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辛格
(湖南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湖南湘潭410011)
當前學術界對嚴復的翻譯會通研究非常不系統(tǒng)。主要存在兩種局限,一是對嚴復的翻譯會通大都只作概括性的評價,缺乏系統(tǒng)探討;二是未能深入挖掘嚴復的翻譯思想,忽視了會通作為中國經典傳統(tǒng)譯論的方法論意義。筆者試圖確立“會通”作為譯學方法的學術地位,深化中國傳統(tǒng)譯論的研究,并探討中國傳統(tǒng)譯論闡釋與文化構建的關系。
翻譯會通源于傳統(tǒng)經學會通、儒釋道會通,然后在此基礎上逐漸地延伸和發(fā)展,主要是指“譯者通過翻譯把中學和西學進行融會貫通,以求超勝?!保?]會通首先是“會”,也就是說譯者如何將異域文化消化和吸收。這是主體文化對客體文化的一種認知方式,就好像一種對話的方式,需要雙方友好的溝通和理解,否則就會產生文化大沖突。其次是“通”,是譯者選取與原著相似的語言來詮釋對原著的理解以幫助譯文讀者更好地理解原著,它是譯者采用的一種反觀原文的翻譯策略?!巴ā奔炔皇潜砻嫔系奈淖洲D化游戲,也不是簡單地把中西文化糅合在一起,更不是主觀武斷的隨聲附和,而是譯者在經過長期地比較分析原著后找到與中國文化相似的地方運用聯系類比的方法來進行翻譯。最后會通的目的是吸取異域文化為中華文化所用,取長補短以求達到最佳翻譯效果。嚴復在他的八部譯著中均采用了會通的翻譯方法。嚴復譯書的特點便是他不僅僅只是表達意思,而是把原著當作一件藝術品精心雕琢,運用先秦文字表達意思,精煉優(yōu)美,使譯文靈活易于被讀者接受,避免逐字死譯,生吞活剝。還有一個最重要的特點是譯文中嚴復的按語,反映出嚴復深厚的國文水準和英文功底以及他的政治思想與會通古今、會通中西文化的自由主義精神。其中,《天演論》是他的第一部譯作,共6萬字,其中按語30條,約1.7萬字;《原富》譯著于1902年出版,約55萬字,其中按語300余條,約8萬字;《社會通詮》約11萬字,其中按語18條,約4千字。嚴復譯《社會通詮》由三部分組成:正文、按語、注釋。按語與注釋是嚴復自己的文字,反映了他的個人思想與主張。
近代跨中西的翻譯,是兩種不同價值觀之間的文化轉化,如何更好地實現它是譯者所面臨的一大難題。早在鴉片戰(zhàn)爭前后就有關于西方人文社科類書籍的翻譯,一些有名的書院和教會都組織過譯書活動,但是由于譯者中文和英文的根底有限,譯著大都沒什么影響。而嚴復是繼徐光啟之后出現的具有影響力的翻譯家,自從第一部譯著《天演論》問世以來,嚴復的譯著大受群眾的好評。
筆者試圖從嚴譯的《社會通詮》中“社會”、“國家”、“民族”等這幾個在書中出現最多的關鍵詞中考察嚴復的翻譯會通與中國近代中西文化構建的關系。
甄克思和嚴復對這三個詞的理解頗有不同,甄克思的“社會”三階段說的分類法完全是近代西方中心論思想,骨子里有一種“西方”與“非西方”之別,凡不是西方的就不是第三種社會的,而且甄克思也沒有涉及到中國。嚴復在翻譯“社會”時,大膽地把中國列入第三社會的范疇,而且將甄克思的西方中心論改良為天下國家的概念。對于“國家”這個概念,甄克思強調只有現代軍國社會才稱得上是國家;而嚴復當時是希望借助甄克思的著作來探討中國“建國”的問題,所以嚴復在譯文中添加了不少中國傳統(tǒng)的“天下國家”的觀念,使國家所指極大地超出了甄克思的“現代軍國社會”。正是這些不同之處,反映出嚴復潛意識中的國家概念的底蘊主要來自于中國傳統(tǒng)儒家文化。中文中原無“民族”概念,如何翻譯原文中這些概念,對嚴復來說是不小的挑戰(zhàn)。嚴復所說的“民族”不是對應于甄克思原文中的“nation”,而是主要指處于宗法社會階段的“宗族”、“家族”等社會組織。嚴復如此使用“民族”一詞,使該詞不僅與今天所理解的“民族”概念有天壤之別,與一般把“民族”一詞視作英文中“nation”等詞的做法也完全不同。
《社會通詮》把“社會”一詞放在最開始是因為它是全書的核心內容,最能表現嚴復與甄克思在思想上的碰撞與融合。在原文的第一章結尾處甄克思就總括性地指出了三種不同的社會類型:
Here then we have our three historical types of human society—the savage,the patriarchal and the military(or“political”in the modern sense)…But we shall endeavor to trace a normal course for the development of societies,a course which every community tends to follow,unless deflected from is natural path by special circumstances…But there is,likewise,a danger in specialization;and a man who uses the microscope only,loses the treasures revealed by the telescope.It is wise ideal of study:to know something of everything,and everything of something[2].
嚴復對這段文字的翻譯是較為準確地傳達了原文的意思,他將“type”譯作”形式。譯文為:故稽諸生民歷史,社會之形式有三:曰蠻夷社會亦稱圖騰社會,曰宗法社會,曰國家社會亦稱軍國社會…… 蓋社會之為物,既立有則有必趨之勢,必循之軌,即或不然,亦必有特別原因之可論,其為至賾而不可亂于此。顧不佞欲以區(qū)區(qū)一卷之書,盡其大理,議者將謂其多郭落之談,而無與于其學之精要。雖然,吾往者不既云乎:學之為道,有通有微,通者,了遠之璇璣也;微者,顯微之測驗也。通之失在膚,微之失在狹,故爝火可煻室而不可以見敵,明月利望遠而不可以細書,是亦在用之何耳[3]。
上文中加下劃線的字都是嚴復加的按語,在原著中大多沒有原文對照。通過原文可以看出嚴復的譯文并沒有完全按照原文的順序來譯寫。他按照中國桐城派文體的開篇方式,一開頭就顯得非常有氣勢,然后娓娓道來。在例文中,甄克思僅僅大概描述了社會的三種形式和本書將要研究的方向,而嚴復卻加上了不少自己的理解,例如在說到“telescope”時,嚴復用了《楚辭》中的比喻“璇璣”來說明它,而且加上了不少自己的語言,使譯著顯得更加的生動和有說服力。另外,嚴復考慮到當時的國人幾乎沒人會認識顯微鏡,所以他將甄克思的比喻用儒家文化所替代,用類比聯想的方法很好地譯出來。嚴復在吸收原文過程中靈活地化解了中西文化間的沖突,并且對于原著失去的某些意義進行了補償,所以其譯著在近代中國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其次,嚴復對某些概念也有一些夾注,比如在最開始的社會分類中,嚴復在“蠻夷社會”和“國家社會”后面都加上了相應的適合國人理解的介紹,由此可以推測,嚴復譯書時的另一個重要因素是把讀者放在重要的位置,這也就影響到嚴復翻譯會通策略的采用。很顯然和原文相比,嚴復的論斷更加具有其推斷的特點,更突出了社會的規(guī)律。甄克思在描述社會規(guī)律時,顯得比較委婉,用的是“endeavor to trace”(致力于追溯);而嚴復則武斷地把社會規(guī)律定了下來。在第二章中嚴復談到的蠻夷社會比起原作來也多了很多的按語。例如在第二章中間談到“種族部落”的時候,甄克思這樣寫道:It is the custom to speak of the Australians and other savages as living in“tribes”.But the term is most misleading;for the word“tribe”always suggests to us the notion of decent from a common ancestor,or,at any rate,of close blood relationship[4].
嚴譯本對這段的開頭加了許多的按語來介紹解釋什么是種族部落。譯文為:有種族,有部落,擊鮮漁獵之蠻,可以言部落,不可以稱種族。今人遇蠻夷之事,多稱種人,意若謂其居族而局也者。此于名實,為不審矣。蓋種族云者,指一姓之所傳育,即不然,亦其血胤余孽,此以云種族當也。乃澳洲之蠻與圖騰之眾皆不然[5]。
從甄氏的行文方式和嚴氏的行文方式來比較,二者有非常大地差別。嚴復的譯文可以說幾乎和原文能對上字的沒幾句話,但是嚴復卻能把原文意思大概描寫清楚,并且根據國人的文化情況對“種族”這一名詞給了許多的介紹。由此看出,嚴復更注意下功夫用心思去“取明深意”,他不是只想機械地轉譯原著的表象上的意思,而是用精美的中文闡發(fā)出原作者隱藏于文字后面的更深層次的思想內涵,嚴復正確地發(fā)揮了譯者的主觀能動性,對于這些可以展現自己政治抱負的概念大書自己的觀點并使之與原著的特色無較大差異。嚴復依靠出色的中文和英文功底,將原著內容熟記于心,然后在腦海中思索出適合于中國讀者的字眼表達出來。
在原著的第一章,甄克思談到了國家和社會的區(qū)別與聯系;嚴復在翻譯這段的時候,有意識地對“國家”的段落進行了拓展,使它比原文有了更多的內涵。原文:Those communities namely,which are not formed for any special or limited objects,but which have grown up,almost spontaneously.Men as a rule,live in these communities,not because they choose to do so,but because they are born into them[6].
嚴復翻譯為:然吾黨必區(qū)治制之名,以專屬國家者,以其義便,而國家為最大最尊之社會,關于民生者最重最深故也。夫國家之為社會也,常成于天演,實異于人為,一也;民之入之,非其所自擇,不能以意為去留,其得自擇去留,特至逝世而后爾耳,然而非常道,二也;為人道所不可離,必各有所專屬,三也;其關于吾生最切,養(yǎng)生送死之寧順,身心品地之高卑,皆從其物而影響,四也;為古今人類群里群策所扶持,莫不力求其強立而美善,五也。此五者,皆他社會之所無,而國家之所獨具者[7]。
可以看出嚴復在甄克思的社會分類的基礎上,又增加了自己關于社會的三大特點,從第三到第五都是嚴復加上去的。我們可以看到由于嚴復加了這三點,國家的概念已經從甄克思筆下的暴力血腥的場面轉化成了中國傳統(tǒng)的“天下國家”的概念,嚴復更多地是把儒家文化中以和為貴的精神類比代替了原著中的國家的概念。由此可見,嚴復在翻譯一些中西文化矛盾差異較大的概念時,多采用歸化的翻譯策略,主要以中國文化為底蘊來類比轉化西方的概念。嚴復在這里采用了增譯的策略來譯寫,這樣不僅巧妙地解決了讀者對于新概念認知的匱乏,使他們越過了文化差異的溝渠,而且順水推舟地傳遞了自己的救國思想,使讀者能按照譯者的意圖去閱讀,從而達到了一舉兩得的效果。
如前所說,由于當時中國并沒有“民族”的概念,所以嚴復如何用中文來表示該詞是非常有難度的。嚴復在翻譯《社會通詮》的過程中,根據自己對于中西文化的理解,找到了一些詞匯和例子來介紹“民族”?!懊褡濉边@個詞在全書中共出現了25次,而大部分不能對應原文,我們通過對少數幾個概念的分析來了解嚴復使用”民族“一詞的含義。
在第三章中有這樣一段文字,嚴復將“tribes”譯為”民族。原文:These are the universal features of society in the patriarchal stage,whether we look at it among Jewish tribes,or the early Greeks[8].
譯文:右所言三者,蓋宗法社會最先最顯之形制。如猶太之民族,如希臘之社會[9]。
在第六章中,嚴復又將另一個名詞“clan”譯為“民族”,而根據甄克思介紹“clan”的意思范圍比“tribes”更小一點。原文:The clan,on the other hand,is a much smaller body,consisting of some three or four generations only[10].
譯文:分族受姓以來,常有譜系之可溯。大抵至于高曾止矣,蓋四五傳之后,人口繁多,則旁分為小宗,此其宗法,所以信而有征也[11]。
在第八章中,嚴復將“community”譯作“民族”,而 community的原意為由團結起來的個人所組成的團體,或由具有共同興趣、共同利益、共同職業(yè)的個人或組織所構成的團體,今人通常把它譯為“社區(qū)”或“社群”。原文:To the first class belong,substantially speaking,only the English——speaking communities;to the second all the other States of the civilized world[12].
譯文:今世用平等之治者,大抵皆盎格魯之宗族,其余世界所號文明國者,皆循議貴之制者[13]。
從以上三個例子我們可以看出,嚴復所譯的“民族”和甄克思所說的“nation”并不對應,而是對應于“tribes”、“clan”和“community”。這些詞就是嚴復遇到甄克思介紹的不同概念時,用中國人所熟悉的宗族社會來代替民族一詞??梢妵缽驮诜g中采用了加按語、加注釋、刪減和增譯等的手法。這不僅豐富了近代中國的中文詞匯,更還原再現了近代我國的翻譯家們是如何將西方思想傳譯到中國的。
通過探討嚴復的翻譯會通,首先強調了譯者在翻譯過程中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即譯者的主體性。翻譯就是一種解釋的過程,譯者處于整個過程的中間位置,不僅是譯者更是讀者。無論是譯出還是譯入,譯者需要通透地闡釋了解原著。另外,還原了近代中國翻譯家嚴復譯寫的具體策略,證明了中國翻譯事業(yè)歷史悠久,經驗豐富,同時也體現了中國翻譯事業(yè)在近代達到了一個高峰。以中國傳統(tǒng)的儒家文化為根基的文言學經典對于構建中國特色的翻譯策略,打破國內現有以西方翻譯理論為基礎的翻譯觀有實踐意義。
[1]張德讓.會通翻譯研究從徐光啟到嚴復[J].外語教學,2011,(6).
[2][4][6][8][10][12]Edward Jenks.A history of politics[M].London & Bungay:Richard Clay limited,1903.
[3][5][7][9][11][13]嚴復.社會通詮[M].上海:商務印書館,19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