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wèi) 春 梅
(1.安徽大學 哲學系,安徽 合肥 230039;2.南京大學 哲學系,江蘇 南京210093)
楊文會(1837-1911),字仁山,安徽石埭(今石臺)人,中國近代著名佛學家。他是近代佛教復興的啟蒙者,被美國哈佛大學學者Holmes·Welch譽為“中國佛教復興之父”。
楊文會生活的晚清危機重重,亂象叢生,社會動蕩不安。歐洲諸強并起,近鄰日本也開始崛起。面臨如此緊迫逼人的形勢,如何振興中國就是迫在眉睫的現實問題。楊文會經過對歐洲的考察和對現實的認真思考,認為“斯世競爭,無非學問,歐洲各國政教工商,莫不有學。吾國仿效西法,不從切實處入手,乃徒襲其皮毛。方今上下相蒙,人各自私自利,欲興國,其可得乎”[1]394。他深刻認識到,欲強國,必須學習西學,但是首要問題是解決“上下相蒙,人各自私自利”這個世事、人心日下的根本問題。楊文會提出以佛學教育改變世風、拯救人心的構想和自己的佛學教育實踐對僧界、政界、學界及社會文化生活產生的廣大而深遠的影響,非常值得后人研究和借鑒。
由于楊文會身處時代的社會大環(huán)境堪憂,作為一名富有憂患意識的知識分子,他認識到“且就目前世界論之,支那之衰壞極矣。有志之士,熱腸百轉,痛其江河日下,不能振興”[1]235。他像許多有識之士一樣,一直在尋求強國之道。在《支那佛教振興策二》中,他指出“泰西各國振興之法,約有兩端:一曰通商,二曰傳教。我國推行商業(yè)者,漸有其人,而流傳宗教者,獨付缺如”[1]237。 楊文會認為培養(yǎng)商業(yè)人才和宗教人才是強國之道。當時中國已經開始培養(yǎng)商業(yè)人才,但是宗教人才卻很缺乏。因此,楊文會立志要培養(yǎng)宗教人才,尤其是佛教人才,因為“統(tǒng)地球大勢論之,能通行而無悖者,莫如佛教”[1]237。于是,楊文會與友人合作,通過興辦佛學學堂、刻印流通佛經、建立佛學研究會等教育實踐培養(yǎng)佛學人才,希望以此振興佛教,進而振興中國。
為適應時代需求,提升佛學人才的素質,楊文會從三個方面入手培養(yǎng)佛學人才:一是文化素質,二是道德素質,三是科學精神。
楊文會看到,“近世以來,僧徒安于固陋,不學無術,為佛法入支那后第一隳壞之時”[1]242。 甚至有的僧人“于經、律、論毫無所知,居然作方丈,開期傳戒。與之談論,庸俗不堪,士大夫從而鄙之”[1]237。這種狀況導致的直接后果就是佛法的精髓遭受冷遇,后人也無法從佛法中獲益。故而他首先要解決的問題就是提高僧人的文化素質,尤其是佛學素質。
楊文會建議佛學學堂都要學習佛典,內班以學佛為本,兼習普通學;外班以普通學為主,兼習佛書。內班學員由淺入深學習佛典,他們必須經過九年嚴格的佛學學習,才有資格“開堂說法,升座講經,登壇傳戒”[1]237。提高僧人佛學素質是佛學得以傳播和發(fā)揚的必要條件。這也是開辦佛學學堂的直接目的。
佛學學堂的學員不僅要學習佛典,還要學習國文、理史學、地理、算法、梵文、英文及東文。楊文會主張僧人不應該滿足于只是自己懂得佛典,更重要的是要將佛典精神傳遞出去。因此,他認為僧人也需要懂得國文、理史學、地理、算法等才能更好地闡釋佛典。同時,只有掌握梵文才能深入研究佛典,掌握英文、東文才能更好地傳播佛典,加強國際間的佛學交流。如果通過這樣的佛學教育“能令天下僧尼,人人講求如來教法。與經世之學,互相輝映,豈非國家之盛事乎”[1]238。 因此,楊文會認為佛學人才必須具備包括佛學、中國傳統(tǒng)的儒道思想、新學、外文等在內的綜合文化素質。
楊文會在考察歐洲各國后認為,“地球各國,皆以宗教維持世道人心,使人人深信善惡果報,毫發(fā)不爽。則改惡遷善之心,自然從本性發(fā)現。人人感化,便成太平之世矣”[1]244。 他認為宗教能夠提高社會道德水平,維護社會的和平幸福。
然而,楊文會看到的現實人心是“牟利之徒,機巧百出,非極天下之豪富,不能滿其所欲也”[1]235,“嘗觀世人終日營營,百計千方。莫非損人利己”[1]235。楊文會面對晚清時期人心自私自利、損人利己的世風,提倡“不如以佛法導之,令其不造惡因,免受苦果。漸漸增進,以至成佛”[1]243。他主張以佛教思想矯治現實人心之惡,提高社會道德水平。
道德的內涵包括道德認知、道德情感、道德行為三個方面。因此,要提高社會道德水平必須從這三方面入手。
佛教作為治心之“藥”,般若為首。楊文會認為“文字般若,即三藏教典,及各宗著述。后學因此得開正見,不至認賊為子”[1]242,主張佛學人才要通過研讀佛學經典獲得正確的道德認知,明確各種道德準則,避免誤入迷途。
由于每個人意志力不同,所以楊文會認為有些人單靠念佛難以取得良好效果,他認為“凡夫習氣最重,若令其專念佛名,日久疲懈,心逐境轉,往往走入歧途而不自覺。故必以深妙經論,消去妄情,策勵志氣,勇銳直前,方免中途退墮也”[1]233。他主張通過學習深妙經論消除懈怠情緒,鼓起信心和勇氣,激勵佛學人才追求人生的崇高境界。
無論是道德認知還是道德情感,最終都要落實到道德行為上。楊文會在《佛教初學課本》中強調“持五戒,本乃立”,認為佛學人才在道德行為上堅守“不殺生、不盜、不淫、不妄語、不飲酒”是最根本的人生底線。
楊文會在佛教義理上推崇華嚴宗的思想,在佛教踐行上較為推崇凈土思想。他主張以佛教矯治現實人心之惡。他在《純他力論》和《評真宗教旨》中大力倡導自力與他力二力并運,認為“蓋生品之高低,見佛之遲速,證道之淺深,受記之先后,皆在自力修行上分別等差”[1]243。他認為,在個人修行上固然需要佛的指引,即借助他力。但是修行更要靠個人努力,通過個人的領悟力了解佛,以佛的教導為指導,檢查和矯正自己的行為,堅韌不拔地追求心中的凈土。楊文會認為,華嚴宗的思辨性和凈土法門主張觀想、持名兼修的思想可以把道德認知、道德情感和道德行為統(tǒng)一起來,更容易提升個人的修養(yǎng)層次。如果人人都能按照從完善自身修養(yǎng)到幫助他人、從淺顯的思想認知到深度的精神升華的標準逐步提升自己,這就是社會凈化的過程,是社會改惡遷善的過程,也是社會趨向太平之世的過程。
總之,楊文會認為在佛學教育中要將佛學理論與佛學實踐相結合。具體到道德教育上,他推崇用華嚴宗的思想和凈土思想將道德認知、道德情感和道德行為統(tǒng)一起來。只有如此,才能真正提高全民的道德素質,實現以宗教維持世道人心的太平之世的思想。
楊文會在歐洲考察英法等國政治、教育、制造諸學之后,“深明列強立國之原”。 他自己“精究天文顯微等學,制有天地球圖并輿圖尺,以備將來測繪之需”,并且從“西洋赍回之各種儀器”[1]394。 這些做法表明楊文會深切感受到科學對于強國之重要。而能與西洋之科學相比擬的,就是佛學。故而楊文會在佛學研究中以科學態(tài)度嚴格要求自己,堅守求真求實、開放平等、批判創(chuàng)新的精神。這種科學精神體現在楊文會的刻經事業(yè)和佛學教育思想上。
楊文會創(chuàng)建的金陵刻經處嚴格遵循“三不刻”原則:疑為偽經者不刻;文義淺俗者不刻;乩壇之書不刻。楊文會認為日本所編《續(xù)藏經》內容蕪雜,就另編了《大藏輯要》的目錄,共收三藏要典及各家著述共460種、3 300余卷,為讀者提供了研究門徑。對于賢首的十疏之六和一些雜著、嘉祥的《三論疏》、慈恩的《唯識述記》、《因明述記》以及善導的《觀經疏》等中國久已失傳的要典,他都從日本搜得底本,精加???刻版流通。這種求真求實的嚴謹作風不僅促進了中國近代佛教的發(fā)展,也啟發(fā)和影響了弟子們在佛學研究上的科學探究精神。
他不僅對賢首宗著述有深刻研究,而且重倡凈土法門。雖然楊文會自己的佛學思想“教宗賢首,行在彌陀”,但他在佛學上則是做到諸宗兼顧。這表現在他對身邊的學人因材施教,總是鼓勵其深入賢首宗、凈土宗之外展開研究和探索,使各宗學說都能得以傳播。如其門人歐陽漸、梅光羲以及后來的王恩洋、呂秋逸(徵)等。他們志慮忠純,才華卓絕,使絕響千年的法相唯識學重放光華。這種開放、平等的作風有利于摒除狹隘的門派之見,促進科學研究的進步。
楊文會在《般若波羅蜜多會演說四》中提到“立身成己,治家齊國,世間法也。參禪學教,念佛往生,出世法也。地球各國于世間法,日求進益。出世法門,亦當講求進步”[1]243??梢姉钗臅⒆惴鸱▍s不囿于佛法,他并不排斥科學,而是認為佛學也要像科學一樣不斷進步創(chuàng)新,要隨著社會進步而與時俱進,只有這樣才能適應社會發(fā)展,使佛學與世間法互相補充,共同促進國家強盛, “不出百年,必與歐美諸國,并駕齊驅”[1]235。
由上可知,無論是楊文會的佛學教育思想還是實踐,都體現出楊文會的強國思想及其對佛學人才科學精神培養(yǎng)的重視。
楊文會的佛學教育并沒有僅僅停留在理論上,他還進行了實踐。楊文會的佛學教育實踐主要表現在以下三方面。
楊文會根據明代《釋教三字經》編著了《佛教初學課本》,后又編著佛教中學古文課本,并將它們作為佛學教育的教材和普及佛法的工具。
楊文會針對清末僧制廢弛、僧才稀缺的現狀,主張開辦釋氏學堂振興佛教。經費與場所由庵觀寺院提供,根據需要分教內班和教外班。教外班“以普通學為主,兼讀佛書半時,講念經教義半時”[1]236,教內班“以學佛為本,兼習普通學”[1]236。對于佛學人才的培育預備三級課程、九年教育。
1907年,楊文會在南京延齡巷開辦祗洹精舍。這是中國最早的新式佛學學堂。他聘任當時著名的愛國詩僧蘇曼殊教授英文、保慶名士李曉暾授國文。楊文會自任佛法教師[3]289, 兩次聘請諦閑法師講經[4]279。祗洹精舍將楊文會的佛學教育構想變?yōu)楝F實。由于授課內容不僅有佛學,還有英文、梵文以及文理、史地、算法等新學[5],因而不同于傳統(tǒng)寺院主辦的佛學學堂。祗洹精舍“為中國佛教種下了革新的種子,為居士佛學的振興打下了深厚的基礎,為佛教文化研究開辟了一條通向現代化的道路”[3]62。
1866年,楊文會與幾位同仁一起創(chuàng)辦了金陵刻經處。他們廣泛搜羅海內外的佛教經典,將之刻印流通。尤其是楊文會在英國結識了日本佛教學者南條文雄,后來得到他的幫助,從日本獲得失傳的佛教經論及日本的佛教著述達300種、1 000余冊[3]288,為近代中國佛教的發(fā)展注入了生命能量。
金陵刻經處先后刻印經典2 000余卷、流通經書100余萬卷、佛像10余萬幅[2],且“校對印刷均極精審”。這種嚴謹的作風和獻身佛教文化事業(yè)的精神對挽救釋教頹風、弘揚佛門正法具有不可估量的作用。
1910年,楊文會與友人共同創(chuàng)立佛學研究會,楊文會被推為會長。佛學研究會每月開會一次,每周講經一次,“聽者多歡喜踴躍”[4]287,可見其影響之大。 參加的學者名流有夏穗卿、陳三立、張爾田、梅光羲、陳曾植、歐陽漸、桂伯華、黎端甫等,可見學術層次之高。
通過佛學研究會的活動,楊文會一方面在理論上通過研治佛學對治當時佛教弊病,他認為“梵剎林立,鐘磬相聞”并不完全符合佛陀遺教;掃除文字,單提“念佛的是誰”一句話頭,未必是成佛作祖之基[1]240。另一方面,他通過講經引導聽眾由信奉到理解、由理解到實踐、由實踐到證得究竟。這是一個由理論到實踐再到理論的精神逐步提升的過程。這個過程同樣體現了楊文會振興佛教的佛學教育目的。
楊文會通過他的佛學實踐將思想文化革新以強國的理念貫穿在佛學教育中,培養(yǎng)和影響了一大批杰出的佛學人才,也深刻影響了20世紀僧界、政界、學界及人們的社會文化生活。楊文會的佛學教育思想和實踐在內容和方法等方面為現代教育提供了有益啟示。
清朝末年,社會內憂外患,國家屢經戰(zhàn)亂,民眾人心惶惶。振興中國、救亡圖存的革新是必然趨勢。楊文會六年的歐洲考察經歷使他不僅具備前沿科學知識,而且具有同時代人難得的世界視野。他深刻認識到思想文化層面的革新對于社會發(fā)展具有極其重要的作用。宗教文化作為社會思想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對于維護國家穩(wěn)定、社會和諧、凈化人心有著深刻影響。他選擇佛學作為連接西學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橋梁,力圖通過重構社會文化,以其為新的理論武器來解決根本的社會問題,并主張通過引進外國的科學技術來發(fā)展國民經濟。標本兼治才是強國富民之路。
楊文會的實踐探索啟示我們,思想文化建設是強國富民的指路明燈。在我國改革開放和社會主義建設中要開闊視野,立足傳統(tǒng)文化,借鑒西方先進的科技文化,維護國家穩(wěn)定、社會和諧,使人心凈化,社會主義道德水平進一步提高。
佛學教育的直接目的是振興佛教、培養(yǎng)佛學人才。因此,楊文會認為佛學人才培養(yǎng)的重點是提高專業(yè)佛學素質。這是佛學教育的主體。另外,還要培養(yǎng)學生的道德素質和科學素質。這是佛學教育的兩翼,也是佛學教育能夠立足現實、展翅高飛的基礎。
這個觀點啟示我們,人才培養(yǎng)不僅要重視專業(yè)素質培養(yǎng),也要重視綜合素質培養(yǎng);要在學識上精博結合,在實踐上將認識、情感、行為統(tǒng)一起來,真正提高人才的道德素質,讓個人發(fā)展得更好,教育更成功。
楊文會有考察歐洲的經歷,視野開闊。為適應時代要求,他主張引進西方科技以強國,在佛學教育形式上借鑒耶穌、天主教和日本佛教教育的特點,將佛教教育與世俗教育相結合,要求學生在佛學之外兼習西學和英語、梵語,以拓展學生的知識面,力求通過教育與西方展開交流和對話,盡快趕上西方的發(fā)展。這與中國傳統(tǒng)的寺院承辦的佛教教育迥然不同。
楊文會在佛學教育中弘揚佛學并不排斥傳統(tǒng)的儒道文化,而是將其納入佛學培養(yǎng)的學科體系。楊文會通過以佛解儒、以佛釋道,整合中國傳統(tǒng)文化,引導學生立足傳統(tǒng)文化,借鑒西方先進科技文化,以實現振興佛教、強國富民的目的。
楊文會對于外來文化的借鑒和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弘揚有自己獨特的分析和判斷視角。比如他對凈土宗思想的提倡,就是通過批判地吸收日本的真宗思想和中國傳統(tǒng)的凈土宗思想而提出的創(chuàng)新性觀點。
楊文會的佛學教育實踐啟示我們,教育要立足于現實,立足于本土文化,教育應當承擔起傳承中國傳統(tǒng)文化、同時吸收和發(fā)揚西方先進文化的橋梁作用,在教育過程中通過深入了解和批判分析各種思想提出解決現實問題的新思想,從而塑造新的民族形象,提升民族自尊心,在文化心理上展現出文化強國的風采。
傳承思想文化除了人才培養(yǎng)這個關鍵環(huán)節(jié)之外,還需要相應的條件支持。楊文會經過辛勤的努力建立了祗洹精舍,創(chuàng)建了佛學研究會,使佛學教育有了基本的教育活動場所和師資力量。同時,他廣泛搜羅海內外的佛教經典并將之刻印流通,使佛學教育有了基本的思想學習資料。這些條件的具備為佛學教育創(chuàng)造了良好的學習氛圍。
楊文會的佛學教育實踐啟示我們,要重視創(chuàng)造文化教育的條件。現代教育高水平的教學效果應當是在培養(yǎng)合格師資隊伍基礎上與文化出版、學術研究、教育實踐的結合。
楊文會承認世界上有一些“利根上智之士”能夠直悟真諦,但是大多數人資質平常,學佛只能一步步推進。因此,楊文會在教學上十分講究循序漸進。楊文會在設置課程時注意根據內容需要將精讀和泛讀的課本分開,注明哪些課本是讀誦講解,哪些課本是暇時細閱。這種分類有利于學生將課堂學習和課后自修相結合,在時間安排上更為合理和自由。
楊文會的教育方法啟示我們,在教育過程中要根據教育對象領悟力的不同而因材施教。對于大多數領悟力一般的人應當在教育內容的安排上由淺入深,在教學目標設置上應由低到高,在認識能力的培養(yǎng)上應由表及里。同時,根據教育內容科學設置課程,給予學生一定的自由時間和個人發(fā)展空間。這種教育方法契合教育對象的實際,針對性強,必然大大提高學生的學習效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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