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 健
(西南大學中國新詩研究所,重慶北碚400715)
“當你遙望遠方的時候,除了有一兩只雄鷹偶然出現之外,剩下的就是綿延不斷的群山。群山是一個永遠的背景。如果你看久了群山,會有一種莫名的觸動,雙眼會不知不覺地含滿了淚水。這就是彝族人生活的地方,這樣的地方不可能不產生詩,不可能不養(yǎng)育出這個民族的詩人。”[1]中國當代著名的少數民族詩人吉狄馬就是從這群山中走出來的彝族詩人。
這位彝族詩人被認為是中國當代著名的少數民族代表性詩人,同時也是一位具有廣泛影響的國際性詩人,許多作品被翻譯成英文、法文、日文、西班牙文、羅馬尼亞文等多國文字。代表作《一個彝人的夢想》、《初戀的歌》、《吉狄馬加詩十二首》、《自畫像及其他》等享有很高的國內外聲譽,其新作《嘉那嘛尼石上的星空》《圣殿般的雪山》《吉狄馬加的新作一組》等一經發(fā)表就獲得詩歌界高度贊賞。吉狄馬加通過詩歌不斷塑造、彰顯自己獨特的彝族詩人形象,不斷發(fā)出屬于自己的沉渾雄厚的聲音。
20世紀80年代,吉狄馬加在其成名作《自畫像》一詩的結尾,就如此自豪地宣稱:“我——是——彝——人。”[2]整體而言,吉狄馬加的詩歌著力描寫與表現了彝族的風俗民情與文化命運,其民族意識極為自覺而濃厚。吉狄馬加借助各種極具民族特色的意象,對本民族歷史與現實境遇進行了深刻描敘,展現出了卓越的詩歌才華,并且形成獨特的個人意象群,營造出濃郁的民族風情。這個獨特的意象群大體可以分為自然風物、顏色、人物等3類,其中那或獨特或平凡的自然風物意象尤為精彩,把神秘古老的彝族世界表現得淋漓盡致。本文只就第一類自然風物意象進行探討,以期獲得新的認識。
在《彝人之歌》中吉狄馬加這樣寫道:
我曾一千次
守望過天空,
那是因為我在等待
雄鷹的出現。
我曾一千次
守望過群山,
那是因為我知道
我是鷹的后代。
……
那是因為我在期盼
民族的未來。
……
那是因為我還保存著
我無法忘記的愛。
……[3]
雄鷹是彝族的圖騰,是彝族的歷史,是彝族永恒的精神崇拜。吉狄馬加千萬次地凝眸守望、深情呼喚,只因為“還保存著我無法忘記的愛”[4],對族人的愛、對故鄉(xiāng)的愛、對群山里的一切的愛。這正是吉狄馬加所謂的“詩人靈魂最本質的聲音”[5]?!靶埴棥币庀箢l繁出現在詩人的筆端:“長久地望著一只鷹在盤旋/長久地望著一只鷹在翱翔”[6],雄鷹是希望,彝人渴望像雄鷹一樣自由飛翔,飛出群山、飛向光明的未來;“盡管有一只鷹/在雷電過后/只留下滴血的翅膀”[7],雄鷹是力量,帶著祖先的印記,強悍而堅持;“這時我看見遠古洪荒的地平線上/飛來一只鷹/這時我看見未來文明的黃金樹下/站著一個人。”[8]在這里,雄鷹彝族文化救贖的使者,帶來文明之光。雄鷹作為平凡而又獨特的自然意象,帶有濃郁的彝族文化印記,在詩歌的世界里,這神秘而充滿力量的靈禽在潛移默化中向我們傳遞著歷史悠久的彝族文化,唱響彝人之歌。
除了大小涼山,在吉狄馬加的族人們生活的土地上還有條條洶涌奔騰的江河:大渡河、金沙江、雅礱江等。彝人世代汲取著山澗的雪水和地下的泉水,創(chuàng)造著獨特的文明,養(yǎng)育了一個勇敢而又熱情的民族。毋庸置疑,吉狄馬加是多情的,他不斷地歌頌這片土地上的河流,抒發(fā)對養(yǎng)育這片土地的河流的真摯情誼。如《感謝一條河流》中:“當我想念您的時候/我就會想到那一條河流……我知道那命定的關于河流的情結/會讓我的一生充滿了甜蜜與隱痛?!保?]濃濃的惆悵、淡淡的甜蜜和濃妝淡抹總相宜的情懷寄予那條河流,只有這“命定”的河流才能給詩人這樣復雜而深切的感受,抒寫出如此充滿彝族崇拜神靈和祖先的神秘色彩的詩歌。“我不老的母親/是土地上的歌手/一條深沉的河流/我永恒的情人/是美人中的美人?!保?0]在《自畫像》中用河流來比喻母親和情人,足見這“深沉的河流”在詩人心中的重要性。而這樣瑰麗奇特的比喻,是彝人視野里美麗風景的再現,是這個古老民族的獨特感受和在獨特心理機制下的產物;“我望見了你/我的眼睛里面流出了河流”[11]和“當一條深沉的/黑色的河/從這土地上流/在那黑暗騷動的群山上/總有一雙美麗的眼睛/——無畏的關閉?!保?2],眼淚之于詩人,是內心的真摯情感的流露,而那像黑色河流似的遷徙的祖先,對彝族人來說是近似于圖騰崇拜一樣的神,是彝人崇高的信仰。詩人用河流比喻眼淚和遷徙的祖先,足見河流在彝族人的生活和心目中舉足輕重的地位。再如《布拖女郎》一詩中,“我第一次看見了夢著情人的月光/我第一次看見了四月懷孕的河流?!保?3]從美麗妙齡布拖女郎那安然平靜的額前,詩人奇跡般地看到了“四月懷孕的河流”,用如此巧妙的意象來贊美布拖女郎,充滿詩意又飽含深意——河流本身就如少女一般潔凈、溫柔,同時又充滿了不屈不撓的韌性,而“四月懷孕的河流”又是溫暖并洋溢著母性光輝卻又嬌羞可愛的女孩子的所有美態(tài)的一言總括,這樣奇特而絕妙的比喻也只有彝人的眼睛可以發(fā)現,也只有在出口成歌的群山中才能發(fā)出這樣的絕美吟唱,正如“一個孩子的初戀被帶到了遠方”[14]一樣令人神往。此外,在吉狄馬加的詩歌國度里,河流還是黑色的:
我了解葬禮,
我了解大山里彝人古老的葬禮。
(在一條黑色的河流上,
人性的眼睛閃著黃金的光。)
我看見人的河流,正從山谷中悄悄穿過。
我看見人的河流,正漾起那悲哀的微波。
……
我看見人的河流,匯聚成海洋,
在死亡的身邊喧響,祖先的圖騰被幻想在天上。
我看見送葬的人,靈魂像夢一樣,
在那火槍的召喚聲里,幻化出原始美的衣裳。
我看見死去的人,像大山那樣安祥,
在一千雙手的愛撫下,聽友情歌唱憂傷。[15]
透過彝人的葬禮,我們看到了彝族的精神文化姿態(tài):送葬的人、死去的人,“靈魂像夢一樣”,形成了黑色的河流,黑色的河流里流淌的是悲哀與憂傷,而中流砥柱卻是堅強和勇敢,因為在黑色的河流上,“人性的眼睛閃著黃金的光”,有堅強和勇敢為伴,終將走向光明和希望。河流綿延不盡,靈魂得到永生。選取河流這一意象來表現彝族莊嚴肅穆的葬禮,表達如此沉重的人生主題,可見吉狄馬加以及整個彝族對河流懷有別樣深沉的感情:河流如同血液一樣是彝人生命的一部分,河流的溫柔堅韌、莊嚴沉穩(wěn)和綿延不絕滋潤整個彝族世界,使彝人也具有河流般溫潤勇敢、不屈不撓的精神,進而河流在吉狄馬加筆下流淌出濃濃的彝族情和民族性。
具有鮮明民族性的優(yōu)秀文學作品,不僅僅是對少數民族人民表面形態(tài)的描繪和對少數民族風俗習慣的獵奇性展示,也不是簡單地描寫民族獨特的服飾、裝扮和風俗習慣,而是重視作品中所滲透的內在的民族精神,特別是少數民族觀察世界和把握世界時的獨特心理因素。正如果戈理所說:“真正的民族性不在于描寫農婦的無袖長衫,而在表現民族精神本身?!保?6]由此我們可以更加清楚地看到,河流意象并不是彝族文化所特有的,但是吉狄馬加用彝人的視角進行觀察,以彝人的心理去感受,便在這尋常的意象中注入了彝人的獨特感受,這些河流便成了獨一無二的帶有彝族民族性的河流,同樣的,土地、火、太陽等意象亦如此。
故土是與每個人血脈相連的精神之根,故鄉(xiāng)的土地是最切鄉(xiāng)情的,對詩人那敏感的神經來說尤其如此。吉狄馬加筆下的土地,被大涼山環(huán)繞、被大河澆灌,浸透了彝人的血汗。在《土地》一詩中,詩人發(fā)自肺腑地喊到:“我深深地愛著這片土地”[17],不僅僅因為這是祖先的生死之地,更是因為:“它本身就是那樣的平平常常/無論我怎樣地含著淚對它歌唱/它都沉默得像一塊巖石一聲不響/只有在我悲哀和痛苦的時候/當我在這土地的某一個地方躺著/我就會感到土地——這彝人的父親/在把一個沉重的搖籃輕輕地搖晃。”[18]這土地與其他土地一樣,是“平平常?!钡?,卻會在孩子“悲哀和痛苦的時候”,如同父親一樣成為孩子最堅強的后盾,這是最質樸最深切的感情?!澳_下是一片神奇的土地/這是一片埋下了祖先頭顱的土地?!保?9]土地與民族的血脈、祖先的頭顱連通在一起,土地是祖先的歸宿,與民族的過去和未來緊密相連。土地是沉默堅強的父親,如祖先一樣永垂不朽。詩人選擇故鄉(xiāng)的土地這一特定意象來抒發(fā)對故鄉(xiāng)的深沉眷戀與熱愛之情,是對其彝人文化身份的認同,是骨子里與生俱來的彝族精神氣質。
在詩人筆下,即使是常見意象的組合,也能夠在平淡敘說中流露出濃郁而獨特的民族情懷,比如“火”這一意象?;鹗枪饷骱蜏嘏南笳鳎瑢ι钤诟吆貐^(qū)的彝族人來說尤為重要。在某種意義上,太陽和火是同一的,火是彝族人所崇拜的太陽在現實生活中的化身?!澳闶┮詼厍?,你撫愛生命/讓我們感受仁慈,理解善良……你是夢想/給我們無限的歡樂?!保?0]“望著太陽,盡管我/常被人誤解和中傷/可我還是相信/人更多的還是屬于善良?!保?1]火和太陽是光明和美的使者,帶來溫暖和快樂,對向往光明、純真善良的彝人來說,它們就成為崇拜的圖騰。在彝族文化中火與太陽的地位根深蒂固,不單單是生活必需品,更是彝人的精神內涵的體現,是彝人善良本性和樂觀精神的體現,燃燒的火焰在太陽下照亮整個彝族。
吉狄馬加詩歌中的自然意象,無論是上文提到的雄鷹、河流、土地和火,還是文中沒有提到但是詩中經常出現的口弦、斗牛、石頭等,在吉狄馬加筆下,無一不被深深地烙上彝族印記,向世人展示彝族獨特深厚的文化積淀和彝人淳樸厚重的精神氣質。雄鷹是彝族的圖騰崇拜,彝人通過仰望這自由翱翔又充滿力量的強悍的靈禽,獲得不竭力量和永恒的希望,憧憬民族的未來;河流如同彝人的母親,大大小小的河流是大涼山彝族的乳汁,是彝人血管里奔騰的血液,溫柔堅韌,不屈不撓;土地如同彝人的父親,沉默不語,卻是彝人堅強的后盾;火和太陽帶來溫暖和光明,照亮整個彝族世界。這些自然風物意象平凡卻獨特地構建起吉狄馬加的詩歌世界,構建著屬于吉狄馬加自己的理想王國,守護著彝族文化賴以生存的精神家園。
[1]吉狄馬加.一個彝人的夢想——漫談我的文學觀和創(chuàng)作觀.吉狄馬加的詩與文[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385.
[2][10]吉狄馬加.自畫像.吉狄馬加的詩與文[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7.5-6.
[3][4]吉狄馬加.彝人之歌.吉狄馬加的詩與文[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41-42.
[5][6]吉狄馬加.我渴望.吉狄馬加的詩與文[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144.
[7][12]吉狄馬加.一支遷徙的部落——夢見我的祖先.吉狄馬加的詩與文[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110.108.
[8]吉狄馬加.史詩和人.吉狄馬加的詩[M].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10.230.
[9]吉狄馬加.感謝一條河流.吉狄馬加的詩與文[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143.
[11]吉狄馬加.故鄉(xiāng)的火葬地.吉狄馬加的詩與文[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137.
[13][14]吉狄馬加.布拖女郎.吉狄馬加的詩與文[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121.122.
[15]吉狄馬加.黑色河流.吉狄馬加的詩與文[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110.
[16]果戈理.關于普希金的幾句話.文學的戰(zhàn)斗傳統[M].滿濤,譯.上海:新文藝出版社,1953.2-3.
[17][18]吉狄馬加.土地.吉狄馬加的詩與文[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62.
[19]吉狄馬加.古老的土地.吉狄馬加的詩與文[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34.
[20]吉狄馬加.彝人談火.吉狄馬加的詩與文[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13.
[21]吉狄馬加.太陽.吉狄馬加的詩與文[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