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順福
從半神到人到神:儒家圣人觀的演變
沈順福
孔子時代的圣人半神半人。孟子與荀子的圣人是人,完美的人,可以為楷模和導師。漢儒將圣人觀進一步深化與神話,圣人從人上升為神,成為神圣的權(quán)威,圣人之言成天經(jīng)地義。這一從半神半人、人到神的歷程體現(xiàn)了儒家的神圣化與制度化建設過程。它標志著儒家人格走向了宗教神圣,儒家由一個學派轉(zhuǎn)換為宗教教派,儒家走向了宗教。
儒家;圣人;神圣
沈順福,山東大學儒學高等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山東濟南 250100)
圣人是儒家思想體系中的一個重要概念,在不同時期具有不同的內(nèi)涵。圣人不同內(nèi)涵的演變,體現(xiàn)了儒家思想的邏輯發(fā)展。本文通過探討孔子、孟子、荀子以及漢儒的圣人觀的內(nèi)涵,尋找其中的差異,通過揭示儒家圣人的神化過程,來展現(xiàn)儒家從世俗儒家到神圣儒教的歷史進程。
孔子眼中的圣人有哪些特征呢?子貢問:“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濟眾,何如?可謂仁乎?”孔子回答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堯舜其猶病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論語·雍也》)一旦一個人做到了博施濟眾,他不僅做到了仁,而且是圣人了。很顯然,此處的圣人至少包括三層內(nèi)涵:第一,圣人有仁;第二,圣人有功;第三,圣人神話。
首先,圣人有仁,持守仁義價值。仁者愛人,愛人的起點在于孝?!靶⒌芤舱?,其為仁之本與!”(《論語·學而》)因此,孔子十分重視孝??鬃淤潎@禹:“禹吾無間然矣,菲飲食,而致孝乎鬼神,惡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宮室,而盡力乎溝恤。禹吾無間然矣!”(《論語·泰伯》)禹貴為圣人的理由之一在于其孝順。舜也是一個大孝子:“舜其大孝也與?德為圣人,尊為天子,富有四海之內(nèi),宗廟饗之,子孫保之。故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祿,必得其名,必得其壽。故天之生物,必因其才而篤焉。故栽者培之,傾則覆之?!保ā抖Y記·中庸》)在孔子看來,圣人首先應當是仁愛之士,懂得孝順。仁孝的執(zhí)著標志著其學派的屬性。
其次,圣人有功。所謂有功,即圣人能夠利益天下,博施濟眾。孔子贊嘆堯帝曰:“大哉堯之為軍也,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乎?其有文章!”(《論語·泰伯》)巍巍昊天,只有堯等圣人才能夠效法它。如何效法呢?以其功業(yè)。
功業(yè)依賴于賢能。因此,圣人的一項重要修養(yǎng)是能?!熬又蕾M而隱,夫婦之愚,可以與知焉,及其至也,雖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婦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雖圣人亦有所不能焉?!保ā抖Y記·中庸》)圣人是智慧與賢能的象征??鬃拥茏哟笤自痛饲笞C于子貢:“夫子圣者與!何其多能也?”老師如此賢能,應該可以稱為圣人了吧?子貢作了肯定的回答:“固天縱之將圣,又多能也?!笨鬃勇牶蟾吲d地說:“大宰知我乎?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論語·子罕》)還是大宰知道我!此時,師徒三人判定圣人的共同標準便是賢能。賢能造就功業(yè),能夠利益天下。
當賢能與忠發(fā)生沖突時,孔子選擇了賢能。管仲背棄原主、轉(zhuǎn)投桓公,時人以為不忠不仁??鬃拥幕卮鸷苊鞔_:“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發(fā)左衽矣!豈若匹夫匹婦之為諒也,自經(jīng)于溝瀆,而莫之知也!”(《論語·憲問》)管仲能否利益眾生,自然可以不必計較其忠誠與否。在孔子看來,利益眾生甚至要重于忠誠。因此,孔子眼中的圣人一定能夠功利眾生。最能夠功利眾生的莫過于古代圣王了。在孔子看來,堯舜禹等君王當之不愧為圣。
對功業(yè)的重視體現(xiàn)了孔子務實的、理性的、現(xiàn)實的道德觀:能夠為眾人帶來利益與幸福的人,哪怕他不能夠做到忠誠,也是值得學習的榜樣,譬如管仲。務實地為大眾帶來利益是孔子最為看重的道德價值觀。從博施濟眾與利以平民的立場來看,孔子的圣人關(guān)注現(xiàn)實民眾的利益,親知人間之疾苦,顯然具有人的視野和立場。
第三,圣人神話。即便是堯舜等先王,在孔子看來,也不是真正的圣人:“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堯舜其猶病諸!”(《論語·雍也》)從圣人的標準來看,堯舜等猶有不足。事實上,如果連堯舜都難為圣人,那么孔子的圣人離神不遠了。因此,孔子曰:“圣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君子者斯可矣?!保ā墩撜Z·述而》)也就是說,一般人是看不到圣人的。對于這類人格形象,孔子將其奉為神圣:“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論語·季氏》)在孔子看來,圣人之言如同天命一般神圣。
既然圣人存在于神話中,對于弟子尊自己為圣人,孔子也明確回應:“若圣與仁,則吾豈敢?抑為之不厭,誨人不倦,則可謂云爾已矣。”(《論語·述而》)自己哪能自詡為圣人呢?圣人神圣??鬃邮ト说纳裨捫?,后被漢儒發(fā)揮出來。
孔子的圣人有三個特征,持守仁義、博施濟眾、神圣難見。第一個特征宣誓了自己的價值觀。這也是儒家的符號。第二個特征突出了利益眾生的務實立場??鬃邮莿諏嵉?、求實的,也是人文的。圣人的視野也是人間的。第三個特征表明了圣人的神性或非凡性。這既是《詩》《書》等神話或迷信時代的痕跡,同時也體現(xiàn)了孔子力圖超越現(xiàn)實的理想。只不過理想的內(nèi)容依然是求實的。將后兩者結(jié)合來看,孔子的圣人無疑是半神半人。
同孔子一樣,孟子亦尊稱古代賢王為圣人。孟子曰:“舜生于諸馮,遷于負夏,卒于鳴條;東夷之人也。文王生于岐周,卒于畢郢,西夷之人也。地之相去也,千有余里;世之相后也,千有余歲。得志行乎中國,若合符節(jié)。先圣后圣,其揆一也?!保ā睹献印るx婁下》)舜與文王同為圣人、共守仁道。圣人甚至包括一些名士:“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時者也。”(《孟子·萬章下》)
孟子評價圣人的標準是什么呢?以伯夷為例。孟子曰:“不同道: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保ā睹献印す珜O丑上》)伯夷出仕,看重是否同道、是否擁有共同的價值觀,否則不作為。孟子曰:“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于惡人之朝,不與惡人言。立于惡人之朝,與惡人言,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推惡惡之心,思與鄉(xiāng)人立,其冠不正,望望然去之,若將浼焉。是故諸侯雖有善其辭命而至者,不受也。不受也者,是亦不屑就已。”(《孟子·公孫丑上》)志不相投,不相為謀,亦無作為。很顯然,評價伯夷的標準在道而不在于功業(yè)。
這個相同的志、道,即共同的價值觀便是仁愛天下。孟子曰:“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能以朝諸侯有天下。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為也。是則同。”(《孟子·公孫丑上》)仁政天下是伯夷與孔子的共同之處。
以仁愛行天下乃是伯夷之所以為圣人的標準。以這樣的標準,柳下惠等自然也是圣人了:“柳下惠,不羞污君,不辭小官。進不隱賢,必以其道。遺佚而不怨,裶窮而不憫。與鄉(xiāng)人處,由由然不忍去也?!疇枮闋?,我為我,雖袒裼裸裎于我側(cè),爾焉能浼我哉?’故聞柳下惠之風者,鄙夫?qū)?,薄夫敦。”(《孟子·萬章下》)在柳下惠看來,別人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修養(yǎng)德性、端正身心、仁愛處之。
仁愛從何而來?孟子以為,仁愛之端乃人之本性,生而具有。人皆有仁愛之可能性。孟子說:“堯舜,性之也;湯武,身之也;五霸,假之也。久假而不歸,惡知其非有也?!保ā睹献印けM心上》)堯舜等之所以仁愛、成為圣人,在于“性之”,即擴充其善良本性、德性。
普通人也有這種德性。從這個角度來看,普通人和堯舜等圣人同類:“故凡同類者舉相似也,何獨至于人而疑之!圣人與我同類者?!保ā睹献印じ孀由稀罚﹫蛩春臀业认嗤骸昂我援愑谌嗽??堯舜與人同耳?!保ā睹献印るx婁下》)圣人與我相同的地方便是德性。既然我們有堯舜一般的德性,堯舜可以做圣人,我們也可以為堯舜、做圣人。這便是那句響亮的口號:“人皆可以為堯舜?!保ā睹献印じ孀酉隆罚┤巳硕加谐墒サ目赡苄?。人人都可以成為圣人。
本有德性僅僅是成圣的前提。成圣的關(guān)鍵在于涵養(yǎng)德性、彰顯德性并能夠化育眾生。孟子說:“可欲之謂善。有諸己之謂信。充實之為美。充實而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圣?!保ā睹献印けM心下》)“大”的主體是四端之性。將本性發(fā)揚光大且成為影響他人的榜樣便是圣。因此,圣不僅強調(diào)個體修身,而且強調(diào)能夠成為別人的榜樣?!案F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保ā睹献印けM心上》)圣人能夠成為楷模,從而善行天下。
孟子認為,圣人是人倫之至、道德楷模。荀子也繼承了孟子的某些主張,并予以改造。
首先,荀子認為:“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保ā盾髯印ば詯骸罚┤颂煨韵驉?,需要改造。改造的工具便是禮義,禮義是儒家人倫與法度。禮義生于圣人。荀子說:“圣人積思慮,習偽故,以生禮義而起法度。然則禮義法度者,是生于圣人之偽,非故生于人之性也?!保ā盾髯印ば詯骸罚┦ト藨懹谏n生,制作禮義規(guī)范,從而引導眾生向善。
圣人之所以能夠制作禮義以法度人倫,原因在于圣人睿智?!氨藢W者,行之,曰士也;敦慕焉,君子也;知之,圣人也。上為圣人,下為士、君子,孰禁我哉!”(《荀子·儒效》)身體力行者為士,寬厚誠實者為君子,而圣人則為知者?!叭手侵畼O也。夫是之謂圣人”(《荀子·君道》)圣人乃仁智之極。圣人的仁智本領表現(xiàn)在祭祀中:“祭者、志意思慕之情也。忠信愛敬之至矣,禮節(jié)文貌之盛矣,茍非圣人,莫之能知也。圣人明知之,……”(《荀子·禮論》)祭祀在百姓看來可謂鬼神之事,神秘莫測,但是圣人卻知曉其中的奧秘。
不過,荀子也對圣人的智慧劃定了一個界限:“圣人為不求知天。”(《荀子·天論》)圣人不要過多地去追問天的事情。對于自然世界,荀子主張敬而遠之,并不主張與天有過多的接觸與交往。由此看來,荀子尚未步入宗教階段。
作為知者的圣人,自然成為人類的先師與導師。作為先師,圣人為人類作禮義、立規(guī)矩;作為導師,圣人以禮義教導人們。圣人通過《五經(jīng)》蘊含天下之至道:“圣人也者,道之管也:天下之道管是矣,百王之道一是矣。故《詩》、《書》、《禮》、《樂》之道歸是矣。”(《荀子·儒效》)圣人是人類的導師。人們應該自覺師從圣人來學習禮義:“故學者以圣王為師,案以圣王之制為法,法其法以求其統(tǒng)類,以務象效其人?!保ā盾髯印そ獗巍罚┦ネ踅o人類帶來了制度與文明。人們自然應該向其學習。
人們不但要向圣人學習禮義制度,而且要學習為人。荀子認為,圣人與百姓天生無異:“涂之人可以為禹?!保ā丁盾髯印ば詯骸贰罚┑?,他們卻由于對待禮義的認識、態(tài)度與行為的差異,而展現(xiàn)出天壤之別。圣人知曉禮義、踐行仁愛:“凡貴堯禹君子者,能化性,能起偽,偽起而生禮義。然則圣人之于禮義積偽也,亦猶陶埏而為之也?!保ā盾髯印ば詯骸罚┦ト松朴诙Y義積偽,故而能克性修身。“圣也者,盡倫者也。”(《荀子·解蔽》)圣人乃人道之極:“圣人者,人道之極也?!保ā盾髯印ざY論》)作為人倫之典范,圣人成為百姓學習的榜樣,而小人則不同?!八v于桀跖小人者,從其性,順其情,安恣孳,以出乎貪利爭奪?!保ā盾髯印ば詯骸罚┬∪藦捻樞郧?,好物貪利,故而為小人。
在荀子看來,百姓也可以學為圣人,沒有成不了圣人之人?!肮蕦W者,固學為圣人也,非特學無方之民也。”(《荀子·禮論》)百姓要想成為圣人,就需要在禮義上下功夫。圣人之道無他,積善不息:“今使涂之人伏術(shù)為學,專心一志,思索孰察,加日縣久,積善而不息,則通于神明,參于天地矣。故圣人者,人之所積而致矣?!保ā盾髯印ば詯骸罚?/p>
在孟子看來,圣人乃人倫之至,為道德楷模;在荀子看來,圣人乃人道之極,為人類先師,充滿智慧。它們都是人類可及的理想人格,因此,圣人是人,是完美的人。
和荀子觀點相似,漢代儒學家如董仲舒、揚雄、王充等也認為圣人是智慧的化身、文明的傳人。
揚雄曰:“大哉圣人,言之至也。開之廓然見四海,閉之然不睹墻之里?!保ā斗ㄑ浴罚┦ト耸茄灾?,為話語的頂端?!笆ト酥?,似于水火?;騿査稹T唬核?,測之而益深,窮之而益遠;火,用之而彌明,宿之而彌壯。”(《法言》)圣人的話語如同水之深遠、火之明壯。
圣人之言體現(xiàn)在兩個領域。第一個領域是系統(tǒng)的文字經(jīng)典,即艱深的《五經(jīng)》等。“圣人之《經(jīng)》不可使易知與?曰:不可。天俄而可度,則其覆物也淺矣;地俄而可測,則其載物也薄矣。大哉!天地之為萬物郭,《五經(jīng)》之為眾說郛?!?《法言》)《五經(jīng)》乃圣人所作。第二個領域是禮法制度等人類文明。董仲舒說:“故圣人之治國也,因天地之性情、孔竅之所利,以立尊卑之制,以等貴賤之差;……”(《春秋繁露·保位權(quán)》)尊卑貴賤等級指政治與人倫制度。有了制度便于統(tǒng)一管理:“圣人之道,眾堤防之類也,謂之度制,謂之禮節(jié),故貴賤有等,衣服有制,朝廷有位,鄉(xiāng)黨有序,則民有所讓而不敢爭,所以一之也?!保ā洞呵锓甭丁ざ戎啤罚┦ト怂谱鞯奈拿?,簡要言之,即制度,如貴賤制度、朝廷制度、衣著禮節(jié)等等。
圣人是人類社會制度的創(chuàng)造者、人類文明的導師。這產(chǎn)生了一個問題:圣人為什么能夠制作這些制度然后讓人們相信他、師法他?這些禮法制度的權(quán)威基礎何在?這是漢儒必須回答的一個問題。對此,董仲舒做出了回答:圣人之言乃天意。
圣人深察名號?!疤斓貫槊栔罅x也。古之圣人,裷而效天地,謂之號,鳴而施命,謂之名。名之為言鳴與命也,號之為言裷而效也,裷而效天地者為號,鳴而命者為名,名號異聲而同本,皆鳴號而達天意者也。天不言,使人發(fā)其意;弗為,使人行其中;名則圣人所發(fā)天意,不可不深觀也?!保ā洞呵锓甭丁ど畈烀枴罚┟柤词ト藢μ煲獾谋磉_。
圣人制名以達天意。這個過程需要兩個機制。第一個機制是名與真的關(guān)系。董仲舒說:“名生于真,非其真弗以為名。名者,圣人之所以真物也,名之為言真也?!保ā洞呵锓甭丁ど畈烀枴罚┟谡?、名副其實。第二個機制是圣人與天意的關(guān)系,即圣人具備知曉天意并表達出來的本領。董仲舒給出了三點理由。
第一個理由是,圣人與天相通。他說:“故圣王生則稱天子,崩頡則存為三王,絀滅則為五帝,下至附庸,絀為九皇,下極其為民,有一謂之三代,故雖絕地,廟位祝牲,猶列于郊號,宗于代宗?!保ā洞呵锓甭丁と闹瀑|(zhì)文》)圣王乃天子,和天相通?!兑捉?jīng)·系辭上傳》曰:“圣人以通天下之志。”圣人具有某些神性,能夠知曉天地之意。故此,圣人能夠“盡人之變,合之天,唯圣人者能之,所以立王事也”(《春秋繁露·官制象天》)。圣人能夠盡人之變以合天意,圣人的這種神秘能力使圣人能夠匹配上天,即“圣人配天?!保ā洞呵锓甭丁ね滤罚┦ト四軌蚝吞煜嗥ヅ洹P雄說:“史以天占人,圣人以人占天?!保ā斗ㄑ浴罚┥袷サ氖ト四軌蛲ㄟ^人事知曉天意。揚雄直接稱圣人為神:“賢者?曰:義。圣人?曰:神?!保ā斗ㄑ浴罚┦ト思瓷瘛!栋谆⑼x·圣人》亦曰:“圣人者何?圣也,通也,道也。道無所不通,明無所不照。聞聲知情,與天地合德,日月合明,四時合序,鬼神合吉兇?!边@基本上和《易傳》的立場一致:圣人即神。
第二個理由是,圣人聰明睿智,能夠見端而知本。“天道施,地道化,人道義,圣人見端而知本,精之至也,得一而應萬類之治也?!保ā洞呵锓甭丁ぬ斓朗罚┦ト四軌蛞砸恢f、以終知始、以見知幾,覺察到普通人無法知曉的東西,甚至包括天命:“天命成敗,圣人知之,有所不能救,命矣夫! ”(《春秋繁露·隨本消息》)
第三個理由是“圣人法天”。“故圣者法天,賢者法圣,此其大數(shù)也?!保ā洞呵锓甭丁こf王》)圣人因天而立人道:“圣人法天而立道,亦溥愛而亡私,布德施仁以厚之,設誼立禮以導之?!保ā稘h書·董仲舒?zhèn)鳌ぬ烊巳摺罚┦ト怂龅囊磺?,包括禮義法制、治理天下等均符合天意,是對天的效法。所以,圣人所言所行自然能夠動天地、化四時。動天地、化四時表明圣人能夠與天為一,這便是天下大治之道。
由于天與圣之間的這種關(guān)系,天通過圣人以言行:“天令之謂命,命非圣人不行;質(zhì)樸之謂性,性非教化不成;人欲之謂情,情非度制不節(jié)。是故王者上謹于承天意,以順命也;下務明教化民,以成性也;正法度之宜,別上下之序,以防欲也;修此三者,而大本舉矣?!保ā稘h書·董仲舒?zhèn)鳌ぬ烊巳摺罚┦ト说乃运薪猿惺芴煲?、稟賦天命。故,“圣人矢口而成言,肆筆而成書,言可聞而不可殫,書可觀而不可盡?!保ā斗ㄑ浴罚┦ト酥砸虼司哂辛藱?quán)威性,甚至有些神秘性。“圣人之書、言、行,天也?!保ā斗ㄑ浴罚┦ト吮闶翘斓拇砣?。
圣人和天相通,圣人之言代表了天意,因此,圣人之言不僅有權(quán)威,而且神圣。圣人之言可“畏”:“天地神明之心,與人事成敗之真,固莫之能見也,唯圣人能見之,圣人者,見人之所不見者也,故圣人之言亦可畏也。”(《春秋繁露·郊語》)畏圣人言即尊重、聽從圣人之言。
顧頡剛指出:“到了漢代,緯書中關(guān)于圣人神異的記載,更是發(fā)展到了頂點。……但是這些神話般的記載,不管它多么離奇古怪,它的內(nèi)容只有一個目的,是根據(jù)時代的需要編造出來的,用來證明漢朝得天下,或王莽取代漢室,或光武繼承漢統(tǒng),都是符合天命的?!盵1](P725)圣人神話的目的無非是尋找權(quán)威支持,從而確立自身存在的合理性與合法性。
一方面,圣人乃言之至,圣人之言偉大而神圣。另一方面,百姓之性需要教化。
董仲舒將人分為三等,即“圣人之性”、“斗筲之性”與“中民之性”,認為只有中民之性才可以被稱為性。所謂中民之性,“如繭如卵,卵待覆二十日,而后能為雛;繭待繰以涫湯,而后能為絲;性待漸于教訓,而后能為善;……性者,天質(zhì)之樸也,善者,王教之化也;無其質(zhì),則王教不能化,無其王教,則質(zhì)樸不能善?!保ā洞呵锓甭丁嵭浴罚┬约粗忻裰阅耸墙袒|(zhì),為教化提供了條件。中民如果成善,則必須教化。無王教,則質(zhì)樸不能善。這意味著教化成為必要。
教化的內(nèi)容便是王教,或曰禮教:“圣人之道,不能獨以威勢成政,必有教化。故曰:先之以博愛,教以仁也;難得者,君子不貴,教以義也;雖天子必有尊也,教以孝也;必有先也,教以弟也。此威勢之不足獨恃,而教化之功不大乎!”(《春秋繁露·為人者天》)教化的目的是改造風俗:“圣人之道,同諸天地,蕩諸四海,變易習俗?!保ā洞呵锓甭丁づ鄢6唷罚╋L俗即文化與文明。教化的目的是創(chuàng)建一種儒家的文化與文明。這種儒家文化,被稱為禮教:“川有防,器有范,見禮教之至也?!保ā斗ㄑ浴罚┒Y教的功能便是抑惡揚善。
說教的方法之一便是以因果報應理論來說服世人遵從圣人之言、服膺圣人之教。董仲舒說:“是故事各順于名,名各順于天,天人之際,合而為一。同而通理,動而相益,順而相受,謂之德道?!保ā洞呵锓甭丁ど畈烀枴罚╉槒氖ト酥烊撕弦?,便會相會輔益,收獲福祿,反之則遭殃。“魯宣違圣人之言,變古易常,而災立至,圣人之言可不慎!”(《春秋繁露·順命》)甚至包括天子也不離因果關(guān)聯(lián):“天子受命于天,諸侯受命于天子,子受命于父,臣妾受命于君,妻受命于夫,諸所受命者,其尊皆天也,雖謂受命于天亦可?!环铐樣谔煺撸渥锶绱?。”(《春秋繁露·順命》)不聽命于天、不聽令于君,皆會招致懲罰。
這種因果報應不僅因人而異,而且相系于天人,形成天佑與天譴:“其大略之類,天地之物,有不常之變者,謂之異,小者謂之災。災常先至,而異乃隨之。災者,天之譴也,異者,天之威也,譴之而不知,乃畏之以威。……凡災異之本,盡生于國家之失,國家之失乃始萌芽,而天出災害以譴告之;譴告之,而不知變,乃見怪異以驚駭之;驚駭之,尚不知畏恐,其殃咎乃至。以此見天意之仁,而不欲陷人也?!保ā洞呵锓甭丁け厝是抑恰罚┻@便是天譴說。天譴說的核心在于違背天意、必致災難。從天佑與天譴來看,漢儒已經(jīng)形成了因果報應說。
儒學的另類王充則不太相信圣人的神秘能力,主張圣人不是神,圣人只能學而知之,“圣人不能神而先知”(《論衡·知實》)。不過,他也承認,圣人之言契合天意:“《六經(jīng)》之文,圣人之語,動言天者,欲化無道、懼愚者。之言非獨吾心,亦天意也。及其言天猶以人心,非謂上天蒼蒼之體也。變復之家,見誣言天,災異時至,則生譴告之言矣。驗古以〔今〕,知天以人。受終於文祖,不言受終於天。堯之心知天之意也。堯授之,天亦授之,百官臣子皆鄉(xiāng)與舜。舜之授禹,禹之傳啟,皆以人心效天意。”(《論衡·譴告》)圣人之言即《六經(jīng)》寓意天志,它們能夠幫助我們理解天意。不僅如此,圣人之行與天合?!笆ト藙幼?,天命之意也,與天合同,若天使之矣?!保ā墩摵狻こ醴A》)圣人的舉止如同天使一般。
在王充看來,古代十二圣的確不同凡響:“傳言黃帝龍顏,顓頊戴午,帝嚳駢齒,堯眉八采,舜目重瞳,禹耳三漏,湯臂再肘,文王四乳,武王望陽,周公背僂,皋陶馬口,孔子反羽。斯十二圣者,皆在帝王之位,或輔主憂世,世所共聞,儒所共說,在經(jīng)傳者較著可信?!保ā墩摵狻す窍唷罚┩醭涔P下的十二圣人皆形象怪異。此時,漢儒開始為圣人立碑造像了。
儒家圣人不僅在民間具有強大的影響力,而且獲得了官方的支持?!妒酚洝酚涊d:“魯世世相傳以歲時奉祠孔子冢,而諸儒亦講禮鄉(xiāng)飲大射于孔子冢??鬃于4笠豁暋9仕犹玫茏觾?nèi),后世因廟藏孔子衣冠琴車書,至于漢二百余年不絕。高皇帝過魯,以太牢祠焉。諸侯卿相至,常先謁然后從政?!保ā稘h書·孔子世家》)漢高祖經(jīng)過魯?shù)?,以太牢祭祀孔子。此時,孔子已經(jīng)登入廟堂之上了。也正是從此時開始,各朝官僚通常以祭孔開始其從政之路。
因此,到了漢代,圣人從孔孟荀時期的人又上升為神,并從天那里獲得絕對權(quán)威,從而完成了神圣化的改造。圣人成為神圣與權(quán)威,圣人之言代表了絕對的、神圣的天意,圣人之言因而成為絕對的權(quán)威。學習《五經(jīng)》成為可能。通過學習經(jīng)典,平民知道正理與善惡,從而向善;同時,圣人通過宣講仁義,教化、改造中民,從而改造社會。以怪異而偉大的形象、系統(tǒng)而權(quán)威的學說教化世人成為漢代儒學的形態(tài)特征。漢代儒學成為禮教。
漢代的圣人由人上升為神。有學者說:“‘圣人’再‘神圣’也是人,而不是非人格的神格。”[2]這顯然與事實不符,至少有悖于漢代圣人觀。
在儒家思想史上,圣人觀經(jīng)歷了一個復雜的演變歷程。這一歷程不僅展示了儒家思想的豐富演變過程,而且體現(xiàn)了儒家思想從一個世俗學派走向神圣宗教的過程。
孔子時代的圣人半神半人。說其半神,理由在于:孔子眼中的圣人非常人所能及,即便是堯舜等偉人,也不能夠稱為圣人。這顯然是神話或迷信時代圣人觀念的尾巴或殘留。說其半人,理由在于:孔子的圣人非常務實,講究功利。這完全體現(xiàn)了孔子對人間事務的關(guān)注。
孟荀的圣人觀顯然是對孔子思想的一種超越,甚至是反動。孟荀的圣人是人,人人皆可以為堯舜。孟子眼中的圣人十分務虛,不計較功利。這似乎反映了孟子思想的哲學特征,即孟子從經(jīng)驗的世界步入了超經(jīng)驗的、形而上的世界,從而走向務虛。荀子的圣人聰明睿智、創(chuàng)制禮義,是人類的先師與導師。人們可以從其學習禮法,化性起偽,成就圣人。由此,教化成為必要與可能。
漢儒繼承了荀子的觀點,以為圣人制作禮義、教化眾生,如同耶穌能夠拯救世人一般。同時,它將圣人從人上升為神,從而成為神圣的權(quán)威,圣人之言成天經(jīng)地義的經(jīng)典,值得信任,如同基督教的“因信稱義”觀念一般。于是,漢代出現(xiàn)了兩個特殊現(xiàn)象,一是讀經(jīng)風氣盛行,二是為圣人立碑造像。圣人進入廟堂,成為人們禮拜的偶像。經(jīng)典的確立與偶像的塑造,體現(xiàn)了儒家的神圣化與制度化建設的進程。其結(jié)果是:儒家走向了宗教。這個宗教教派便是禮教。
從神話(迷信)、世俗到神圣的演變,不僅揭示了儒家思想由世俗走向宗教的歷史進程,更為重要的是,它同時演繹了人類思想的邏輯秩序,即從神話(或迷信)時代、到世俗哲理并最終走向神圣宗教的邏輯。在此,筆者特別指出的是:從儒家思想史來看,宗教晚于哲學。這或許也是人類思想譜系學的共同邏輯。
[1]胡曉明.釋中國[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8.
[2]王中江.儒家“圣人”觀念的早期形態(tài)及其變異[J].中國哲學史,1999,(4).
【責任編輯:龔劍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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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4-518X(2013)12-0021-07
山東大學儒學高等研究院學術(shù)研究項目“儒學與儒教問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