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連科

文學(xué)的“我性”
——在“世界漢學(xué)大會”上的對話發(fā)言

閻連科

今天，無論走到哪個國家的文學(xué)圓桌上，都在討論一個共同的話題——文學(xué)與世界。

這是一個有趣而矛盾的話題。對于讀者和會議的組織者，似乎討論“文學(xué)與世界”，會議才有世界性，才更為廣闊和具有普遍的意義。當(dāng)然，不討論這樣重大、寬廣的話題，我們也沒有必要把尊敬的沃萊·索因卡先生千里迢迢地請過來。我們請來沃萊·索因卡先生，不僅因為他是一個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世界性的作家，還因為他的作品——戲劇和小說，有著可供世界各國觀眾觀看、讀者閱讀，并給我們帶來長久的審美與思考。就是說，他的作品，有著廣泛的世界意義。這一點，比他本身獲得獎金甚高的諾貝爾文學(xué)獎更為重要?？墒牵?dāng)我們在討論文學(xué)世界性的時候，寫作者——那些創(chuàng)造出具有“世界意義”的作品的人，也許，他在寫作中并不那么直接地去考慮文學(xué)的世界性，而他考慮的恰恰是一種相反，恰恰是在巨大的世界文學(xué)中，什么是“我的文學(xué)”，怎樣才是“我這個作家”。這是巨大和最小的矛盾。因為有了最小，才有了巨大。因為有“我性”，才有了“世界性”。

我說的“我性”，目前可以簡單地理解為“我的文學(xué)”與“我這個作家”。這，可能是作家在寫作中更為重要的，甚至是最為重要的，乃至可能是他一生寫作的追求和目的。

“我的文學(xué)”這個議題，放在一般的寫作中，就是我寫的那些文字和我講述的那些故事。但放在“文學(xué)與世界”這個巨大的文學(xué)圓桌上，那就是在世界文學(xué)的百花園中，你是哪一朵牡丹和玫瑰，是哪一株小草或荊棘。在那千姿百態(tài)、鳥蝶紛飛間，你的花草有怎樣的色彩和美艷，有怎樣的氣味和物形；怎樣在百花百草中與眾不同，顯現(xiàn)出來，成為招人引目的一朵，讓人駐足，讓人難忘，讓人離開這文學(xué)世界的百草百花而念念不忘，不得不重又回身、流連忘返。再具體實在一些說，就是在如林如海的文學(xué)中，你的作品怎樣才能使人認出來，記下去，或者直接而簡單地說，就是你的文學(xué)和世界文學(xué)相比較時，差異在哪兒，你的文學(xué)“我性”到底是什么。

當(dāng)我們談到文學(xué)個性時，似乎每部作品我們都可以指出它的個性來，就如一個男人、女人站在一起時，我們一眼就能認出誰是男性、誰是女性樣。就是同時十個人、一百個人站在一起時，我們一眼也能辨認出這十個、百個的長相各不相同來。但是請注意，世界上的另一個事實是，歐洲人看我們亞洲人都是差不多，黑頭發(fā)、黃皮膚、矮個兒，連我們的名字他們也覺得大同小異，分不出ABC。而我們?nèi)タ礆W洲人，也都是大體相同的樣，高鼻梁、藍眼睛、金頭發(fā)或者棕頭發(fā)。也正如非洲人看我們中國人，中國人看非洲人，我們之間最大的差別是皮膚和身材，而具體到鼻眼、文化、思想，那就真的有些說不清楚了。

“我的文學(xué)”就是要在這說不清楚的地方說清楚。在說不清楚的地方說得清楚了，你也就有“我的文學(xué)”了，就有“我性”了。在世界文學(xué)的百花園中你才能一枝獨秀，讓人駐足，使人不忘了。

“我的文學(xué)”，不僅是我們?nèi)粘＠斫獾哪阈≌f的文字和個性、結(jié)構(gòu)和謀局，講故事的腔調(diào)和音節(jié)等，這些固然是文學(xué)的、個性的，一個作家必須思考、講究的，但在文學(xué)與世界這個大題目下，最重要的是你的文學(xué)思維和思考，是你用文學(xué)的目光去認識世界的方法和途徑，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爾斯泰認識人和世界的方法是不同的；巴爾扎克和雨果的文學(xué)思維是各持己見的；卡夫卡、福克納、馬爾克斯以及在座的沃萊·索因卡，他們認識世界的目光都完全是南轅北轍的。我們?nèi)粘Ｕf到的作品的個性，大多停留在彼此差別、不大相同的小個性上，但說到用自己的文學(xué)思維去辨別人和世界時，那是大不相同的、是文學(xué)的大個性，是大差別，是大“我性”。我們要追求的是文學(xué)的大個性，大“我性”，而不是文學(xué)的小個性、小脾氣、小撒嬌。有了這個大個性，真正的“我性”，你的文學(xué)才有可能去談世界性。沒有這個大個性和“我性”，我們最好關(guān)起門來過日子，別門扉四開，大喊大叫，那樣人家如果不說我們是井底之蛙，就會說我們神經(jīng)有問題。

“我這個作家”——這個議題似乎和 “我的文學(xué)”有所重復(fù)，因為有了“我的文學(xué)”，自然就會有“我這個作家”。沒有“我的文學(xué)”，何談“我這個作家”？但在這兒，我想強調(diào)的是，這個作家本人的形象和他本人的命運與故事。我們似乎應(yīng)該承認，包括我在內(nèi)——尤其是我吧——我們寫了很多小說，講了很多故事，可我們卻沒有“作家本人”的故事。我們是沒有故事的一代！我們有各種各樣的文學(xué)人物，卻沒有作家本人的文學(xué)形象在自己的小說里。我們閱讀魯迅的作品，魯迅的形象是那么鮮明地站在我們的眼前，甚至有些時候，魯迅的形象比他筆下的人物更為鮮明和偉大、生動和持久。我們讀《罪與罰》、《卡拉馬佐夫兄弟》，那個不安的、焦慮的、永遠都在懺悔似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會從小說背后走出來，高大地站在我們面前。讀《變形記》和《城堡》，那個作者本人困惑不解的目光，就在眼前看著這個世界和我們。就是法國作家加繆的《局外人》，作家是那么冷漠地從作品中退了出去，可這恰恰的退出去，卻又那么清晰地回來站在我們——讀者面前了。我們觀看和閱讀沃萊·索因卡先生的戲劇和小說時，沃萊·索因卡不是現(xiàn)在這個樣，而是充滿朝氣、憤怒和對世界傾注著關(guān)注、批判和熱情的一個小伙子，是一個怒發(fā)沖冠、才華橫溢的年輕人。說實在，比起索因卡先生，我們不僅沒有自己的形象和故事，而且作為“人”，確實是有些蒼白和無力。不是說一個作家一定有自己的故事才是好作家，而是說，面對過去和今天中國的現(xiàn)實時，我們有文學(xué)故事，而沒有作家本人的故事，這讓我們作為一個“今日的作家”，總覺得是少些什么了。

講了這么多，就是那么一句話：“我這個作家”，是要在“我的文學(xué)”中體現(xiàn)、塑造出來的，沒有“我這個”豐富、鮮明的作家本人的文學(xué)形象，也就沒有豐富、鮮明的“我的文學(xué)”。而有了這些，也才有了完整的“我性”。從某種角度去說，作家一生的寫作，也都是在雕刻、塑造作家本人的“我性”?！拔倚浴彼茉斐晒α?，文學(xué)離世界意義也就更近一步了。

第三，請允許我再用一點時間，談?wù)劇拔业耐恋亍?。因為沒有我的土地，就不會有“我這個作家”和“我的文學(xué)”。也就不會最終有文學(xué)的“我性”。正如非洲大地養(yǎng)育了沃萊·索因卡，俄羅斯的大地養(yǎng)育了十九世紀俄羅斯的文學(xué)，美國的南部養(yǎng)育了二十世紀的?？思{。每一個、每一批、每一代的作家，都有屬于他個人的文學(xué)的土地。土地不僅是一種黃土、黑土和紅土，它是一種養(yǎng)育作家的歷史和文化。如我們在座的劉震云先生，讀他一路寫來的那么多具有典型意義的短篇、中篇和長篇，直到最近的《一句頂一萬句》時，我們想的不僅是他怎么會寫出這深奧、幽默的小說，而是誰讓他寫出了這樣的小說。我不認為《一句頂一萬句》是劉震云的頭腦、電腦讓他寫出來的，而是屬于他的那塊文學(xué)的土地讓他寫出來的。張悅?cè)坏男≌f《誓鳥》中的字、詞、句子和段落，為什么那么精致奇妙，充滿雨露樣的濕潤和詩意？那是她有屬于她自己的文化、文學(xué)的土地。幾天前在看西格麗德·努涅斯女士的《永遠的蘇珊》——我看過很多的傳記作品，但從來沒有像看西格麗德·努涅斯的《永遠的蘇珊》那樣讓我著迷。西格麗德·努涅斯女士寫過五六部成功的小說，而在這部紀實的傳記中，她運用了很多小說的寫作技法，使你讀這部傳記時，了解、熟悉的不僅是蘇珊·桑塔格，更了解、熟悉了西格麗德·努涅斯女士對文學(xué)與世界的認識。她為什么能這么駕輕就熟、與眾不同地寫出《永遠的蘇珊》這本書？是她和蘇珊·桑塔格一家有了文化土壤的聯(lián)系，這文化的土壤，才滋生出這樣的作品來，才滋生出一個作家的 “我性”來。

所以，當(dāng)我們試圖要在“文學(xué)與世界”這個大舞臺上顯現(xiàn)“我的文學(xué)”與“我這個作家”這兩株卓而不同的花草時，我想，我們首先要關(guān)注和思考的是，那屬于你的、有你培育起來的“我性”的文學(xué)土地是否肥沃、獨特、具有更為廣泛和恒久的意義。如果屬于你的土地是貧瘠的，那怎么也寫不出遼闊、久遠的作品來。如果屬于你的土地是富有的，哪怕在那兒種上一株野草，也會長出一棵巨大巨大的香樟樹。

當(dāng)我們談 “我的文學(xué)”、“我這個作家”——“我性”時，我們不應(yīng)該忘記我的土地。至于哪里屬于你的文學(xué)的土地，怎樣把你的文學(xué)的土地變得遼闊而肥沃，這兒沒有機密，全部的密碼和訣竅，沃萊·索因卡先生和西格麗德·涅努斯女士，劉震云先生和張悅?cè)恍〗愕膶懽?，都已?jīng)或多或少地告訴我們了，我們到他們的書中一翻就可以找得到。至于我的那塊“我性”文學(xué)的土地，我現(xiàn)在正在尋找和培育，你們在我的作品中還暫時還找不到。因此，“我的文學(xué)”和“我這個作家”——就說“我性”吧，到今天我都還沒有寫出來。

二〇一二年十一月四日

閻連科，當(dāng)代中國作家，中國人民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