擁抱之書
世界
哥倫比亞海邊內(nèi)瓜村的一個人上升去了天界。
回來后,他講述了上天的經(jīng)歷。他說,從那最高處,他看見了人的生命。他說,我們是一簇簇的火苗。
——“世界是這樣的?!彼嘎兜?,“許許多多的人,許許多多的火苗?!?/p>
在人群中每個人都以自己的光芒閃耀。沒有一模一樣的兩簇火焰,有的大,有的小,顏色各異。有的火焰平靜,風吹不動,有的火焰瘋狂地跳動,火星四濺。有一些火焰,傻乎乎的,不閃耀也不燃燒,還有一些火焰猛烈地燃燒生命,炫人眼目,仿佛人一靠近就會被點燃。
世界的起源
西班牙內(nèi)戰(zhàn)結(jié)束后沒幾年,十字架和利劍懸于共和國的廢墟之上。一位戰(zhàn)敗者,他是一名無政府主義的工人,剛從監(jiān)獄出來,正尋找工作。他四處奔走,卻處處碰壁。哪有給赤色分子的工作啊。所有人都給他臉色,聳聳肩或背過身去。他跟誰都合不來,沒人聽他說話。酒精是他唯一剩下的朋友。每天晚上,對著空盤子,他一言不發(fā),忍受著他日日做禱告的虔誠的妻子的責備,而他們的小兒子,則給他背誦教理。
許久之后,約瑟夫·貝爾杜拉,那個倒霉工人的兒子,對我講述了這個故事。他是在巴塞羅那對我講的,當時我剛流亡到那兒。他告訴我:他是一個絕望的兒子,他父親根本不信神,非常固執(zhí),他曾試圖把他父親從那永恒的懲罰中拯救出來,但父親不理解他。
——“可是,爸爸,”約瑟夫哭著對他說,“如果上帝不存在,那是誰創(chuàng)造了世界呢?”
——“傻孩子,”工人低著頭,悄聲地說,“傻孩子,世界是我們創(chuàng)造的,是我們泥瓦匠啊?!?/p>
藝術(shù)的功能(一)
迭戈沒見過大海。他的父親,圣地亞哥·科瓦德洛夫帶他去見識大海。
他們向南方旅行。
她,大海,在遠處高高沙丘的另一邊,等待著。
當父子倆長途跋涉之后終于爬到沙丘上面時,大海驀地迸入眼簾。海面如此浩瀚,波光如此耀眼,兒子被美景震撼得說不出話來。
當他終于能夠說話時,他顫抖著、結(jié)結(jié)巴巴地請求父親:
——“請幫我看吧?!?/p>
葡萄與葡萄酒
葡萄園的莊主在彌留之際,對著馬塞拉的耳邊小聲傾訴。臨死之前,他透露了他的秘密:
——“葡萄,”他輕聲道,“是由葡萄酒做成的。”
馬塞拉·佩雷斯·席爾瓦把這話告訴了我,我想:如果葡萄是由葡萄酒做成的,那我們或許就是那些講述我們是什么的詞語了。
說話的激情(一)
馬塞拉曾去過北方的冰天雪地。在奧斯陸,一天晚上,她認識了一個會唱歌又愛講故事的女人。在每首歌的間歇,那個女人穿插著講一些很好的故事。她一邊講一邊看著小紙條,就像在偷看天命一樣。
那個奧斯陸的女人穿著一條寬大的裙子,裙子上綴滿了口袋。她一個接著一個地從口袋里取出小紙條,每張紙條上都有一個可以講的好故事,每個故事都有根有據(jù),在每個故事中,都有人想通過巫術(shù)復活。因此那個女人逐個喚醒了那些被遺忘的或死去的人們,從裙褶深處跳出小民百姓的歷險和愛情,故事中的人還會活下去、還會說下去。
說話的激情(二)
那個男人或女人肚子里懷有許多人,人們從他或者她的毛孔里鉆出來。新墨西哥印第安人用小泥人表現(xiàn)這一幕:講述集體記憶的敘事者噴發(fā)著小人兒。
詞語之家
埃倫娜·比利亞格拉夢見詩人們都趕去詞語之家。詞語都被存放在古舊的玻璃細瓶里,正等待著詩人們,她們自告奮勇,瘋狂地期待被選上:她們懇求詩人們看看、聞聞、摸摸、舔舔她們。詩人們打開細瓶,用手指摸摸詞語,然后用舌頭舔一舔或者蹙鼻嗅一嗅。詩人們四處尋找他們不認識的詞語,也尋找他們曾經(jīng)認識卻早已忘卻的詞語。
在詞語之家中有一個顏色桌,幾個大盤子里的各種顏色紛紛自我推薦,每位詩人選取他所需的顏色:檸檬黃或陽光金,深海藍或煙熏藍,火漆紅、血紅或葡萄酒紅……
讀者的功能(一)
當盧西婭·佩萊斯還是個小女孩時,她偷偷地讀了一本小說。她把它藏在枕頭下邊,每天晚上讀一點兒。這是她從叔叔的松木書架上偷拿的,那里放著叔叔的心愛之書。
之后,許多年過去了,盧西婭走過了許多路。
她在安蒂奧基亞河的巖石上尋找幽靈,她在暴力的城市街道中尋找人類。
盧西婭走過很多路。在路途中一直陪伴她的是回聲,是她童年用眼睛聽到的遙遠聲音的回聲的回聲。
盧西婭沒有再去看那本書,可能再也認不出它來。它已在她心里茁壯生長,現(xiàn)在變成了另一本書,變成了她的書。
讀者的功能(二)
那是塞薩爾·巴列霍逝世半個世紀的時候,有許多紀念活動。在西班牙,胡利奧·貝萊斯組織了一系列的講座、研討會和印刷出版,還舉辦了一個展覽,展出了詩人、他的鄉(xiāng)土、他的時代和他的人民的圖片。
就在那幾天里胡利奧·貝萊斯認識了何塞·曼努埃爾·卡斯塔尼翁,于是所有的紀念活動都與之相形見絀。
何塞·曼努埃爾·卡斯塔尼翁是西班牙內(nèi)戰(zhàn)中的陸軍上尉,他為佛朗哥而戰(zhàn),戰(zhàn)斗中他失去了一只手,并獲得幾枚軍功章。
戰(zhàn)后不久的一個夜晚,上尉偶然發(fā)現(xiàn)了一本禁書。他斗膽讀了一行詩,讀了兩行,之后就欲罷不能??ㄋ顾嵛躺衔荆瑒佘娪⑿?,整個晚上、通宵達旦地、如癡如醉地一讀再讀塞薩爾·巴列霍,戰(zhàn)敗者的詩人的詩。那天天亮之后,他提出退役,不再從佛朗哥政府那里拿任何一分錢。
后來,他被投進了監(jiān)獄,之后他流亡了。
人類聲音的禮贊(一)
舒阿爾族印第安人,即所謂的野蠻人,砍下戰(zhàn)敗者的頭顱。他們砍下頭顱,把它縮小,縮到可以用一個拳頭攥住,這樣戰(zhàn)敗者就不能復生。但是在嘴沒被封住之前戰(zhàn)敗者并沒有被完全征服。因此舒阿爾人用一根永遠不會腐爛的線把他的嘴唇縫起來。
擁抱之書
愛德華多
?加萊亞諾 著
作家出版社
2013-10 36.00
978-7-5063-7058-5
人類聲音的禮贊(二)
他們的雙手被捆綁著,或被手銬銬著,然而他們的手指在跳舞,在飛揚,在勾畫詞語。囚犯們被罩住面孔,但他們向下彎腰,直到能從下面看到點什么,哪怕是一丁點兒的東西。盡管被禁止說話,他們用手聊天。
皮尼奧·安吉菲爾德教了我手指字母,這是他在監(jiān)獄中無師自通的。
——“我們幾個人手語打得不好,”他告訴我,“其他人則是手語大師。”
烏拉圭獨裁政府希望所有人都只不過是孤獨一人,希望每個人什么都不是:在監(jiān)獄里,在兵營里,在整個國家,交流是犯罪。
有幾個囚犯被隱埋在只有棺材大小的單獨地牢里十余年,他們除了聽到監(jiān)獄鐵柵欄的響聲或走廊里皮靴的腳步聲外什么也聽不到。費爾南德斯·維多夫羅和毛里西奧·羅森科夫就被這樣孤獨囚禁著,但他們活了下來,因為他們通過敲擊墻壁來說話。他們相互講述夢境和過去,回憶熱戀和失戀,討論、擁抱、打架,分享堅定與美好,也分享疑慮和錯誤,以及那些沒有答案的問題。
當人類的聲音是真實的,當她有說話的需求時,沒有人能阻止她。如果嘴唇拒絕她,她就用手說,用眼睛說,用毛孔說,或用任何一樣東西去說。因為所有人,每一個人,我們都有東西要向別人說,一種應(yīng)該被別人禮贊或?qū)捤〉臇|西。
藝術(shù)的定義
——“波爾蒂納里不在。”波爾蒂納里總這么說。他很快地探出頭,然后使勁關(guān)上門,消失了。
那是30年代,那時候巴西四處抓捕赤色分子。波爾蒂納里已經(jīng)流亡到蒙得維的亞。
伊萬·科邁德不屬于那個時代,也不屬于那個地方。但很久之后,他穿過時間簾幕的小洞,告訴我他所看到的:
坎迪多·波爾蒂納里畫畫,從早到晚,從晚到早。
——“波爾蒂納里不在?!彼偸沁@么說。
那時候,烏拉圭的共產(chǎn)主義知識分子要對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表態(tài),于是就咨詢這位偉大同志的意見。
——“我們知道您不在,大師。”他們說著,并請求道:
——“但能不能給我們一點兒時間呢?就一點兒時間?!?/p>
他們跟他講述了緣由。
——“我不知道。”波爾蒂納里說。
他接著說:
——“我唯一知道的,是這個:藝術(shù)是藝術(shù),要么是狗屎?!?/p>
藝術(shù)的語言
奇諾洛佩原來在哈瓦那賣報紙、擦皮鞋。為擺脫貧窮,他去了紐約。
在那兒,有人送了他一臺老式相機。奇諾洛佩以前從沒碰過照相機,但他們告訴他很簡單:
——“你從這邊看,按那兒?!?/p>
他來到大街上,走了沒幾步就聽到槍聲。他鉆進一家理發(fā)店,端起相機,從這邊看過去,在那兒按了一下。
理發(fā)店里,黑幫分子喬·阿納斯塔西亞被子彈打得千瘡百孔,當時他正在那兒修面。那是奇諾洛佩職業(yè)生涯中拍的第一張照片。
他掙到了一大筆錢。那張照片大獲成功。奇諾洛佩成功地拍攝到了死亡。死亡就在那里,不在死者身上,也不在兇手身上。死亡在目睹了死亡的理發(fā)師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