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菲

(北京師范大學(xué) 外國語言文學(xué)學(xué)院，北京 100875)

兒童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一直占有一個很重要的位置。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寫到兒童時筆下就極具溫柔和憐憫，展現(xiàn)出一種特殊的情結(jié)。在其夫人的回憶錄中，有許多地方寫到作家熱愛兒童的細節(jié)。陀思妥耶夫斯基在1879年7月給費洛索福娃的一封信中說：“你們有孩子多么好啊——他們使人的生活具有最高意義的人情味。孩子就是痛苦，可是又必不可少，沒有他們生活就沒有目的?？墒菤W洲的一些社會主義者始終在宣傳保育院！我認識一些心靈高尚的人物，他們已經(jīng)結(jié)婚，可是沒有孩子，——結(jié)果怎么樣呢？盡管非常聰明，心靈美好，可是他們總?cè)鄙冱c什么(這是千真萬確的)，在生活的崇高任務(wù)和種種問題上他們似乎始終是有缺陷的?！盵1]他還在一封信中說：“我正在研究他們，一生在研究，而且非常愛孩子……”；“從生存的最高涵義來講，他們就是人類的希望……沒有他們，生活也就失去了目的。”[2]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兒童問題越來越受到人們的關(guān)注。因此，本文將選取《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的幾個兒童形象進行解讀，并將這些兒童形象分成了三類：早熟兒童形象、受苦受難的兒童形象和美好的兒童形象。

一、早熟兒童形象

柯里亞在小說中是個有些與眾不同的孩子。他性格固執(zhí)，膽大而富于進取精神。他博覽群書，受到同學(xué)們的崇拜。他自尊心很強，討厭別人把他當小孩子看待，在一群孩子中總表現(xiàn)得像個大人，對小孩子們講話也是用專制的口吻。他使伊留莎像奴隸一樣地臣服于自己，執(zhí)行他的命令，不允許他有一丁點兒的反抗。柯里亞不顧伊留莎在重病中的苦苦哀求遲遲不來看他，把茹奇卡藏在家里，將它訓(xùn)練成彼列茲汪，在伊留莎病危時去看望他，先用言語刺激使他想起用大頭針害死的茹奇卡，再把它當做驚喜送給他，如此這般扭曲的關(guān)愛令伊留莎痛苦不已。

在柯里亞與阿遼沙的談話中，小小年紀的他就已經(jīng)在思考上帝存在與否的問題了。他認為，盡管自己不信仰上帝，但為了維持世界的秩序，需要把上帝造出來。他甚至說到：“我是個死也不回頭的社會主義者?！盵3]623他認為，如果基督活到現(xiàn)在，簡直會參加革命黨，也許還會起顯著的作用?？梢?，他所讀的書里那些時髦的理論成了他盲目追隨的對象，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個獨立、有主見甚至有些激進的小男孩，作者借阿遼沙之口表達對他的擔憂：像他這樣優(yōu)秀的個性，還沒開始生活，就會被這些愚蠢荒謬的言論引入歧途。

透過柯里亞，我們看到的是當時社會的強權(quán)和專制對兒童潛意識的影響，兒童也學(xué)著去用專制影響旁人，要求別人對他服從。陀思妥耶夫斯基生活的年代是一個動亂的、信仰缺失的年代，社會被各種拜金主義、理性主義等西方新思潮所充斥，人們在其中迷失了自己。社會的罪惡和污濁腐蝕了兒童幼小的心靈，將他們內(nèi)心處于萌芽時期的真善美扼殺在了搖籃里，只剩一副冰冷的面孔。

二、受苦受難的兒童形象

伊凡說自己是某一類事件的愛好者和收集者，而且已經(jīng)收集了不少了，他向阿遼沙舉了以下幾個關(guān)于孩子的事件：土耳其人折磨孩子，當著做母親的面把吃奶的幼兒拋向空中，再用刺刀接??；一位有知識、有教養(yǎng)的老爺用樹枝揍他那年僅七歲的親生女兒；一雙有教養(yǎng)的父母對他們五歲的女兒棒打，鞭抽，腳踹，直到她身上青一塊紫一塊。更甚的是，她的母親竟逼她吃自己的糞便；一位富有資財?shù)牡刂鳎瑑H僅因為一個八歲的農(nóng)奴的男孩在玩耍時用石頭誤傷了他心愛的獵狗的腿，竟當著孩子母親的面放獵狗去追赤身裸體奔跑的小男孩，當場就把他撕成了碎塊。

以上所有在我們看來慘不忍睹、不可思議的事情全部出自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他都是用極其冷淡平靜的口吻來描述的，表面上波瀾不驚，其實內(nèi)心早已暗流涌動。然而這些都是發(fā)生在現(xiàn)實中的真實故事。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給友人的信中證實到：“我所寄手稿中主人公(這里指的是《卡拉瑪佐夫兄弟》中的伊凡·卡拉瑪佐夫)所說的話在現(xiàn)實中都是有根有據(jù)的。所有種種關(guān)于孩子的荒唐事都曾經(jīng)發(fā)生過，存在過，在報刊上披露過，我甚至可以指出刊登在什么地方，我一點沒有杜撰。那位用狗殘害兒童的將軍以及整個事實——都是真實的事件，似乎刊登在今年冬季的《文獻》雜志上，許多報紙都曾轉(zhuǎn)載?！盵1]“一個五歲小女孩夜間不能叫大小便，其父母虐待她，用她的糞便抹在她身上?！@件事取材于當今的刑事審訊?！盵1]

陀思妥耶夫斯基將身邊真真實實發(fā)生的事情變相寫在了自己的作品中，犀利的文字拷問著自己，拷問著成人的世界，也拷問著整個社會的良心。在折磨讀者靈魂的同時也引發(fā)讀者深入地思考，孩子們的柔弱、無助引誘著虐待者，小孩子們是無路可走、無處可訴的，他們天使般的信任心卻使虐待者卑賤的血液重新沸騰起來，最純凈的靈魂卻遭受了最深的傷害。從這個意義上講，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確堪稱“殘酷的天才”。在這些如電影畫面般的描寫中，我們感同身受地體會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孩子們的痛苦，感受到他在經(jīng)受著比孩子們更為巨大的痛苦。孩子們流出的淚，滲出的血刺痛了他的心，他懷著無比的仇恨控訴著這些罪行，同時也在思索導(dǎo)致這一切的根源。在這群受苦受難的孩子身上，傳達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對上帝的質(zhì)疑和對兒童成長深深的憂慮。

在伊凡·卡拉瑪佐夫列舉出了一系列無辜兒童受難的事實后，他問基督教忠實的信徒——阿遼沙·卡拉瑪佐夫?qū)δ莻€唆使狗去撕咬八歲小男孩的將軍是否應(yīng)該槍斃時，“帶著失神的”“把臉都扭曲了的慘笑的”阿遼沙·卡拉瑪佐夫低聲卻又肯定地回答：“槍斃！”這一回答在情理之中，卻又在意料之外。他終于做了別人行為的審判官，他再也說不出那蒼白無力的“寬恕”二字[4]。這些受苦受難的兒童令阿遼沙的信仰發(fā)生了動搖。

基督教認為，人生而有罪，罪須受罰。但陀思妥耶夫斯基認為，這種罪只是針對“偷吃了禁果”的大人，小孩們什么也沒有吃，所以小孩并沒有罪，又怎能讓他們受罰，自我救贖呢？孩子們在受苦受難的時候那個宣稱與子民同在的基督又在哪呢？這些問題困擾著陀思妥耶夫斯基，令他對上帝產(chǎn)生了質(zhì)疑。

陀思妥耶夫斯基十分強調(diào)兒童在童年時期所受的教育，認為“最好的教育是家庭的教育”。童年時受到虐待的孩子將來會變得殘忍、無情。很難想象，幼時被父母虐待的孩子將來會沒有報復(fù)之心。因此，陀氏呼吁人們關(guān)注未成年兒童的成長，為他們創(chuàng)造健康的成長環(huán)境。

三、美好的兒童形象

在整部作品中穿插著小男孩伊留莎的故事。伊留莎，不過九歲。他本性善良，卻因斯麥爾佳科夫的教唆用裹著一根大頭針的軟心面包喂了一條看家狗茹奇卡。他的良心受到了譴責。而當他看到彼列茲汪的時候，他是多么的悲喜交加。他緊緊地抱住它的頭，依偎著它，深深地將臉藏進它那長長的毛里。因為此刻他心頭的負罪感終于可以徹徹底底地消失了。他是個很重感情的人。在柯里亞出頭替他教訓(xùn)了那幫欺負他的高年級學(xué)生后，伊留莎將柯里亞視為唯一的知己，像奴隸般忠心，執(zhí)行他的命令，但盡管如此，“卻也會突然瞪起眼睛”反對起柯里亞來，甚至與他爭論不休。在伊留莎的心目中，柯里亞·克拉索特金有著十分重要的位置。因為伊留莎在病中，發(fā)燒說胡話時，嘴里念叨的總是柯里亞·克拉索特金的名字。所以，當柯里亞·克拉索特金帶著彼列茲汪出現(xiàn)在他的病床邊后，伊留莎整個人都輕松了，舒坦了。

他心中充滿著愛。他的爸爸被人瞧不起，被人揪住像“樹皮擦子”一樣的胡子在地上拖，他為此極其傷心和氣憤，甚至自己也被叫做“樹皮擦子”，同學(xué)們都向他扔石頭。他為了爸爸忍辱負重、打抱不平，而在家的時候怕爸爸擔心卻不敢表露出來。他自己不畏懼死亡，但卻擔心死后爸爸會為自己的死難過。于是他安慰爸爸說：“爸爸，你不要哭，……等我死了，你可以再另外弄一個很好的男孩子，……你可以從所有的男孩子中間，親自挑選一個好的，管他叫伊留莎，像愛我一樣愛他……”[3]632

在對伊留莎的描寫中，最引人深思的一點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特別詳細地描繪了殯葬時伊留莎的樣子：“伊留莎交叉著雙手，闔上眼睛，躺在藍底白邊的棺材里。他消瘦的臉龐完全沒有變，奇怪的是尸身幾乎沒有發(fā)出一點氣味?！盵3]862在《卡拉馬佐夫兄弟》中，連受人尊敬的佐西馬長老的尸體都會“腐爛并發(fā)出腐臭氣味”，這種強烈的對比也就折射出伊留莎的不尋常之處。阿遼沙對小孩子們發(fā)出的號召：“永恒地紀念死去的孩子！”“正是那個善良的孩子，親愛的孩子，我們一輩子感到寶貴的孩子！我們永遠不要忘記他，對于他的永恒的、美好的紀念，從今以后將永遠永遠地留在我們的心里！”所有的孩子們都用響亮的嗓音喊了起來：“是的，是的，永遠的，永遠的！”[3]870良好的教導(dǎo)會產(chǎn)生截然不同的結(jié)果。正印證了《卡拉馬佐夫兄弟》一書的卷首語：“一粒麥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舊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結(jié)出許多子粒來?！盵3]1孩子們就像一粒粒善的種子，在陽光下生根、發(fā)芽、長大，為世界帶來無盡的美好。這種情感與人們對基督的感情多么的相像。字字句句透露著陀氏對伊留莎的贊美之情，再次證明了：只有像伊留莎這樣美好的人才能進得天堂，沐浴在上帝之愛中。柳比莫夫在1880年4月12日給陀氏的信中評論《小男孩們》說：“這部分，您寫的很出色(您非常喜歡孩子們)。我相信，它將產(chǎn)生強烈的印象?！盵5]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眼中，兒童與成年人有著天壤之別，他們的純凈和無邪，是處于天堂的人的最初的完美的映射。孩子們是無罪的，他們在某種程度上是“基督”形象的顯現(xiàn)。伊留莎的故事告訴我們，陀思妥耶夫斯基對兒童的尊敬并非指人類最初的幼稚和懵懂，他看重的是兒童特有的坦誠、博愛和智慧。對兒童的喜愛，體現(xiàn)了作家對墮落的成人世界的不滿和抗議，以及對純樸人性的向往。

正如《少年》中所說，兒童是“天堂射下來的光芒……是神對未來的啟示”[6]。因此人的理想就是回歸孩童。阿遼沙最終在孩子們的歡呼中找到了理想。如果說基督是人類的最高理想，那么這最高理想又蘊含在孩子們的身上。人向童年回歸，即是向基督靠攏?？梢哉f，孩子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就是基督的變體。我們可以從他對孩子的看法中得到解釋。他一直對孩子有這樣一種信念：只有通過孩子才能治愈心靈。

四、結(jié)語

通過對以上三類兒童形象的分析，可以看出，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兒童形象的內(nèi)涵是極為豐富的。通過對早熟兒童形象的描寫，陀思妥耶夫斯基展開了對當時社會的不良風氣以及教育現(xiàn)狀的批判；通過對受苦受難兒童形象的描寫，陀氏表達了對上帝的質(zhì)疑和對兒童未來的擔憂；通過對美好兒童形象的描寫，陀思妥耶夫斯基向人們宣揚了自己的宗教觀——“愛”和“寬恕”?？偠灾邮蠈θ诵缘膶彶彀▽和煨约捌涑砷L環(huán)境的關(guān)注，是其深度人道主義的體現(xiàn)，其引發(fā)的思考在當代社會仍有巨大的現(xiàn)實意義。

參 考 文 獻

[1] 陀思妥耶夫斯基.書信選[M]. 馮增義,徐振亞,譯.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6:393.

[2] 陀思妥耶夫斯卡婭.陀思妥耶夫斯基夫人回憶錄[M]. 馬占芳,譯.北京:北京出版社,1988:467.

[3] 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馬佐夫兄弟[M]. 耿濟之,譯.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 2007.

[4] 沈敏. 論陀思妥耶夫斯基創(chuàng)作中的宗教意識[J]. 外國文學(xué)研究，1997(2): 16-18.

[5] 陀思妥耶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第三十卷第一冊[M].列寧格勒：科學(xué)出版社，1990: 332.

[6] 陀思妥耶夫斯基.少年[M]. 文穎,譯.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 1985:4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