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瓊，黃德志

(1.江蘇建筑職業(yè)技術學院，江蘇 徐州 221008；2.江蘇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徐州 221116)

后殖民視閾下的巴爾加斯·略薩

張瓊1，黃德志2

(1.江蘇建筑職業(yè)技術學院，江蘇 徐州 221008；2.江蘇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徐州 221116)

“身份”與“后殖民話語”已成為后現(xiàn)代文學批評關注少數(shù)族裔作家及其作品的習慣性視點。但西化的思想、流寓的狀態(tài)和文化的雜糅還不足以對巴爾加斯·略薩的身份蓋棺定論，因為后殖民視閾下的他是多重矛盾的結合體：對祖國秘魯有著堅定的“根”認同情結，卻在國愁家恨的無奈中自我流放；出生于社會特權階層，卻擁有社會底層對各種獨裁的反抗精神；從反民族主義出發(fā)反對種族歧視和殖民，卻因為歐化的教育和思想在創(chuàng)作中使用后殖民話語。

西化；流寓；雜糅；后殖民話語①

秘魯16世紀淪為西班牙殖民地，在漫長的發(fā)展史中由于各種原因，逐漸擁有數(shù)量龐大的境外移民和多個種族。20世紀，英美為首的資本主義國家依靠高科技和資本壟斷在拉丁美洲形成新的殖民結構。來源于舊殖民體系中的宗主國文化，移民浪潮中的亞洲文化、歐洲文化、非洲黑人文化，本土的印第安土著文化等主要成分被投入拉美這座熔爐冶煉成為一種新的文化。[1](P345)略薩眼中的秘魯是一個軍事獨裁、落后、區(qū)域間發(fā)展極不平衡的國家：富人欺凌窮人，貴族蔑視底層，底層之間又恃強凌弱；種族歧視現(xiàn)象普遍；受教育僅是少數(shù)人的特權……略薩所構筑的文學空間是以秘魯為內(nèi)圓，以拉美為外圓的雙層結構，其時素和地素固定了一個秘魯乃至拉丁美洲近一百余年的歷史空間。后殖民理論發(fā)展到今天不再僅僅聲討“溫文爾雅”的文化殖民，而更多地因為當代不斷增加的民族、語言、社會、移民及亞文化的問題而出現(xiàn)多重的邊緣，本土化、西化、雜糅和身份的探討。略薩身上具備著拉美文化的善納特質，這使得他的書寫在具備南美特色的同時又洋溢著世界性。

一、歐化烙印

巴爾加斯家族家道中落前原本屬于秘魯白人社會中的上層，而略薩家族一直門第顯赫，因此略薩的早期教育使得他在進入萊昂西奧·普拉多士官學校之前一直以為秘魯是個只說西班牙語，屬于白人中產(chǎn)階級的國家。略薩對西方存有與生俱來的熱望：“當我還是個孩子時，就夢想著有朝一日能去巴黎，因為法國文學在我眼中絢爛無比。我相信，住在巴黎，呼吸著巴爾扎克、司湯達、波德萊爾和普魯斯特呼吸的空氣有助于讓我變成一個真正的作家?！盵2](P36)略薩在創(chuàng)作實踐追求繁復美學、技法多變，這主要受到了福克納的啟發(fā)：多角度敘事、多線索并置、時間參照喪失、解構傳統(tǒng)的一維直線型。略薩創(chuàng)造性地將電影藝術的畫外音技巧引入小說，超越了由邏各斯、二元中心和整體結構所組成的理解的固化框架，這是后現(xiàn)代藝術一直力求的境界。他使小說影視化，除了文本固有的敘事語言還豐富了聽覺語言、視覺語言和對白語言。《潘達雷昂上尉與勞軍女郎》是加入影視元素的代表作；《綠房子》是注意了切合點的時空變異(略薩稱之為“連通器法”)；《胡利婭姨媽與作家》則是并置結構運用的范例……幾乎哪兩部作品在謀篇布局上采用了相同的手法。略薩借鑒意識流、碎片化、立體空間、蒙太奇這些西方文學的先鋒派手法，并逐漸在基礎上發(fā)展自己的敘事策略：對話波結構、連通器法、中國式套盒、平行蒙太奇等。如果文本主旨是作品的內(nèi)心，敘事結構是作品的骨架，情節(jié)文字是作品的血肉，那么敘事技巧就是作品的外衣。略薩的作品中總是跳動著讓第三世界共鳴的心臟，身披著符合西方審美的外衣，這無疑是他具備的世界性，也是他能輕松走入西方視野的原因。

赴歐洲求學期間，略薩堅持以拉美的社會現(xiàn)實與政治為主題投身職業(yè)文學創(chuàng)作。1987年略薩歸國正式涉入秘魯政壇這池渾水?！端恤~》如實反映了略薩在國策思考上的全盤西化，其實這與秘魯?shù)陌l(fā)展現(xiàn)狀脫離。從某種意義上說，略薩的治國方略與空想社會主義并無軒輊：過度提倡私有化的改革方案是略薩在新自由主義理論的指導下，奢望套用西方的政治經(jīng)濟體制來改變秘魯不盡人意的現(xiàn)狀，但卻由于并不真正了解秘魯社會，從而沒有正確、完全、深入地思考秘魯經(jīng)濟的客觀水平和自身的發(fā)展規(guī)律，最終將大多數(shù)平民的權益置于資產(chǎn)鴻溝的另一邊。這直接導致略薩第二輪總統(tǒng)大選失敗。秘魯?shù)默F(xiàn)實情況是：生產(chǎn)力總體水平低下，且區(qū)域間發(fā)展極不平衡(印第安人還尚處于刀耕火種的蒙昧狀態(tài)，而其人口占全國的5%，且有自己的聚居區(qū))；教育水平低下，受教育的普及率低，2300多萬人口中，一半以上是文盲或半文盲；封建、落后、迷信思想占統(tǒng)治地位，頻繁的政權更替從未治愈甚至只是緩解秘魯政治意識上所感染的痼疾(獨裁統(tǒng)治和為命是從的長官意識長期存在，奴性在底層人民身上根深蒂固)。他對秘魯本土社會的認識除了理論上的誤區(qū)，文化上的疏離，更有感情上的隔膜和對立，反映了后殖民作家與生俱來的局限性。[3](P20)略薩長期生活在中產(chǎn)階級家庭，1958年即定居歐洲，他對秘魯下層百姓的了解用他自己的話說“幾乎從零開始”。從踏出國門伊始，略薩在他的祖國已經(jīng)也必然會淪為“精神貴族”。

二、流寓創(chuàng)作

如果沒有荒唐的士官學校生活和那段放縱而又短暫的小記者生涯，略薩的肉體和意識會一直偏安一隅，那里幾乎屏蔽了秘魯下層社會所有的現(xiàn)實狀況。閉塞視聽之后，震驚于真實的秘魯，他選擇了口誅筆伐和旅居歐洲。作為后殖民客體中的精英，略薩主動走進西方世界求學而不是留在本土被迫進行西方文化與本土文化的交匯、同化或異化。從略薩的家庭出生、所受教育和政治經(jīng)歷來看，我們可以分別從身份、社會階層和文學創(chuàng)作三個方面對其進行客觀定性：他是一位來自發(fā)展中國家因政治原因定居歐洲的前政治家；是一位飽受西方教育的秘魯原住民和西班牙殖民者后裔；是一位有著治國抱負的秘魯中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是一位飽含鄉(xiāng)愁國愛的流寓作家。這三重身份使得西方評論界早于1994年就有專著將其納入到后現(xiàn)代作家之列。[4](P239)

近十年來后殖民主義批評大有把所有流寓作家、諾貝爾文學獎少數(shù)族裔的獲得者收入囊中之勢，流散理論中的國籍、種族、文化、身份等概念必須在跨民族的背景下加以研究。流寓文學的跨文化、跨國界、跨種族色彩無意間迎合了世界文明多元、融合、互文、模仿、雜糅的總體趨勢。當普世化的約定俗成開始自我解構時，文化的同質化也就露出了裂痕，受到肯定的異質性不再被扭曲、統(tǒng)一成固定、獨特的主體形式出現(xiàn),而是被視為以各種被語境化的身份在流動。[5](P81)流寓文學依據(jù)成因分為被奴役者的流散、民族流亡、作品為政治環(huán)境所不容被迫長期寓居海外三種。略薩于1963年出版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城市與狗》為他奠定了很高的國際聲譽，很快就有超過二十幾種語言的譯本在世界各地出版，但也很快被秘魯軍政府當局查禁，逾千冊的作品曾被堆積在萊昂西奧·普拉多軍事學校的廣場上焚毀。略薩從留學到政治出走都為自己的寫作和作品出版尋求到穩(wěn)定的環(huán)境。政治生涯中的失敗句點使得他在歐洲的旅居變?yōu)槎ň?，國籍一欄由“秘魯”變?yōu)椤懊佤敽臀靼嘌馈薄Ｂ运_的自我放逐使他超越了單一的審視世界與自身的視角。

流寓作家不論身處何處總是執(zhí)著于激揚文字，追溯歷史，批判黑暗。相較于對藝術手法的不斷革新，他們在二戰(zhàn)后的創(chuàng)作主題則更為默契地保持著一種共鳴：揭露后殖民本質，客觀再現(xiàn)二戰(zhàn)的慘絕人寰，書寫本土女性境遇，思考國家現(xiàn)狀和民族出路……滿懷著后現(xiàn)代主義解構意愿的流寓作家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卻秉承著現(xiàn)實主義的鏡像原則和反映現(xiàn)實的意圖。作為他者世界中的公共知識分子，不可否認，歐風美雨的洗禮對略薩的影響深刻，但卻無法改變他創(chuàng)作的原動力——略薩“根”意識中本能產(chǎn)生的愛國關切：

我覺得在我和秘魯人之間有某種無論好壞——特別是壞——似乎把我和他們以一種難以割斷的方式捆在一起的東西……我時時刻刻都把秘魯記在心頭，無論我在國內(nèi)還是在國外，它都是折磨我的常在原因。我無法擺脫秘魯：它不是叫我生氣，就是叫我傷心往往是既生氣又傷心。[6](P57～58)

家國之間，去留之時，在擁有流寓作家共性的同時，他還保有自己的特點：作為自我離散的移民作家，他非常關注秘魯乃至整個拉美，對根的認同從不游離。他很自然而然地融入西方社會，但沒有任何活躍的社會行為，沒有強烈的身份訴求，單純只是為在國外找到棲身之所，然后繼續(xù)書寫秘魯、書寫拉丁美洲。

三、文化雜糅

“文化雜糅”理論的創(chuàng)始人霍米·巴巴認為“文化認同不是凝固的(fixed)，而是流動的(performative)，對差異(difference)的解讀應該是復雜的不斷行進中的(on-going)的對話行為(negotiation)。對話打開一片罅隙性空間(interstitial space)，打開了文化混雜(cultural hybridity)的可能性，反對本質主義的身份觀?！盵7](P183～201)罅隙性空間似乎是為那些像略薩一樣自愿或被迫流寓的學者專門打開的缺口，這個缺口處于薩義德所說的東西之間，通往他們向往的“先進”的一端，又依然連接著在他們心中“落后”的母體。在兩極徘徊的過程中，他們有意識或無意識地充當了傳播或交匯兩極文化的載體。

略薩出生于基督教表征的殖民者文化與本土傳統(tǒng)宗教表征的被殖民者文化混雜的情境中。他所接受的教育也體現(xiàn)著混雜性，本土文化和外來歐洲文化在其受教育的過程中均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他成長的文化語境既有傳統(tǒng)元素，又有殖民文化的特征，同時也有后殖民特征，這種混雜性往往催生出新的文化身份。他作為本土特權階層對前宗主國和西方中心的語言與文化有著深刻的認同感，但作為正義且極具反抗精神的知識分子對于不論何種殖民中所出現(xiàn)的壓迫和剝削有著本能的反感和抵制情緒，所以字里行間也會出現(xiàn)對西方文化殖民主義的批判鋒芒。對帝國宰制下的“中心”話語或思維進行模仿，同時反殖民話語又因為愛國情感與生俱來。在《綠房子》中的這種話語或思維的碰撞是略薩創(chuàng)作的矛盾所在，更是文化雜糅的實證：略薩抨擊德聶瓦小鎮(zhèn)傳教所對土著孩子的強制教育是屬于反對內(nèi)部殖民范疇的。但是他不經(jīng)意地多次對印第安土著及其語言使用了非人化的描述。作為殖民主義的批判主體略薩擁有看透后殖民本質的見地，但中心世界的多年教育又決定他無法真正使用被壓迫者的語言發(fā)聲。當他站在第三世界“邊緣”言說時總要不可避免地混合一點來自“中心”的雜音。

西化的民族觀反而使略薩更從容地對待外來文化與本土文化在他內(nèi)心和筆端的交匯。盡管略薩的生活、信仰、思想甚至語言都被歐化，但秘魯和拉丁美洲那鮮活的集體歷史在他的內(nèi)心和作品中從不會終止于零。略薩的模仿不是單一的同質性建構,而是蘊含了雙向解構的運作過程。略薩在巴黎沒有客居異鄉(xiāng)的孤獨感，因為他就是在那時陸續(xù)結交了或僑居或旅行于巴黎的阿斯圖里亞斯、博爾赫斯、卡彭鐵爾、富恩特斯、馬爾克斯和科塔薩爾等拉丁美洲小說家。他們把酒論政治，文學訴衷腸，彼此砒礪支持，后來共同成就了“拉丁美洲的文學爆炸”。他的西化和本土化在每個時期都是交織在一起的，只不過是程度的變化而已。更進一步地說，略薩的創(chuàng)作雖然始于對歐美文學能動性地認同和模仿，卻終于殊途同歸地雜糅和多元化。略薩的“流動”打破了狹隘的民族主義所規(guī)定的疆界，有助于他在全球化與文化多元主義的時代徜徉。反民族主義的思想使他靈活地選擇和穿梭于本土與西方、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民族性與世界性等兩極關系之間。略薩從不避諱去承認自己對西方文化的渴求：

我當時貪婪地、以不斷增強著的敬佩之情閱讀著一系列作家們的作品，其中有亨利·米勒、喬伊斯、海明威、普魯斯特、馬爾羅、塞利納、博爾赫斯，特別是?？思{等人的作品……福克納對我來說，是第一流的作家。每當我重讀他的作品之時，我都愈加相信，他的作品是個“小說寫作技巧大全”。[2]

同時他也驕傲地談及世界和本土對拉丁美洲文學的認可——在50年代，拉美人喜歡閱讀歐美作品，本土作家?guī)缀鯚o人問津，而現(xiàn)在拉美文學在世界范圍內(nèi)受到認可。

發(fā)軔于“消解中心”、“雜糅”等理論的后殖民主義理論發(fā)展至今，“流亡”正在逐步失去其早先的政治批判意義,不再僅僅意味著戰(zhàn)爭與殖民所造成的流離失所、背井離鄉(xiāng)，也不再僅僅指涉政治、經(jīng)濟或個人因素所造成的移民，而是涵蓋了真實與隱喻的雙重情境。國力間的此消彼長、文化的流行元素和人的多方面真實需求成了目前世界范圍內(nèi)移民的指揮棒。“流散”成為世界性統(tǒng)一進程的初級狀態(tài)。這個狀態(tài)誠如略薩所樂見的，要消除了民族或國家的界限，使得“根”文化不再拘泥于實物形式，真正上升到精神需求的境界。日益發(fā)達的交通和逐步融合的文化填補了疆域之間、形式之間、家國之間及語言文化之間的鴻溝。于是，“那些知識分子可以不會輕易被某個政府或某個集團收買，因為根據(jù)自己的價值觀和世界觀他們認為自身存在的價值就是要去代表所有那些經(jīng)常被遺忘、被侵權或棄置不顧的群體，大膽地提出那個群體不敢提出的議題”。[8](P48～49)略薩擁有這樣的正義、果敢和反抗精神。這位從思想深處接受西方的教育、經(jīng)濟、政治體制的民主斗士，當他身處于想投注一腔熱血的祖國時，精神世界中的流散身份卻賦予他更加真切的孤獨感。于是他立于秘魯政治的局外和西方世界的邊緣，用今天歐美所謂的主流文化來思考土著、女權、獨裁、暴力革命、秘魯現(xiàn)代化和西式民主等問題，積極推進拉丁美洲現(xiàn)代文學的發(fā)展。

[1]郝名瑋，徐世澄．拉丁美洲文明[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

[2]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著，水石譯 ．獻給閱讀與虛構的贊辭——略薩諾貝爾文學獎獲獎演說[J]．藍弩文藝(電子期刊)，2011(2)．http://www.lanoo.cc

[3]周明燕．從略薩看后殖民作家與本土文化的疏離[J]．深圳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5)．

[4]M. Keith Booker, Vargas Llosa Among the Postmodernists[M].Florida: Florida University Press, 1994.

[5][加]琳達·哈琴著，李揚、李鋒譯．后現(xiàn)代主義詩學：歷史·理論·小說[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9．

[6]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著，趙德明譯．水中魚[M]．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1996．

[7]Bhabha· Homi, Between Identities：Migration and Identity, Trans. Ed. Rina Benmayor and Andor Skotne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 1994．

[8] [美] 薩伊德著，單德興譯．知識分子論[M]．臺北：麥田出版公司，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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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4-7077(2013)06-0047-04

2013-10-19

本文是2011年江蘇省研究生培養(yǎng)創(chuàng)新工程基金項目(編號：CXLX11—0901)、2012年度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編號：12BZW112)、2010年度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基金項目(編號：10YJC751034)的階段性成果。

張瓊(1982-)，女，江蘇宿遷人，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江蘇建筑職業(yè)技術學院基礎部講師，主要研究方向：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黃德志(1970-)，男，江蘇豐縣人，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比較文學。

張伯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