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梅，吳瑾瑾

(1.山東大學外國語學院，山東濟南250014;2.山東財經大學，山東濟南250012)

文學、地域與文化是文學研究中一個亙古常新的話題，三者之間有著風情各異、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這種聯(lián)系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三方面:首先，任何文學都是某一地域的文學，都是具有一定“地域文化身份”的社會性存在，都是植根于地域文化的沃土中，從中獲取豐厚的營養(yǎng)成分，得以孕育成長，并隨著時代的變遷賦予地域文化以新鮮活力和豐富的內涵。作家?？思{早在1922年的一篇文章中就指出文學與地域之間的密切關系:“藝術首先是地方性的，即它直接產生于某一時代和某一地方”①William Faulkner.Early Prose and Poetry.Compiled and introduced by Carvel Collins.Boston:London Cape，1962，p86.。其次，地域文學在地域文化的建構中發(fā)揮著不可忽視的功能和影響，因為任何地域特性的彰顯和傳播以及地域文化身份的確立離不開地域文學這一載體，并隨此地域文學的發(fā)展成熟而產生一種強大的地域輻射力和文化影響力。最后，由于所有作家在一定程度上是他們所處地域和文化的產物，此地域獨特的文化傳統(tǒng)又為作家的作品烙上鮮明的地域特色。鑒于以上文學與地域特性和文化之間的密切聯(lián)系，要想深入理解任何文學現(xiàn)象或文學作品，是離不開對其地域特性和文化語境的全面理解的，這在我們考察上世紀三十年代的美國南方“重農派”文學運動時亦不例外。鑒于國內對該文學運動的研究鮮有問津，本文擬通過對“重農派”文學運動產生的背景、內容及實質的深入剖析，進一步揭示出該文學運動與美國南方地域特性和南方神話之間奧妙復雜的關系。

一

美國南方一直是美國一個頗具地域文化特色的區(qū)域，南方獨特的歷史和地域特色不僅孕育出南方獨特的文化傳統(tǒng)，也為上世紀三十年代南方“重農派”文學運動的產生提供了肥沃的土壤。十九世紀二、三十年代，一戰(zhàn)后資本主義工業(yè)迅速繁榮使美國南方處于社會變革的水深火熱之中，在此劇烈的社會轉型期，各種思想的交融碰撞一方面為文學藝術的繁榮提供了肥沃的土壤，一方面也使尚未走出戰(zhàn)敗陰影的南方人再次陷入身份危機和生存困惑之中。一群聚集在田納西州納什維爾的南方才子文人從歷史、文化、宗教、以及道德信仰等角度對南方社會進行了全面審視和批判，同時面對工業(yè)文明對傳統(tǒng)生活的瓦解破壞，他們公然捍衛(wèi)南方農耕社會制度及與之相連的農耕文化，認為這是保護和重建個體完整性的重要途徑。他們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結合中詮釋了南方的地域特性，重新確立了南方獨特的文化身份，為處于十字路口的南方人努力探求一條社會出路，他們的努力和探索最終孕育出影響深遠的南方“重農派”文學運動。這些重農作家對南方地域特性和文化神話的詮釋，為永恒逝去的舊南方譜寫了一曲婉約動人的絕唱。

“重農派”文學運動開始于20年代前期的“逃亡者”詩學運動。“逃亡者”文學運動起源于20年代早期一群年輕文人在田納西州范比爾德大學進行的文學活動。參加此文學活動的不僅有詩人、小說家和批評家，還有商人和社會活動家，包括當時在南方文學界頗有名氣的約翰·蘭色姆(John Ransom)、唐納德·戴維森(Donald Davidson)、艾倫·泰特(Allen Tate)、克林斯·布魯克斯(Cleanth Brooks)、斯達克·楊(Stark Young)、羅伯特·潘·沃倫(Robert Penn Warren)等人。“逃亡者”雖非一個正規(guī)團體，但是對詩歌和哲學的濃厚興趣將這些成員們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他們定期聚會，宣讀自己的詩作，并創(chuàng)辦了一份小型雜志《逃亡者》(The Fugitive)，作為闡明其學術觀點和進行文化交流的陣地。

《逃亡者》雜志的名稱本身就反映出一種伊希米爾式(Ishmael)的逃避主義，一種強烈的異化感和反叛精神，艾倫·泰特在其文章中對這群南方文人的身份描述道:“一個逃亡者就是位詩人:一位漫游者，或者甚至是漫游的猶太人，一位流浪者，一位懷揣世界秘密智慧的人。這對我們來說是一份相當沉重的責任，但是我們還是勇敢地接受了?！雹貯llen Tate.“The Fugitive－1922 －1925”.The Princeton University Library Chronicle.III，April，1942，p78 －79.懷著這份共同的信念，“逃亡者”們致力于打造一個嶄新的南方文學傳統(tǒng)，以抗議在廉價流行小說中那種根深蒂固的將南方描繪成浪漫蒂克的“玉蘭花”形象。他們強烈擯斥的就是舊南方僵化腐朽的文學傳統(tǒng)，即戴維森曾撰文批判的流行于南方的“大眾品位之俗淺和輕薄，這一點即便在頗有涵養(yǎng)和文化品味的人群中亦是如此，以及對文學、藝術和思想的嚴肅獻身精神的缺乏”②F rom an unpublished letter of May 10，1939，quoted in The Little Magazine:A History and a Bibliography，by Frederick J.Hoffman，Charles Allen，and Carolyn F.Ulrich，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47，p121.。《逃亡者》的編輯們在雜志創(chuàng)刊時就一致宣稱他們“所極力逃避的就是舊南方高級種姓的婆羅門”③John M.Bradbury.The Fugitives:A Critical Account.Chapel Hill: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1958，p13.。就在他們的逃亡途中，他們?yōu)槟戏缴踔潦澜绶瞰I出一種新文學，即埃德蒙德·威爾遜(Edmund Wilson)所謂的“一種擺脫修辭之華麗詞藻限制及南方騎士準則的新文學……雖然它褪去了那些陳舊過時的裝飾，但仍保持了他們先前的那份優(yōu)雅與卓爾不群”④E dmund Wilson.The Shores of Light:A Literary Chronicle of the Twenties and the Thirties.New York:Farrar，Straus and Young，1952，p193 －194.。

隨著南方現(xiàn)代化進程的加速，“逃亡者”們對南方傳統(tǒng)文化的批判程度不斷加深，視野不斷拓展，以蘭色姆、泰特和戴維森為中心的一部分作家開始轉移批判陣地，他們由一開始的單純對南方文學和文化傳統(tǒng)的批判轉向對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南方政治、經濟命運的關注，面對工業(yè)化的入侵，他們開始捍衛(wèi)南方農耕生活方式和文化傳統(tǒng)，他們的文學活動也逐漸演變?yōu)榫哂懈鼜V泛政治和社會意義的“重農派”文學運動。1930年，由于其他南方文人和社會活動家的積極加盟，這群南方作家出版了論文集《我要堅守我的立場》(I’ll Take My Stand)，公開抗議北方工業(yè)文明對南方農耕社會和文化傳統(tǒng)的入侵，他們主張以農耕制度為基礎的土地私有財產、權力的非集中化，來對抗工業(yè)社會的物質主義和權力集中，以保持南方獨特的社會、文化身份。他們在論文集中一針見血地指出農耕文化的優(yōu)越性，認為“土地的文化是所有職業(yè)中最好且最為敏感的一種，因此它應具有經濟上的優(yōu)先性，并獲得絕大多數(shù)工人的擁護”⑤Twelve Southerners.I’ll Take My Stand:The South and the Agrarian Tradition.Baton Rouge:Louisiana State University Press，rpt.1980，p xlvii－ xlviii.。該論文集一經出版，在南方文化界引起軒然大波，被視為重農運動的宣言。

在1936年的另一本宣言《誰占有美國?》(Who Owns America?)中，他們又尖銳地提出“土地所有權”這一擺在南方面前的棘手問題。在該書中，這些被稱為“新南方邦聯(lián)戰(zhàn)士”的重農主義者們大聲疾呼，奮力抵抗物質主義潮流的泛濫，認為現(xiàn)代人對物質欲望的無限追求割裂了人們之間的情感紐帶和道德維系，導致了現(xiàn)代人的情感缺失、精神退化和道德滑坡。因此，他們主張回歸與土地緊密相連的經濟制度，試圖為危機中的南方策劃一條最佳政治、經濟和文化道路。以這兩本宣言為契機，這群南方作家們紛紛拿起手中的筆，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小說、詩歌、散文和政論文，對南方社會、歷史、文化和宗教進行深刻地剖析與批判，努力給掙扎于現(xiàn)代主義漩渦中的南方人指出一條精神出路，正如哈瑞·埃世默(Harry Ashmore)所指出的，他們給予南方人的是“一種信仰而非危機，一種堅信而非懷疑，一種忠誠而非叛逆”①Harry S.Ashmore.An Epitaph for Dixie.New York:W.W.Norton＆ Company，1958，p177.。在此這些南方作家們將政治、經濟與文學有機地融合在一起，在一定意義上扮演著業(yè)余社會學家的角色。他們的文學活動有力推動了南方“重農派”運動的興起，并帶來了“南方文藝復興”的繁榮局面。

然而1929年開始的大蕭條成為對南方社會的又一次嚴峻考驗，30年代刻在美國人心靈深處的不僅是經濟上的災難，還有知識上的創(chuàng)傷，這場突如其來的民族災難促使沉浸在20年代“人間天堂”中的人們不得不冷靜下來思考這個國家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問題，尤其是令再次陷入經濟災難中的南方人不得不深刻審視工業(yè)化的弊端及資本主義體制內部不可調和的矛盾。美國經濟大蕭條使得政治、經濟問題對文學的世界而言成為至關重要的事情，藝術已不滿足于僅僅充當宗教的角色，藝術家們開始感到必須從政治經濟根源上來尋求社會問題的答案。這種對社會問題的普遍關注成為30年代美國作品中一個核心問題，這對納什維爾的逃亡者來說亦是一不容回避的問題。對此，南方知識分子們希望他們的重農主張能夠為深陷危機之中的美國社會提供一道良方妙策，他們的重農處方是當時諸多理論主張中唯一一劑來回頭審視美國歷史、挑戰(zhàn)南方文化傳統(tǒng)的。

重農作家們的政治經濟主張傳達出處在社會轉型期的南方人捍衛(wèi)南方神話和田園生活、重建南方文化身份的理想心聲，但這在當時不斷開拓進取的美國社會中，在一味強調理性與實用的社會背景下，卻顯得陳舊過時、不合時宜。就在大力倡導工業(yè)進步的自由黨分子告別30年代激進主義的同時，重農者們也為時事所迫，不得不放棄他們的重農經濟主張和政治觀點，轉而退守到自己最為擅長的領域——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批評。1935年，沃倫與布魯克斯共同創(chuàng)辦了《南方評論》(The Southern Review)，1938年蘭塞姆創(chuàng)辦了《肯庸評論》(The Kenyon Review)，重農主義者們將這些雜志作為他們進行文學批評活動的陣地。在失卻了往昔安全、悠然的生存環(huán)境后，面對一個被工業(yè)文明消解掉秩序的世界，重農作家們試圖從藝術王國中找回那個凸顯生命價值和意義、秩序井然的世界，他們一反傳統(tǒng)的文學研究對文本外部世界的過分強調，轉向對文學文本內在世界的關注，以獨特的視角與文學見解開創(chuàng)了“新批評”理論流派。如果說重農主義者的任務是依照人的最完美形象來重塑現(xiàn)代人的話，“新批評”者們則試圖在藝術世界中尋求一種與之相應的完整性，他們借文學藝術這片沃土來重整破碎世界的努力與他們早期倡導的重農主張在本質上如出一轍。他們提出“新批評”理論以嶄新的文本細讀方法震撼性地革新了陳腐老套的文學教學方法，新批評文學閱讀和批評方法統(tǒng)領了美國大學文學課堂達幾十年之久。

二

文學的地域特性是指特定學作品中所反映的某一地域區(qū)別于其他地域的地理風貌、環(huán)境特征、風俗民情、方言土語、思維習慣等顯著的文化色彩，以泰特、沃倫為首的“重農派”作家的作品就充分體現(xiàn)出南方的地域特性，尤其是他們作品內部體現(xiàn)的那些魅力無窮、充滿傳奇色彩的南方神話。對重農作家而言，在南方現(xiàn)代化進程中，南方人雖然經歷了家園的失落和宗教信仰的弱化，但他們依然在這片熱土上頑強地繁衍生息，以西西弗斯推石上山的精神矢志不渝地重建故土家園。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南方人還擁有一個更為重要的精神支撐，這就是根植于南方地域特性中的南方強大的文化神話。雖然舊秩序不復存在了，但舊南方的許多地域特性和文化傳統(tǒng)仍深植于南方人的記憶中，徘徊于人們心靈深處，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人們的思維習慣和生活方式，并以南方人特有的風俗民情體現(xiàn)出來，最終形成了一些強大持久的文化神話。這些文化神話取代了人們傳統(tǒng)的宗教信仰，為南方人在戰(zhàn)亂的苦難和挫敗中重建家園提供了強大的心靈慰藉和精神支撐;同時它們也為南方作家的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了豐厚的創(chuàng)作素材和取之不竭的想象力源泉。這就是南方地域文化的精神核心與實質，重農作家們在對南方傳統(tǒng)文化進行深層審視和批判的過程中，敏銳地捕捉到南方特有的地域特性，并從南方文化視角重新詮釋了南方神話。

?？思{對南方的地域特性有著深刻獨到的洞察，認為南方是“美國唯一具有真正的地方性的區(qū)域，因為在那里，人和他的環(huán)境之間仍然存在著牢固的聯(lián)系。在南方，最重要的是，那里仍然還有一種共同的對世界的態(tài)度，一種共同的生活觀，一種共同的價值觀”①J ames B.Meriwether and Michael Millgate.Eds.Lion in the Garden.Lincoln: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1980，p72.。這種共同的“生活觀”和“價值觀”就是構成南方地域特性的核心所在。因此，要想深入把握“重農派”文學運動的精神實質與要義，還需了解這些孕育出這些南方文化神話的南方地域特性。限于文章篇幅，在此列舉出幾個主要的南方地域特性。首先就是根植于南方人觀念中的揮之不去的悲觀主義、人之不完美及罪惡感，這是流行于南方的加爾文教派的鮮明遺風，加爾文主義不僅決定了南方特定的思維方式，而且塑造著當?shù)厝饲楦泻退季S的哲學模式。其次是南方人源自歐洲傳統(tǒng)的對古希臘、羅馬經典藝術的由衷熱愛與推崇，這培養(yǎng)出南方人尤其是白人階層的藝術修養(yǎng)和浪漫性情。還有南方人對土地的熱愛，自殖民時期以來，南方人世代過著農耕生活，這種生活方式培育出南方人強烈的地域感和對土地的深摯熱愛，這是任何一種農業(yè)文學和文化所具有的典型特征。還有南方人之間強烈的社區(qū)紐帶，南方傳統(tǒng)的農耕生產方式將人們固定在土地上，使人們之間形成了牢固的情感紐帶，個體格外看重自身在社區(qū)中的重要位置，由此生發(fā)一種個體的社區(qū)歸屬感和群體身份感。此外，南方人多具有一份認為過去與現(xiàn)在互為滲透的厚重的歷史意識，清醒的時間意識，對作為社會基本單位的家庭的重視和尊敬，高度的個人尊嚴感，對貴族式的優(yōu)雅生活、娛樂休閑和社交禮儀的崇尚，對社會地位和身份的看重，南方的種族問題等等，都是南方地域特性的重要組成部分。

正是這些地域特性孕育出獨特的南方文化，使南方一直徘徊于工業(yè)化的美國主流生活之外，成為一個在地理、傳統(tǒng)和文化上相對獨立、頗具特色的地域。正如哈瑞?！な滥?Harry Ashmore)所說的，長期以來，南方一直是“在美國國土上唯一殘留的一個獨特地域”②Harry S.Ashmore.An Epitaph for Dixie.New York:W.W.Norton＆ Company，1958，p172.。南方這些地域特性之所以能夠長期保持，就在于一個多世紀以來，在北方工業(yè)長驅直入的社會背景下，南方仍堅守著這些建立在農耕生活方式及農業(yè)文化之上的文化神話，即泰特所謂的南方人“共同的歷史神話”。概言之，這些南方文化神話主要包括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中世紀浪漫騎士遺風。通常，南方人認為他們的祖先是從歐洲來到新大陸定居的貴族后裔，是一群地位尊貴的紳士，具有良好的教育背景和中世紀騎士風格，他們不僅經綸滿腹，而且具有領兵治國之才。該神話賦予南方人一種身世自豪感。第二，舊南方田園般的農耕生活。內戰(zhàn)以前，南方人過著人與自然和諧統(tǒng)一的田園詩般的農耕生活，并頤養(yǎng)出一種南方人特有的浪漫氣質。二戰(zhàn)之后，工業(yè)文明的入侵割裂了人們之間密切的情感紐帶，使南方人耽于物質欲望的追求和滿足，遠離了善良淳樸的本性，失落了舊有的精神家園。該神話使南方人對逝去的舊南方充滿懷舊留戀之情。第三，古希臘的種植園貴族生活。南方莊園主通常擁有大面積的種植園和奴隸，種植園上盛產著棉花、煙草、谷物等。莊園主和家庭成員農耕狩獵，豐衣足食，遠離商業(yè)文明喧囂，過著一種古希臘貴族式的優(yōu)雅生活。而現(xiàn)實中擁有大種植園的只是少數(shù)中產階級白人，大部分白人生活貧窮、地位低下。第四，南方在內戰(zhàn)中的失敗。戰(zhàn)敗成為南方人心頭揮之不去的陰影，他們稱之為“失敗的事業(yè)”(The Lost Cause)。內戰(zhàn)不僅毀掉了他們的家園，而且使他們失去了往昔悠然安定的生活。面對席卷而來的工業(yè)化，他們迷惘困惑，努力美化過去，尋求各種理由來為南方的戰(zhàn)敗開脫，他們試圖說服自己和世人，他們是為維護舊南方的法律，而不是為維護奴隸制而戰(zhàn)。在此意義上，“失敗的事業(yè)”成為南方人的戰(zhàn)敗托辭，激起他們一種地域自豪感。第五是南方白人的優(yōu)越感。為維護自身特權和對黑人的奴役，南方上層白人刻意制造出白人優(yōu)越感，鄙視黑人種群，實施種族隔離，以維護白人的統(tǒng)治地位和種植園經濟度。第六是南方女性的貞潔觀。按南方傳統(tǒng)觀念，男人們外出工作，掙錢養(yǎng)家，謀求社會地位;女人則在家中相夫教子、固守貞操、吟詩撫琴、應酬社交，悉心培育南方文化。在舊南方莊園文學中，白人女性通常被描繪成富有教養(yǎng)、溫良順從、舉止優(yōu)雅的理想形象;男人則如紳士般呵護女性，在他們眼中女性是純潔、神圣的化身，是南方紳士文化的完美體現(xiàn)，因而女性的貞潔被放在至為重要位置，關乎世風和家族榮譽。這種父權社會下的貞潔觀在以?？思{為代表的南方作家的作品中有著鮮明體現(xiàn)，它實質上是對女性的壓抑、束縛，剝奪了女性追求幸福自由的權利，使她們失去獨立個性和完整身份。

雖然這些文化神話并非是對南方社會現(xiàn)實的真實摹寫，但大多數(shù)南方人寧愿信其真，因為對他們來說，這些神話比歷史和事實真相更為重要，他們借此來美化舊南方莊園生活，粉飾奴隸制罪惡，對南方社會制度和生活方式進行辯護。在這些神話的庇護下，南方人拒絕面對南方戰(zhàn)敗事實，不去深究南方的戰(zhàn)敗原因，而是將戰(zhàn)敗責任和南方貧窮落后原因一股腦推給北方。這些神話成為南方人的精神避難所，使他們對南方社會弊端和邪惡視而不見，從而進一步加深了南方的保守封閉和貧窮落后。另一方面，這些神話雖然與南方現(xiàn)實并不完全相符，但它們卻傳達出南方人典型的傳統(tǒng)觀念和特定的思維方式，它們已融入南方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成為南方文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使南方人借此來界定自我身份和南方群體身份，并使得南方區(qū)別于美國其他地域。

由此可見，在傳統(tǒng)的宗教信仰逐漸弱化以后，重農作家們所致力打造的嶄新的信仰體系絕非憑空杜撰，而是植根于南方傳統(tǒng)文化母體之內，是他們用來抵抗工業(yè)文明的有力武器，是一系列關于過去良好秩序的神話。試想還有什么能夠比這些根植于地域文化的南方神話更能折射出南方人的群體意識和共同價值觀念的呢?重農作家們正是從其生長的地域及文化神話中擷取創(chuàng)作題材，并最終形成他們具有強烈地域特色的寫作風格。他們在這一時期的文學作品主要聚焦于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美國南方社會，描寫了在這一宏大社會歷史背景下，掙扎于現(xiàn)代化漩渦中的南方人與南方地域文化和傳統(tǒng)神話的正面遭遇，以及他們對該傳統(tǒng)文化和神話的接受或揚棄而經歷的命運坎坷與沉浮。與此同時，南方作家也意識到這些南方神話中的非事實成分，意識到到其虛構性和欺騙性，并深刻洞察這些神話背后南方社會的保守落后，以及困擾南方的各種社會問題，包括種族歧視、宗教信仰、道德倫理等方面的問題。他們對此進行了深刻反思和猛烈批判，包括泰特、沃倫、戴維森等重農作家猛烈抨擊流行于南方的加爾文教派，抗議加爾文教對人性尤其是女性的摧殘壓抑，對種族制度的維護，以及對進步思想的打擊鎮(zhèn)壓。這批重農作家正是帶著一份近乎宗教的虔誠來批判地傳承南方文化神話這份寶貴的精神遺產。

結 語

事實證明，對那些處于十字路口的南方知識分子來說，這些根植于南方歷史和文化傳統(tǒng)的神話具有強大的地域凝聚力、豐富的詩學內涵和獨特的文化魅力，它們不僅賦予南方作家濃厚的地域意識，也激發(fā)出他們奇?zhèn)邕h的想象力，成為南方作家說不完、道不盡的主題，同時它們對新南方群體身份的確立也是至關重要的。但對于其它地域的美國人來說，這些文化神話的影響卻微不足道。尤其是在二戰(zhàn)后，隨著南方工業(yè)化過程的加速進行，南方神話的局限性和虛偽性逐漸顯露，即便是對南方人，南方神話的光芒也在逐漸變弱，但它們帶給南方文化和文學的影響卻是深遠持久的。雖然重農者們最終退守到藝術的世界去尋求內心與世界的統(tǒng)一，但他們?yōu)楹葱l(wèi)人類精神家園的不懈努力使他們重新審視南方歷史和文化，批判地繼承了充滿地域風情和文化魅力的南方神話，來重新確定和詮釋舊南方的有關傳統(tǒng)、秩序、優(yōu)雅、禮儀等地域特性。正是這些地域特性，在剝落了其經濟和政治外衣后，賦予這一時期的南方文學一種思維的深度、文筆的優(yōu)雅及一份強烈的地域身份感。

以上分析向我們展示出有關文學與其產生的地域以及文化之間的一種寬泛普遍的模式，人們借此來審視“重農派”文學與南方地域特性、文化傳統(tǒng)和歷史神話之間微妙復雜的關系。這派作家正是將這些南方神話作為他們取之不竭的創(chuàng)作源泉，并在南方傳統(tǒng)文化與內在自我的融合中為南方文學找到一些頗具向心力的傳奇，一些永恒的文學主題。雖然如此，他們的關注點卻并未僅僅局限于美國南方，而是聚焦于人類的整個生存狀況。這些南方作家正是將南方作為一個微觀世界，借此來探索困擾整個美國、甚至當代世界的宏觀問題。由此可見，這些作家對南方地域、文化風情的演繹并未僅僅停留在對南方人生存困境和出路的關注上，他們在作品中流露的對全人類命運的關注使他們最終沖破了地域的局限，完成了從地方性到世界性的升華和超越，從而留給世人一筆驚人的文學和思想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