話來。杜生放開手,把它搭在簡的右肩上:“我曾發(fā)誓,要帶心儀的女孩兒來看最美的星空。”簡還不知道要說什么,杜生卻用另一只手把簡轉(zhuǎn)到面前,深深地吻了下去。簡想推開他,然而她動彈不得。被強(qiáng)吻時她在想些什么?簡說,她也不知道。只是她的腦海中閃現(xiàn)了無數(shù)她和錦賢在一起的畫面,一起唱歌,一起游泳,一起看月亮,無數(shù)個一起交接在一起,幻化成了簡心里的無數(shù)只鳥,撲騰騰地飛騰著,尖利的爪子撓出一道道血痕,然而簡感覺到了還有生命力,她和錦賢的愛情還有生命力,可她能做什么呢?被另一個男人吻著?
簡不想再想下去了,閉上眼,感覺著杜生嘴唇的溫度。
“做我女朋友吧?!倍派x開她的嘴唇,從嘴唇里吐出一句話。簡接住了這句話,卻不知怎么接下去。錦賢沒有說過這一句話,他們是自然而然地走到一起的。因?yàn)闆]有這句話,簡總覺得自己的心里空落落的,少了什么。如今,另一個男人說出這樣的話,她不知為何,有了一股流淚的沖動,她憋住了。如果,是如果,站在她面前的是錦賢,她,會流淚嗎?
在內(nèi)心理性與感性無數(shù)次的碰撞后,簡含著淚搖搖頭。一陣?yán)滹L(fēng)過來,簡瑟瑟發(fā)抖,杜生把她抱在了懷里,就像錦賢一樣,在恍惚間,簡感覺到自己在點(diǎn)頭,一次又一次,然而含在眼里的淚始終掉不下來。錦賢,你能聽見嗎?對不起,對不起……簡在心里一遍遍說著,而那個錦賢,已在她的心里模糊不清了。
第二天簡上班時,她聽見了格子間的竊竊私語。她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洪海玲一聲浪笑迎過來:“簡,哼,經(jīng)理找你?!比缓笙褚恢徽既赋驳陌啉F一樣飛回自己的格子,留著一只眼兒瞧著簡。簡把包放在桌子上,然后義無反顧地去了經(jīng)理辦公室。
“坐下?!蓖踅?jīng)理嚴(yán)肅地說著。簡心里大叫一聲不妙,就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鐵椅很冷,這種冷像一條條銀色的小蛇,鉆進(jìn)了簡的骨髓。“經(jīng)理,你找我?”簡一臉的小心翼翼。“你昨天來過我的辦公室?”“嗯?!焙喯胍矝]想。“有沒有碰我抽屜?”簡的心一點(diǎn)點(diǎn)地往下滑,就像一個失足落井的人一樣?!皼]有啊。”經(jīng)理的身子往前傾了,簡看得出來,他在努力克制著自己的憤怒:“那,我抽屜里的重要文件怎么沒了?有人反映,昨天下午,只有你進(jìn)了我的辦公室?!焙喢靼鬃约禾M(jìn)黃河也洗不清了,于是她故作鎮(zhèn)定,盯著經(jīng)理的眼睛說:“王經(jīng)理,你說吧,準(zhǔn)備怎么辦?”經(jīng)理把手里的筆記本往桌子上一扔:“這么重要的文件丟失,給公司帶來多大的損失!不要說什么了,走人!”經(jīng)理大手一揮。簡有點(diǎn)眩暈,仿佛又坐了一次雷龍過山車。臨走時,簡停住了腳步,她想知道,經(jīng)理嘴里的“有人”指的是誰,也罷,也罷,簡搖搖頭,她猜得到。
簡在收拾自己的東西時,她故意放慢了速度,她在等青城。直到她磨磨蹭蹭全都整理完時,青城也沒有來。簡正翹首等著她,不知洪海玲已經(jīng)走到她身后。洪海玲用胳膊肘戳戳她:“怎么,還看著你的小姐妹呢!合著你們姐妹情深,我告訴你吧,她回家歇著去了,說不定,還要辭職呢!”說完她打開手中的鏡子,欣賞起自己笑著的血盆大口。
抱著紙板盒子的簡在離開公司時,回頭狠狠剜了洪海玲一眼。
簡是坐公交車回去的,她不想讓杜生看見自己的落魄?;氐匠鲎馕荩┣绾蜐缮蕉疾辉?。把紙箱往地上一摔,簡就坐在床上嘆悶氣。結(jié)果她越嘆心口越悶,趴在床上想打個瞌睡,可是怎么也睡不著。正在打滾之際,簡磕在了一個硬物上,原來是她褲子口袋里的手機(jī)。簡掏出手機(jī),想上一下人人網(wǎng),手一抖,就撥到了聯(lián)系人上,第一個人就是錦賢。簡看到這個名字,怔住了。她這次沒有跳過去,只是按了“確定”鍵。
隨著“嘟嘟”聲響起,簡捂住了自己的胸口。好久沒有聽到他的聲音了,但簡深深地覺得,錦賢在她心里挖出的那口井,已經(jīng)干涸了。過了好久,錦賢都沒有接聽,簡要掛電話時,一聲熟悉的“喂”激起了簡心中的一圈圈漣漪。簡沉默了好久,才說了一句話:“最近,還好嗎?”錦賢像一個小孩子一樣說著他最近發(fā)生的事,這時,簡仿佛成了錦賢,錦賢則變成了曾經(jīng)的她。簡糾結(jié)地說了一句:“錦賢,你能來看看我嗎?”停頓了三秒,電話那頭傳來一聲嘆氣:“簡,我,我……”聽著聽著,簡鼻子就酸了,但她沒有提起她被辭退的事兒,只是打斷了錦賢的猶豫:“錦賢,我在上班,以后打給你,拜拜?!彼龥]有聽見錦賢說“再見”就掛了,她的心很亂很亂。
杜生知道了簡的遭遇,沒有說她一句,要是錦賢,早就會大叫一聲:“你這個惡魔!”不知為什么,簡懷念這句話,就像懷念那年夏天,她和他一起唱過歌的綠草地。簡想,如果錦賢肯來,說不定她還會拒絕杜生,但是,你為什么不在我身邊呢?你為什么不在我身邊呢?
簡把身子輕輕地靠在了車門上,就像靠著一朵飄忽不定的白云。杜生緊緊握住她的手,給了她白云背后的陽光:“別擔(dān)心,我養(yǎng)你?!焙喕仡^看著他,仿佛看見了自己心里的那個人,那個人,卻已不是錦賢。
除夕轉(zhuǎn)眼就到了,簡和遠(yuǎn)方的父母通了電話,說了一大堆乖女兒的孝順話。放下電話,鼻子有點(diǎn)酸,她其實(shí)還是想家的。坐在那里發(fā)了一會兒呆,無數(shù)祝福的電話與短信涌到了她的手機(jī)里。簡翻了一遍,唯獨(dú)沒有錦賢的。簡握著手機(jī),看著一個個陌生或熟悉的人名,就這么無意間看見了錦賢。她閉上眼,在猶豫間,她刪除了他的手機(jī)號。
看著外面獨(dú)自繁華的煙火,簡打開了電視機(jī),調(diào)到好幾年都不看的春晚。這時,電話來了,是一個陌生的號碼,簡卻覺得似曾相識。簡沒有接,然而手機(jī)卻響個不停,她把手機(jī)一抓:“哪位?”一陣沉默后,一個熟悉的聲音響了起來:“新年快樂!”簡也呆住了一會兒:“錦賢?”錦賢“嗯”了一聲,兩人就對著手機(jī)陷入龐然的沉默。簡狠狠心,朝電話說了一句:“錦賢,我想,我們,就這樣吧?!焙喡牭搅穗娫捘穷^傷心的沉默,沒有一句話,簡卻知道,錦賢在流淚。簡覺得鼻子酸,就抽抽鼻子,忍住淚,把電話掛了。
雪晴還在廚房里忙著,澤山也跑進(jìn)去了,廚房里有說有笑。簡看著他們倆那樣幸福,忽然就覺得歲月安好,春風(fēng)拂面。春晚就要開始時,手機(jī)卻響了,聯(lián)系人是杜生:“下樓吧,去看煙花。”簡心里暖暖的,對著電話撒起嬌來:“我有朋友,怎么辦呢?”簡聽見杜生笑了:“一起去看吧?!睊炝穗娫?,簡就立即打給青城,但青城不接電話。
是時候開誠布公了。簡推開廚房門說:“我的男朋友請我們?nèi)タ礋熁ǎ蠹艺硪幌鲁鋈グ?。”簡看見,澤山和雪晴都呆住了,雪晴手里的碗落下,在地上摔成五瓣。過了許久,澤山才試探性地問:“錦賢?他來了?”簡扭過頭,不再看他們的臉色:“不。我和他已經(jīng)分手了。我的新男朋友,叫杜生。”
澤山的反應(yīng)她沒看見,簡卻用余光看見了雪晴,那眼神,有憤怒,有憎恨,有不解,所有感情交錯在一起,融合成一股黑色的風(fēng),呼嘯著掠過簡的心頭。廚房睡鳥一般安靜。一會后,澤山走到廚房門口把門打開,喚了一句:“雪晴,這么喜慶的日子,去看煙花吧?!边@時雪晴忽地對著天花板大笑起來,然而那種笑聲飽含了淚水,還有簡也說不清的東西。澤山大步走過去把雪晴的嘴捂上:“不要笑!簡,你先下去,我們馬上來!”
除了杜生,每個人的心里是各懷了一個疙瘩看除夕煙火的。杜生還一個勁兒地給他們拍照,尤其是給簡,似乎三百六十度都照了,仿佛她是他的雕像。簡不開心,因?yàn)樗恢廊绾蚊鎸﹀\賢的同學(xué)和哥們兒;澤山不開心,因?yàn)樗X得他愛的人還在惦記著他人;雪晴不開心,因?yàn)樗祽倭?年的人,卻在一夕之間被人甩了,而她已不是自由身。杜生仍保持著他的風(fēng)度,心里也覺得氣氛有異常,但還是一句不問地陪他們看完了煙花。在最大的煙花綻放時,簡想起了那年的“520”,一地的玫瑰,還有屬于她和他的火樹銀花。她終于感到了,那是錦賢走了之后,第一次心痛,而且是絞痛。簡握緊拳頭,放在心口,恍若在對著夜空發(fā)誓。其實(shí),她明白,自己心里的煙花才是真正的寂寞。
杜生從車后廂里拿出一打啤酒,放在他們所在的橋邊上:“喝吧,喝了一年的晦氣就全沒有了!”澤山一把就飛快地扯開包裝紙,拿起一罐就猛地灌了下去。雪晴不是愛喝酒的人,但她卻也一手拿著一罐,這邊一口,那邊一口,悶頭喝著。簡文明多了,只是細(xì)細(xì)地抿著。杜生不明白所以,悄聲問簡:“你的朋友們,沒事吧?”簡苦笑了一聲:“能有什么事,就這樣唄?!倍派鷵ё×撕啠骸皩氊悆?,少喝點(diǎn),我可不能讓你出事?!焙喤e起啤酒罐到他的唇邊:“喝。你也喝?!倍派蛄艘豢冢骸拔议_車呢,不能再喝了。”于是簡就這么獨(dú)自喝著,直到她把升上夜空的煙花全喝成了黑暗。
簡是大年初三才覺得異樣的。她打了多少電話,青城也不接,簡以為青城去了以前的孤兒院過節(jié)了,但她越想越不對勁,越想越鉆入死胡同。于是她不能等了,坐公交車去了青城家。還沒到她的單元,簡就聽見樓下的大媽在門口說事。簡本來不在意,但她聽到“青城”二字,就停下來了,故作鎮(zhèn)定地問了一句:“發(fā)生什么事了?”大媽也熱情,指著樓上說:“樓上那姑娘,就是那什么青城的,死啦!”
一個晴天霹靂劈了下來,簡到現(xiàn)在都無法形容自己的震驚。簡倒吸一口冷氣,正想問呢,那個大媽又開口了:“告訴你哦,她男朋友真是混球,還天天打她,她受不了了,從公司里逃回來,結(jié)果公司里不知道誰使壞,讓人事部經(jīng)理把她開除了,你說說,一個姑娘受這么多打擊,嘖嘖……”對于誰使壞,簡一清二楚。
這時另一個大媽也開口了:“別看這姑娘一臉福相,命苦著呢!我告訴你啊,她可是有著嚴(yán)重的抑郁癥,每天躲在家里哭,也不知道去看醫(yī)生。還聽說啊,她死前前一天,她男朋友把家里的錢和存折席卷一空,不知到哪兒樂呵去了!這姑娘患著病,一時想不開,就喝農(nóng)藥了!這下,人死了,還沒人給她收尸,也不知道她家人是什么樣子,這么狠心……”簡不想再聽下去了,一步,一步,一步地邁上樓梯。站在青城家門前,她不知道該干什么。樓上那戶人家從簡身旁路過,那女的說:“大過年的,真晦氣!”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她知趣地閉了嘴。
簡回頭沒有乘公交車,是一步步地跑回來的,有青城一幕幕的畫面在眼前閃動,她的笑裊裊成煙,一切化為一片灰燼。而簡,捧著這縷灰燼,只影向誰去。誰能想到,簡離職那天,沒見到她,一嘆終成永別。簡仰頭望天,不明白蒼天造出如此七竅玲瓏的女孩兒,為什么又要這么早地召回她。她閉上眼,寒風(fēng)打在她的臉上,仿佛在扇她的耳光,好在,痛使她感覺到了自己的存在。簡知道,自己還有一筆賬,要和一個人算。
簡已經(jīng)沒有工作了,所以一天都很閑。春節(jié)假放完后,簡每天都蹲守在以前的公司,她在等一輛本田車,車?yán)锸撬业娜恕楹A帷:楹A釒缀趺刻於荚?點(diǎn)整到門口,然后慌慌張張地去打卡,有幾次遲到了幾秒,簡在遠(yuǎn)處看見她火冒三丈的樣子,心中酣暢淋漓。洪海玲每天都有一個長得很矬的男人送她吃飯上班,不知是不是她的情人?找這樣的,沒品就是沒品。簡內(nèi)心嘀咕著,繼續(xù)用望遠(yuǎn)鏡觀看。洪海玲每天下班后,都會去不遠(yuǎn)處的星巴克點(diǎn)一杯咖啡,一份提拉米蘇,然后裝作看書的樣子,簡猜都能猜到,她是在看書中的鏡子。
有時候,洪海玲會和幾個濃妝艷抹的女同事一起下館子,有一兩個簡還認(rèn)識,平常都是格子間的,抬頭不見低頭見,說不定還打過招呼。這種人居然還有朋友?但簡一想到洪海玲是王經(jīng)理的侄女,一切就想通了。簡尾隨她們來到餐館,她戴著鴨舌帽、墨鏡和口罩,悄悄選了一個背對她們的位置,偷聽她們的講話。
“許青城?那個不要臉的女人?”簡聽見她們在議論青城,就把椅子拉近了一步。洪海玲的高調(diào)說話聲還是那么刺耳,就像尖銳的刀鋒劃過白鐵皮?!八?,原本不想讓她死,沒想到她竟是個脆弱的小女人,結(jié)果呢,脆成渣渣了!”一陣哄笑聲。洪海玲得意地掀起眉毛:“簡那個慫逼,本來準(zhǔn)備留在后面好好對付她呢,這倒好,自己撞槍口上來了……”
在洪海玲尖銳的說話聲和那些趨炎附勢的笑聲中,簡離開了。她的拳頭,握得緊緊的。
簡已跟著洪海玲好幾天了。這一天,是洪海玲一個人在小巷子里。簡走上前,猛然敲了一下她的背,“洪海玲,還記得我不?”洪海玲一回頭,花容失色,嘴巴也打結(jié)了:“簡,簡?好,好久不見。”簡給了她一個輕蔑的笑:“我當(dāng)是貴人多忘事,以為你忘了我呢,說吧,你對青城和我做了什么?”洪海玲恢復(fù)了她盛氣凌人的架勢,凹著嗓子說:“做什么?我能做什么?”洪海玲眼睛環(huán)顧四周,確信沒有人后,傾斜著上半身在簡耳邊說道:“只不過略施小計罷了?!焙喅磷庹f:“王經(jīng)理的文件是你偷的,是吧?”洪海玲嘴一歪,露出她自己以為很美的冷笑:“我說是的,那又怎樣?不是,那又怎樣?”簡冷冷地看著她:“說吧,又沒有人。”
洪海玲斜了一眼簡,舌頭突然靈活起來了,“是的,我趁我叔叔不備,偷偷拿了他的重要文件,然后第二天再把你引到里面去。怎么樣,沒辦法了吧?”洪海玲又把雙手抱臂在胸前,嗓音越來越尖,“本來是要先把青城給扳倒,然后再撂倒你的,誰知道你自己搶著要去,我沒得辦法咯!”簡強(qiáng)壓住怒氣:“那,青城呢?”洪海玲眉毛一挑,笑道,“誰叫她整天哭哭啼啼不上班啊,我跟叔叔說了幾句,她就沒了?!?/p>
看著洪海玲得意的臉,簡忍不住亮出了手中的錄音筆。不過,沒等洪海玲反應(yīng)過來,簡又把錄音筆收到了內(nèi)側(cè)口袋里。洪海玲忽然撲了過來,簡一閃身,滑著步,仿佛腳下有一雙滑輪。大學(xué)時她曾想學(xué),可是怕跌跟頭。現(xiàn)在她無師自通,正在乘滑輪遠(yuǎn)去。留下那個在后面大喊大叫的洪海玲。簡沒有看見這么難看的洪海玲。
等簡走到大路中間時,洪海玲才追上來,車流卻擋住了她。眼看著簡越跑越遠(yuǎn),洪海玲脫下自己的大紅漆皮高跟鞋,往簡的方向扔去,簡一閃,就躲過了,繼續(xù)閃騰裊娜,一路向前。
簡把錄音筆用特快寄給了于總經(jīng)理之后,就蒙頭大睡。她似乎做了許多夢,又似乎什么夢也沒有做。但她依稀記得自己還在夢里的劇場里排練,有一句她背得很熟練的臺詞,卻怎么也記不起來了。
簡實(shí)在是欠了床的債了,兩天后,她被公司的電話叫醒了,是讓她繼續(xù)去上班。洪海玲當(dāng)然不見了。那些曾經(jīng)和洪海玲走得近的女人們,看見簡頭都轉(zhuǎn)了過去,似乎不認(rèn)識她似的。簡保持著外交式的微笑,坐到自己原來的位置上,看見對面的空位,還有旁邊的空位。兩個空位置,像兩個買了票而沒有觀眾入場似的。
2月14日的情人節(jié)到了,杜生還是沒有任何表示。想想也算了,簡燒起澤山和雪晴都愛吃的梅干菜扣肉,雪晴時不時地催一聲:“好了嗎?”那是家一般的幸福。多年以后,簡回想到這一段,都會感到溫馨。
梅干菜扣肉快要好了的時候,澤山回來了,但他沒有進(jìn)客廳,直接就進(jìn)了廚房。原來澤山的背后藏著一大捧紅玫瑰,他不想讓雪晴現(xiàn)在就知道。熱騰騰的梅干菜扣肉出鍋時,雪晴已經(jīng)蠢蠢欲動了。簡和澤山商量好,簡大叫一聲:“雪晴,好了!”雪晴已聞香而來。然而放在飯桌上的,不是扣肉,是一大束飽滿欲滴的紅玫瑰。
一滴淚掉下能有多久?那就是雪晴從看見到擁抱澤山的時間距離。雪晴緊緊地抱住了澤山,久久不愿放開。
看著他們?nèi)绱诵腋#喭顺龇块T,到樓下散心了。情人節(jié)到處洋溢著快樂,簡看見了一朵朵的玫瑰,看見了一對對的情侶,卻看不見一顆顆的真心。簡感慨著,突然有一雙大手捂住了她的眼:“寶貝兒,準(zhǔn)備好了嗎?”沒等她回答,那雙大手消失了——展現(xiàn)在她眼前的,是99朵藍(lán)色妖姬!遠(yuǎn)遠(yuǎn)的,像一片沉靜在藍(lán)天下的海,照見了藍(lán)色的簡,藍(lán)色的杜生,和一個藍(lán)色的天堂。簡不敢置信地走過去,用手撫摸著藍(lán)色的玫瑰花瓣,就像在撩撥愛琴海的海水,一波波地蕩漾開去,一直傳到遙遠(yuǎn)的天際?!昂每磫??”杜生挽起簡來不及梳洗的頭發(fā),悄聲細(xì)語。簡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了,只剩下點(diǎn)頭。杜生在心口做了一個愛心的手勢,慢慢推向簡,然后把虛擬的愛心放在了簡的手中:“從此,我的心,是你的了?!焙喴呀?jīng)覺得暈了,然而她沒有忘記做一件事:吻杜生。
三個月眨眼就過去了,日子甜甜美美,一路歡聲笑語。那是一個雨夜,雖然還沒有到夏天,已經(jīng)是天雷滾滾了。簡的第六感告訴她,要有大事發(fā)生,于是簡待在出租屋里,哪兒也不去,她覺得,留在這,比去哪兒都強(qiáng)。等事兒發(fā)生是很忐忑的,簡摸摸自己的小心臟,為了轉(zhuǎn)移自己的注意力,她在背英語單詞,然而她一個字母都看不進(jìn)去,于是她扔掉單詞本,在屋子里來回踱步。澤山和雪晴怎么還沒回來?這急雨什么時候能停止?然而,在簡的焦急等待中,雨聲越來越大了。
果然,一個人影猛地撞開了門,簡心里“咯噔”了一下,仔細(xì)看,原來是濕透了的雪晴。簡想拿毛巾給雪晴擦擦,雪晴卻叫住了她:“不用了?!比缓髲牧軡窳说陌镄⌒牡赜檬种笂A出一封信,這封信的四角已經(jīng)洇濕了,但中間還潔白如新。雪晴雙手奉上這封信,朝簡鞠了一躬:“簡,我知道有很多地方對不起你。這次,求求你,幫幫我……”雪晴哽咽了。簡連忙扶起她,雪晴已經(jīng)滿臉淚水。簡的心往下一沉,但還是安慰地?fù)嶂┣绲谋常骸安豢蓿豢?,告訴我發(fā)生了什么?我會幫你的,我會幫你的?!毖┣绨研湃剿掷铮骸敖?,如果,我說如果,如果我走了,請你務(wù)必把這封信交給澤山!”“傻孩子,你怎么會走呢……”簡還沒說完,雪晴雙手捂著臉跑出去了。簡想立即追出去,但還是把信放在書底下,拿了一把傘沖進(jìn)雨簾。
雪晴在前面踉踉蹌蹌地走著,那個背影,如此倉皇,如此無助,就像一顆油珠,滾過不屬于她的愛情的湖面。簡不知道,從那以后,雪晴的近義詞就叫遠(yuǎn)方。
簡快要追上她時,雪晴卻“啪”地一下跪下了。簡拉住她的胳膊想把她拽起來:“起來!雪晴,別這么不爭氣,有什么好跪的!你給我起來!”雪晴卻穩(wěn)如石尊。雨“嘩啦啦”地下,沖刷著雪晴臉上一輪又一輪的眼淚。簡沒有辦法,只能為雪晴撐傘。這時,簡看清了前面有一個身影,她不敢確定,那輪廓在黑暗中越來越清晰,如同一條魚,從湖底慢慢浮向湖面。
是澤山。
因?yàn)槭呛诎抵?,還下著那么大的雨,簡看不清澤山的臉色,只知道他的輪廓是如此僵硬,冰冷的僵硬,像是忍著些許情緒,快要爆發(fā)出來,而理性又把那些情緒強(qiáng)壓了下去。雨繼續(xù)下著,一道閃電照亮了大地,照亮了三個人的無奈。隨之是一道滾雷,從簡的額頭碾了過去。
突然,雪晴打破了沉默,她大喊著:“澤山,你聽我解釋!”簡聽見了一聲低低的冷笑,交加著雨聲,閃電般劈進(jìn)雪晴的心里。澤山只是問了一句:“你自己在日記里說,你答應(yīng)我只是為了更接近錦賢,是你寫的,對吧?”雪晴說不出話來了,只是咬著嘴唇,微微地點(diǎn)了一下頭。澤山甩手就要走,雪晴一聲哀求:“求求你,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那日記是我半年前寫的,你為,為什么不,不繼續(xù)讀下去呢?”澤山從背后扔出一個精美的筆記本,本子攤開在水塘里,很快,水在每一頁上迅速爬升,同時爬升的,是澤山的怒氣:“你叫我怎么讀下去!全是對別人的愛慕!我以為你已經(jīng)走出來了,你!你走吧,我不想再見到你?!毖┣缈薜靡呀?jīng)在抽搐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簡知道自己不該說話,但她還是開口了:“澤山,你是知道的,雪晴她……”澤山不容她說話,語氣十分堅決:“不要再為她說什么了。她和我在一起那么長時間,還……唉,這種女人不值,不值??!”
雪晴已經(jīng)噎住了。澤山轉(zhuǎn)身就要走,雪晴憋住氣,使出全身的力氣大喊:“那是過去的我,現(xiàn)在的我喜歡你!我喜歡的是你!”然而澤山已經(jīng)決定了,不再理雪晴的哭鬧。雪晴雙手抱頭,撕扯著自己的頭發(fā):“你為什么不往下看呢?為什么呢……”雨繼續(xù)下著,簡一聲不吭。雪晴的日記本躺在水塘里,一聲不吭。
澤山走遠(yuǎn)了。簡回憶,那是她最后一次看見雪晴。
簡把信交給了澤山,很久很久以后,簡和澤山談心時,澤山才透露信上的內(nèi)容,雪晴說,她畢業(yè)后,一直找不到工作,她已經(jīng)厭倦了“北漂”,要去外面的世界闖蕩。雪晴還說,她喜歡錦賢7年了,然而就是因?yàn)闈缮?,她才發(fā)現(xiàn),人生的路原來是如此寬闊,以前她只看見了一棵樹。讓簡記憶深刻的是雪晴最后的話:“你連過去的我都不接受,怎能接受將來的我?”
每每簡想起這句話,都難以入眠。她不知道澤山心里在想些什么,只知道他們分手后一個月的星期六,李尚一來了。李尚一敲門時,簡正在看書,看書時打開門看見一個不待見的人,是一件多么頭疼的事。簡正要關(guān)門,李尚一的一只腳已經(jīng)跨了進(jìn)來:“簡,我找一下澤山?!焙啗]辦法,只好讓她進(jìn)來。
簡繼續(xù)看書,其實(shí)她也是裝作看書,偷聽他們講話。澤山把李尚一帶進(jìn)了里屋,所以簡只能斷斷續(xù)續(xù)地聽個大概。原來,李尚一聽說雪晴離開了,就要求和澤山復(fù)合。簡則想,當(dāng)初是你提出離開,離開就離開,為什么還要復(fù)合?愛情不是蚌殼,能合能分的??墒?,人在愛情中就是犯賤,李尚一為了面包離開愛情,有了面包后,愛情還會回來么?這只不過讓人更犯賤罷了。在簡的胡思亂想中,澤山已經(jīng)把李尚一送到了門口,開門的一瞬間,澤山說了一句:“有些愛情,已經(jīng)過期了?!?/p>
簡看見李尚一拉長了臉看了她一眼,仿佛在說:“就是你!教唆他!”是的,澤山以前并不是一個有主見的人,所以他答應(yīng)過李尚一的追求,但經(jīng)歷了雪晴那件事,他的步伐堅定了,就像童話里那個失去了愛情的錫兵。
過了幾天,簡就明白了李尚一為什么能在一個大公司里迅速攀升,處在中層了。那天,杜生陪簡逛街,簡要上廁所,回來時,就看見了李尚一,她雙臂環(huán)繞著杜生的胳膊,身子整個就蹭在了杜生的身上,翹著蘭花指嬌嗔著,杜生是個有風(fēng)度的人,沒有立即推開她,只是將乞求的目光投向簡。簡心底刮了好大的風(fēng),把她關(guān)于杜生的記憶全都吹亂了——簡奪去杜生手里的包,頭也不回地走了。5月底的風(fēng)如同小羊羔一樣叫著、擠著,撲在她的臉上,她想起了錦賢,想起了一年前的“520”,那滿地的玫瑰,那眩目的煙花,怎么才一年,誓言就已經(jīng)枯萎了呢。簡站在電梯上,手忙腳亂地從包里掏出手機(jī),想打給那個人,雖然她已經(jīng)刪除了他,但她還記得他的電話號碼。如今,她只想知道,他是否還愛著她。
電話通了,她焦急地等著??墒?,錦賢也沒有推開湊上來的雪晴啊。簡的心里掠過這樣一句話,臭男人!她想立即掐掉電話,可聽筒里卻傳來那個聲音:“簡,是你嗎?”一聽到這個聲音,簡的眼淚就要涌出來了,但她忍住了,一如往常:“錦賢,你,還好嗎?”簡聽見電話那頭微笑了:“簡,你還沒有忘掉我,我就還好。”簡望著天花板,把眼里的眼淚倒了回去:“你,還愛我嗎?”說完,她就捂住了聽筒,她無法接受那一句“不愛”。殊不知,錦賢已經(jīng)在心里默念了五百遍 “我愛你”,然而他沒有說出口,只是低聲說了一句:“祝你幸福?!焙嗠m然捂住了聽筒,但是她聽見了,她還聽見了心碎的聲音。過了許久,他們都沒有說話,用沉默考驗(yàn)彼此的耐心。簡已經(jīng)出了購物場,撲面而來的是馬路的濁氣。于是她按了“結(jié)束”鍵。
簡是提前半個小時坐公交車上班的,她不想看見杜生。中午簡沒有回去,就在食堂里吃了飯,然后伏在桌子上休息,她放在青城桌子上的黃菊花已經(jīng)枯萎了,打算明天再去買一支。自從青城死后,公司沒有一個人敢搬到這個桌子上,于是一直空著。
簡每個星期都會在青城的桌子上放一朵黃菊花。她閉上眼,想到了青城的一舉一動,想到了青城的一顰一笑,一個轉(zhuǎn)彎,她想起了雪晴,從心底來說,她都無法說清楚自己對雪晴是怎樣一種感情,從那天她讓錦賢帶雪晴去恐龍園起,她們的命運(yùn)就交接在了一起,擰成了一根解不開的麻繩。雪晴離開后,再無音訊。澤山試圖找過她,可是每次都無功而返。簡問澤山是否后悔,澤山總是沉默,但她看見了他眼里有星光微動。也許,錯過了一時,也就錯過了一世。簡想著想著,就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睜開眼時,簡看見了另一雙眼睛——是杜生。簡別過頭不去看他。杜生也沒有碰她,只是輕輕耳語:“寶貝兒,跟我來?!焙喓吡艘宦?,理都不理他。杜生用結(jié)實(shí)的臂膀抓住簡的手,把她從辦公椅上順了下來,簡也是半生氣半順從地跟著他走。坐在他的車上,簡突然有一種眩暈的感覺,不,不是暈車,簡從來不暈車。她只是對往事有點(diǎn)不適而已。杜生把一只手伸過來握住簡的手:“簡,沒事吧?那個李尚一,不過是我的一個手下而已,那天她遇到我,和我聊了幾句,不知她為什么見到你,就往我身上撲,簡,我……”簡舉起手,讓他不要說下去了,她想吐。
下了車,杜生牽著她來到中央廣場。簡強(qiáng)壓住心中的嘔吐欲,想看看杜生到底想干什么。他們走到中央時,杜生打了個大大的響指,這時,廣場的兩邊放飛出了兩只碩大的紅氣球,簡把身子靠在杜生的身上,她還在暈,于是她閉上雙眼,想控制住惡心。
當(dāng)她睜開眼睛時,氣球已經(jīng)飄到了半空,而氣球下面還拉了兩條條幅,一條條幅上寫著“我錯了”,另一條條幅上寫著“嫁給我吧”,簡看完最后一個字,一陣惡心泛了上來。這時,杜生單膝跪地,打開手中的戒指盒,笑著說:“簡,嫁給我吧,我愿意照顧你一輩子!”廣場上所有人都看著他們,有幾個年輕人開始起哄:“嫁給他!嫁給他!”于是,所有人都加入了起哄的熱潮中:“嫁給他!嫁給他!”簡覺得胃里翻江倒海,有好幾艘潛艇在胃子里來回撞擊。她顧不上許多了,“哇”的一聲就吐了出來,幸虧她側(cè)過了身,才沒有嘔吐到杜生的頭上。群眾一片沉默,有幾個人偷偷憋住了笑。杜生把戒指盒塞進(jìn)包里,扶著簡:“沒事吧?”簡搖搖頭。她就這樣狼狽地走出了中央廣場。
回到車上,簡一路無語。她想起了錦賢,為什么你不在我身邊呢?為什么你不在我身邊呢?簡有點(diǎn)啜泣了,但忍不住就不是簡!簡壓抑著自己的心情,她一直都這樣。
杜生沒有把她送到單位,而是把她送回了出租屋,杜生關(guān)上車門的一剎那,簡終于開口了:“我答應(yīng)你?!?/p>
簡請了事假,忙著婚禮的事,也忙著搬家的事。澤山還是老樣子,一句話不說幫她忙里忙外,當(dāng)他把簡最后一件物品——錦賢送給她的梳妝盒放進(jìn)車子里時,澤山終于打破了沉默:“簡,你結(jié)婚,會請錦賢么?”簡愣住了,沒有回答他。車子離開出租屋時,簡對著車子的后視鏡,搖了搖頭。
婚后,簡整天上班、買菜、燒菜,也把錦賢給忘了。一天,簡去母校有事,路過了校園的老樹林,路過了那棵樹。簡停下腳步,抬頭仔細(xì)望著,看見了那個印記。樹的愈合能力是很強(qiáng)的,然而那個印子已經(jīng)深深地刺進(jìn)了樹的心里,還如初一樣嶄新,仿佛亙古不變。簡深吸了一口氣,徒步跑到操場上轉(zhuǎn)了一圈。她還記得,錦賢背著她,她朝天空大喊的壯舉。她閉眼,又深吸了一口氣。
“簡!”簡睜開眼,看見了留校當(dāng)老師的同學(xué)小凌。小凌給了簡一個大大的擁抱:“好久不見,”然后小凌把臉湊了過來,“你,和錦賢怎么樣了?”小凌不顧簡難看的臉色,繼續(xù)咕嚕著:“當(dāng)年,你們可是羨慕死我們的神仙眷侶?。≡趺礃恿?,還異地戀哪?”簡不吱聲,低頭看著塑膠跑道?!鞍Γ媸强上?,錦賢大四那年查出患了家族的遺傳病——一種罕見的視力退化癥,回家鄉(xiāng)沒多久就失明了,當(dāng)時好幾個公司搶著要他,他不知為什么要去家鄉(xiāng)養(yǎng)病,還去央求其中一個公司老總要你,不然,你怎么輕易就中標(biāo)了?我說你啊,他也不容易,好好對他??!”簡一臉愕然,恍若石化一樣?!霸趺?,你不知道?”小凌問著,簡沒有答話,只是一動不動地佇立在那兒。小凌看著她鐵青的臉,知趣地走了。
簡很爭氣,依然沒有流一滴眼淚。
依舊是上班,買菜,燒菜。過了好幾個月,簡在切菜時,覺得口渴,于是從客廳果盤里拿了一個愛吃的青蘋果,突然間,她想起了一個冬天,錦賢跑了好幾家超市才買來一個青蘋果,簡啃著,錦賢微笑著給了她一個爆栗子:“你這個惡魔!”
啃著啃著,不知不覺,淚就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