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旭紅
學習新課標選修本《中國小說欣賞》節(jié)選的《白鹿原——家族的學堂》,我們的注意力更多的關注白嘉軒的形象塑造。仔細閱讀,我們不難發(fā)現,鹿泰恒這個看似無足輕重的人物作家陳忠實其實寫得很用心,細微之處見波瀾,平淡之處顯功力。
贏得了“仁義白鹿村”的美譽之后,白嘉軒準備翻修宗祠和開辦學堂:其目的不外乎是想在仁義的旗幟下,重建家族的宗法道德和教育基業(yè)。
白鹿原兩個首屈一指的兩大家族,也只有這兩個家族,他們的勢力才有可能相抗衡。
白嘉軒代表的封建小地主家族是比較正義的,在他們能夠剝削窮苦老百姓的時候,他們雖然覺得這是自然而然的事(你替我干長工,我給你糧食)。但是,他更加注重與長工的關系。鹿三就在白嘉軒家干了一輩子,如果黑娃不是那么“叛逆”的話,鹿三也會要求黑娃到白嘉軒家再干長工的,而且還不知道他們的世代有還多少人去干而且心甘情愿地去干。這些都出于白嘉軒的“仁義”。白嘉軒就是封建社會中“仁義”的代表,所以,在封建社會的道德規(guī)范無疑在他的家族中落到了實處。我們需要注意的是,“老族長白秉德死后,白嘉軒順理成章繼任族長是法定的事。”白嘉軒是以白鹿原白鹿兩家族長的身分出現的。白嘉軒娶妻生子,換地遷墳,種植罌粟,白家改變模樣,老屋翻新。朱先生把白家的罌粟犁鋤。李寡婦地買兩家,引起白、鹿二家爭斗。最終由朱先生出面,一紙勸解信,了結紛爭。尤其是滋水縣令批白鹿村為“仁義村”之后,作為家族族長,他有宗法家族制度所賦予的有形無形的至高權。此時,他最該展示的當然是如何繼往開來的延續(xù)白鹿兩家的榮耀了。
“白嘉軒懷里揣著一個修復祠堂的詳細周密的計劃走進了鹿子霖家的院子?!边@時,白嘉軒將要面對一個人物了——他就是雖為長輩卻不可能成為族長的鹿泰恒。
鹿泰恒,小說對他沒有過多的介紹,但我們還是能從對鹿家的簡單敘述里尋找一些端倪。鹿泰恒的父親“過爛了光景討吃要喝流逛到了西安城里,在一家飯鋪先是挑水拉風箱,后來竟學成了一手烹飪絕技。一位南巡的大官路經西安吃了他燒的葫蘆雞,滿心歡喜脫口贊嘆:‘天下第一勺。’于是就發(fā)了財,于是就在白鹿村置買田地,于是就修建起白鹿原第一流的四合院?!比欢咸珷斨螅辜覅s再沒有一個男人執(zhí)勺弄鏟。榮耀祖宗的遺愿鹿泰恒沒有實現,“老太爺的尸骨肯定早已化作泥土,他的遺言卻似窖藏的燒酒愈久愈鮮?!痹诼固┖闵砩?,我們看到的是鹿家一代又一代的遺憾,更讓鹿泰恒耿耿于懷的還有,“修建祠堂的當初就立下規(guī)矩,族長由長門白姓的子孫承襲下傳。原是仿效宮廷里皇帝傳位的鐵的法則,屬天經地義不容置疑?!边@實在是個悲劇,子子孫孫的渴望成為某個家族的掌門人,卻在尚未出生就被命運之神左右。自身的才能有限,先祖的蔭蔽無用,鹿泰恒內心里充滿了對白嘉軒的憤懣和對立。于心不甘的是在兩家對抗中鹿家處于下風,而現在白嘉軒的一系列強勢更加重了鹿泰恒內心的不平衡。這種悲哀時時刻刻折磨著鹿家的家長——鹿泰恒。
于是我們看到鹿泰恒在白嘉軒走進他家門后的一系列表演。
我們知道,課文所選的部分比較完整的節(jié)選了這次看似平靜但卻不無交鋒的家族沖突。而那個貌似穩(wěn)重的家族人物鹿泰恒,則在仁義的背后表露出虛偽和齷齪。
鹿泰恒深諳“窮則獨善其身”的儒家生存法則。他明明知道白嘉軒作為白家的唯一兒子,又是族規(guī)下族長的唯一繼承人,他有義務擔當起白鹿兩家宗族事務的義務,而這種義務的首要任務就是生子傳宗?!安恍⒂腥?,無后為大”,白嘉軒連娶七房女人的終極目標就是要生子盡孝道。然而,前六個女人接踵死去,并沒有為他留下一子,不僅如此,娶六房女人幾乎害得白嘉軒“家破人亡”。按照“窮則獨善其身”的儒家生存法則,他哪里還有心思顧及宗族事務呢?但是,我們看到,當白嘉軒說起翻修祠堂的事時,鹿泰恒只是鄙視地說:“早就該翻修了。”白嘉軒分明聽出這可是話里有話:一、祠堂關系家族的興衰,早就應該翻修了;二、該翻修未翻修是老族長白秉德的失職,更是你新族長的失職;三、新族長白嘉軒忙著自己家,置家族的大事不顧……鹿泰恒如此平靜的表達實在是高明。表面上,鹿泰恒表明自己時刻關心維持家族的延續(xù)與興旺,并間接的對白嘉軒的失職提出自己的看法。實際上,鹿泰恒的話蘊含著對白嘉軒的無比不滿。鹿泰恒清楚的知道,族長是村里的實際統(tǒng)治者,由長門白姓子孫承襲的鐵的法規(guī),無論過去還是現在都無法改變。而族權的象征是一面鑼和一個黃銅鉤圈的鑰匙,敲鑼可以召集族人,鑰匙掌管著祠堂的大門。族長有權有威,族人恭順服從,宗族就是這個村莊、這個家族、這個家庭的核心。其次,族長是家庭中的“長老權力”。長老權力是一種教化式的、爸爸式的權力,不但族長擁有所謂“長老權力”,而且可以決定家族的差序格局,就連婚姻大事也是一樣。白秉德和鹿泰恒是這樣過來的,白嘉軒鹿子霖及他們的后代也必須這么來。
看到白嘉軒這像青磚牢牢砌成的無法撼動的權威,作為長輩的鹿泰恒的既無法去反抗這種權威,又迫于臉面還得去維護這種權威。這讓鹿泰恒內心極其矛盾,再想到鹿家?guī)状硕忌钤诎准业臋嗤幱跋?,鹿泰恒心中的仇恨不知無法表達。小說后來寫道的鹿子霖把白孝文的門房買下來拆掉,則完全是鹿家對白家權威的報復。鹿子霖的所作所為不僅延續(xù)了鹿泰恒內心的仇恨,也更凸顯了白鹿兩家的積怨之深。“窩囊”是鹿泰恒最直接的變異心理,是他的心理障礙的最集中的體現。他作為尊長,但卻沒有做族長的機會。在白鹿村,他高白嘉軒一輩,卻得矮白嘉軒一等,他只能和他祖輩們一樣,財富可以累加,但永遠得不到族長的榮耀。這種族規(guī)造成的社會地位與經濟地位的不一致,使他不能充分實自我價值而覺得窩囊。
因此,我們在這里看到的,并不是鹿泰恒對白嘉軒失職的指責,而是借所謂翻修祠堂遲緩之口,一吐積久的仇怨??此屏x正詞嚴大局為重,好像在責備白嘉軒沒有真正的耕讀傳家經書濟事,實則并非家族事重而是權力之爭,其假仁假義表露無遺。
我們先來看當白嘉軒來拜見鹿泰恒時,他的言行舉止:“鹿泰恒從上房里屋踱出來時左手端著一只黃銅水煙壺,右手捏著一節(jié)冒煙的火紙,擺一下手禮讓白嘉軒坐到客廳的雕花椅子上。鹿泰恒坐在方桌另一邊的椅子上,細長的手指在煙壺里靈巧地捻著金黃綿柔的煙絲,動作很優(yōu)雅。白嘉軒說:‘大叔,咱們的祠堂該翻修了?!固┖愦抵嘶鸺?,愣怔了一下,燃起火焰的火紙迅速燒出一節(jié)紙灰。鹿泰恒很快從愣怔里恢復過來,優(yōu)雅地把火紙按到煙嘴上,優(yōu)雅地吸起來,水煙壺里的水的響聲也十分優(yōu)雅,直到‘噗’地一聲吹掉煙筒里的白色煙灰……說起翻修工程的具體方案和籌集糧款的辦法。泰恒聽了幾句就打斷他的話說:‘這事你和子霖承辦吧:我已經老了?!准诬幟忉專骸芡茸匀挥形液妥恿?。你老得出面啊!’鹿泰恒說:‘你爸在世時,啥事不都是俺倆搭手弄的?現在該看你們弟兄搭手共事了?!?/p>
白鹿兩家暗斗是曠古的,從幾代前就開始了。這種斗爭不糾纏于一般的政治、經濟紛爭,它是更高層次的,主要表現為人格的對照,精神境界的較量。鹿泰恒動作的故作優(yōu)雅,實在是欲蓋彌彰,祖宗昔日忍辱含垢的韌性與毅力,在他身上變相化為虛偽的炫耀;產業(yè)家財的優(yōu)越感則蛻變?yōu)闋帣鄪Z利的狡黠。鹿泰恒十分清楚地意識到白嘉軒“是兒子鹿子霖的潛在對手,在他尚健的時日里,應該看到兒子起碼可以成為白嘉軒的一個對手,不能讓對方蹺了尿騷?!甭固┖愎室鈹[出白嘉軒的老爸,并美其名曰“弟兄搭手共事”,貌似忠厚善良,家族為先,話里話外是在抬高他的兒子鹿子霖的地位。因為成功或失敗,生存或毀滅,絕無中間道路可走,白鹿兩家的利益沖突是世世代代延續(xù)的,暗含著的是力量的較量,權勢的爭奪。
鹿泰恒更清楚地知道,他自己已經無力參加這場斗爭,但他不甘心就此被白嘉軒爭了彩頭,所以他要在白嘉軒以晚輩的身份請教時,絞盡腦汁擺出一副胸有成竹高瞻遠矚的姿態(tài),即使自己就是一只麻雀,也要扮作鳳凰的姿態(tài)來唬一下那個白鹿村的權威——白嘉軒。
總而言之,所選片段對鹿泰恒的塑造,看似隨意實則精心,于平淡中見神奇,為小說故事的發(fā)展巧妙埋下伏筆,為之后白鹿兩家的明爭暗斗進行了合理的鋪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