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曉佳
丁玲的《我在霞村的時候》與蕭紅的《生死場》都誕生于中國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抗日戰(zhàn)爭時期,有意思的是,這兩部作品中都有一個被強暴的婦女。而自上世紀80年代西方女性主義重新進入中國至今,丁玲就與蕭紅同被譽為中國女性主義文學(xué)的兩座高峰,而她們筆下這兩個被強暴的婦女——貞貞和金枝,更是成為當(dāng)代女性主義學(xué)者的研究熱點。其原因在于,“女性身體”在女性主義理論中一直是一個重要的議題,具體到有關(guān)民族沖突和民族戰(zhàn)爭的文學(xué)作品中,女性主義批判家們將“女性身體”視為女性主義與民族主義爭奪意義的一個場域——女性通過自身的身體體驗會獲得超越民族∕國家等意識形態(tài)的性別意識,女作家就是通過對女性身體體驗的描述,以性別意識來反抗和批判民族∕國家意識;而男作家和男性批評家們卻歪曲了女性身體的意義,反使其為民族主義話語服務(wù)。
在當(dāng)前的女性主義研究中,貞貞這一“被強暴的女性身體”被認為具有展現(xiàn)了抗日戰(zhàn)爭時期女性與民族主義話語之間的沖突的意義,同時也表現(xiàn)了民族革命的性別政治在一些女作家的作品中,受到了強有力的抵制。本文對這一女性主義解讀和研究范式提出質(zhì)疑:在《我在霞村的時候》中,丁玲是否是在借貞貞的身體及其遭遇來批判和反思這場民族戰(zhàn)爭和革命?革命與貞操在這一有關(guān)女性身體的故事中呈現(xiàn)出何種交織關(guān)系?而圍繞革命與貞操的問題,丁玲意欲探尋的又是什么?這些也是本文所要努力解答的問題。
《我在霞村的時候》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農(nóng)村女孩貞貞被日本人強暴了,做了日軍的隨軍慰安婦,不過她暗地里給抗日組織輸送情報,可是仍因慰安婦的身份而被村人詬病;但是,貞貞并不需要別人的同情,她最后奔赴延安,覓得新生。女性主義批評家劉禾以貞貞“拒絕被視為慘遭蹂躪的犧牲品”①劉禾:《跨語際實踐——文學(xué),民族文化與被譯介的現(xiàn)代性(中國,1900—1937)》修訂本,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8 年,第276,276,276 頁。,認為“這篇小說拒絕用有關(guān)蹂躪的比喻來指涉中國的受辱”②劉禾:《跨語際實 踐——文學(xué) ,民族文化 與被譯介的 現(xiàn)代性(中 國,1900—1937)》修訂 本,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8 年,第276,276,276 頁?!灾髁x認為在民族主義有關(guān)“蹂躪”的敘事中存在一個“隱喻意義上的等式”,即“把遭受強暴的女性象征地等同于受到侵犯的祖國”③雷雍:《女性身體和“跨民族”生育;或不叫強暴的強暴?》,陳順馨、戴錦華選編:《婦女、民族與女性主義》,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4年,第217頁?!獜亩赋鲐懾戇@個“被強暴的女性身體”展示了抗日戰(zhàn)爭時期女性與民族主義話語之間的沖突,表現(xiàn)了“民族革命的性別政治在一些女作家的作品中,受到了強有力的抵制。丁玲和蕭紅二人,就反對民族革命造成的新式父權(quán)制所導(dǎo)致的女性的從屬狀態(tài)”④劉禾:《跨語際實踐——文學(xué),民族文化與被譯介的現(xiàn)代性(中國,1900—1937)》修訂本,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8 年,第276,276,276 頁。。但是,當(dāng)我們將這兩位女作家這兩部作品拿來作一個參照閱讀時卻會發(fā)現(xiàn),這兩部作品存在著饒有意味的對比,同時,會得出一個與此完全相反的結(jié)論。
按照女性主義的解讀:在《生死場》中,金枝失貞,她躲過了日本人卻被一個中國男人強奸了,蕭紅由此道出民族之于婦女并不是一個全然的安身立命之所,并對婦女在未來民族中的生存狀態(tài)感到迷茫;相比之下小說中的另一個人物二里半,一個瘸腿的男人,卻在民族沖突中恢復(fù)了陽剛之氣,成為民族的主體。
我們將《我在霞村的時候》與之作一個比照:在《我在霞村的時候》中,貞貞失貞,被日本兵捉去當(dāng)隨軍慰安婦,卻得到磨練,跟著新政權(quán)走上了新生之路。丁玲由此道出,在民族危亡之時婦女是可以通過犧牲∕戰(zhàn)斗而成為未來民族國家的主體的。相比之下貞貞原先的戀人夏大寶,卻反而成了一個懦弱而無“男子漢氣”的人。在作品接近結(jié)尾處,貞貞拒絕與夏大寶結(jié)婚而跑到山上去,敘事者“我”和夏大寶追上去尋找但是沒有找到,且看這時候“我”眼中的夏大寶究竟是怎樣的:
他的確還很年輕呢,他有兩條細細的長眉,他的眼很大,現(xiàn)在卻顯得很呆板,他的小小的嘴緊閉著,也許在從前是很有趣的,但現(xiàn)在只充滿著煩惱,壓抑住痛苦的樣子,他的鼻是很忠厚的,然而卻有什么用?⑤丁玲:《我在霞村的時候》,張炯主編:《丁玲全集》第4卷,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230頁。
劉禾對此作品的解讀是:“在貞貞的同鄉(xiāng)人眼中,她淪為一個娼妓,而在革命戰(zhàn)士的眼里,貞貞卻是一個英雄,因為她為了民族國家的神圣事業(yè)不惜犧牲自己的身體??墒牵@兩種解讀方式對貞貞本人來說,都是毫無意義的?!惫嫒绱藛?我們作一下分析:可以想像,假如貞貞是遭受地痞流氓強奸,那她肯定一輩子活在恥辱和陰影之中,永無出頭之日,而小說中的“我”也斷然不會對一個已遭奸污但還“不知羞恥”“不懂收斂”(村人語)的女人有如此的敬佩之情。如果后一種解讀——貞貞“為了民族國家的神圣事業(yè)不惜犧牲自己的身體”是毫無意義的,那么丁玲賦予“貞貞”這一名字中“貞潔”的意義又是從何而來?又如何構(gòu)成對前一種解讀——村人將貞貞視為娼妓的否定和批判?另一位女性主義學(xué)者賀桂梅認為,從丁玲的創(chuàng)作來看,“她本人也并沒有明確地意識到女性解放本身即是‘革命’的基本構(gòu)成部分,在她那些描述女性的作品如《我在霞村的時候》和描述革命的作品如《太陽照在桑干河上》中,這兩者始終是游離的,未曾被結(jié)合在一起”⑥賀桂梅:《“延安道路”中的性別問題——階級與性別議題的歷史思考》,《南開學(xué)報》2006年第6期。。但是,本文的看法正與此相反,在丁玲的作品中,女性的問題與革命的問題始終是結(jié)合在一起的,尤其在《我在霞村的時候》中,丁玲恰恰是把女性問題與革命結(jié)合在一起——用革命來“確?!绷素懾懙摹柏憹崱?正因為此時貞貞的失貞并不是她一個人的恥辱,并且,她受辱之后的頑強抗爭更代表著廣大的受侵略人民的頑強抗爭精神,正是在此意義上,才使得她可以被稱為一個英雄。丁玲借貞貞的身體及其遭遇想反思和批判的并非戰(zhàn)爭和革命,在她筆下,貞貞并不是民族革命戰(zhàn)爭無辜的犧牲者;日軍的入侵對她而言甚至是一個“契機”,不然她會因為與夏大寶結(jié)不成婚,跑到教堂去當(dāng)“姑姑”(修女)而一輩子淪為村人的笑柄——她正是在這個時候遭遇進村的日軍的。正是這場戰(zhàn)爭,與貞貞后來的參與和抗爭,賦予了貞貞新的力量以及新的貞潔。由此可見,從性別的立場上講,丁玲對這場民族革命戰(zhàn)爭是支持并抱著極其樂觀的態(tài)度的。她認為在這民族危亡的時刻,婦女也可通過犧牲來成為新的民族/國家主體,而參加革命就是婦女獲得解放的直接出路。相比之下,貞貞再次回到村子之后覺得夏大寶已不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甚至看不起他,有點恨他,認為當(dāng)年的他太懦弱沒能帶她私奔。在女性主義的闡釋框架中,夏大寶與二里半其實又構(gòu)成了一個更有意味的對比:在一場新的民族革命戰(zhàn)爭興起之時,二里半這個瘸腿的中年農(nóng)人被賦予了“男子漢氣質(zhì)”,但夏大寶,這個原先精悍的年輕小伙子的男子氣卻被閹割了。
我們在《我在霞村的時候》中,看不到丁玲對民族戰(zhàn)爭、民族革命的質(zhì)疑??梢哉f,與蕭紅一樣,丁玲這一作品可視為對女性在民族和社會中的權(quán)力以及能動力的探討。金枝在民族戰(zhàn)爭中獲得了自身的性別意識,王婆和她女兒等女性卻選擇加入抗日的隊伍。而貞貞在民族戰(zhàn)爭和革命工作中也找到了自身的價值;這種價值,既顛覆了以往男強女弱的性別價值,又是女性可以成為一個獨立的民族革命主體的價值。丁玲這一作品,主要并不是表同情于婦女在民族革命戰(zhàn)爭中所受到的苦難,她甚至不認為這是苦難——相反,丁玲認為婦女同樣有為民族革命獻身的力量和資格,但是,卻不能在舊有的社會中(貞貞的村子里、封建的“舊中國”中)取得相應(yīng)的地位和權(quán)益;不過,在新的民族戰(zhàn)爭及革命運動中,婦女卻可以獲得獨立性,可以鄙視和離開男子而獨立——正如貞貞最后拒絕了夏大寶的求婚一樣。丁玲深信革命會給婦女一個好的答復(fù)以及一個光明的未來——她們在創(chuàng)造一個新世界的同時也在創(chuàng)造新的自己:
(貞貞說)“我想,到了延安,還另有一番新的氣象。我還可以再重新作一個人,人也不一定就只是爹娘的,或自己的……”
我覺得非常驚詫,新的東西又在她身上表現(xiàn)出來了。①丁玲:《我在霞村的時候》,張炯主編:《丁玲全集》第4卷,第232,228頁。
相比于當(dāng)前的女性主義解讀,孟悅和戴錦華在1980年代末所著的《浮出歷史地表》,對《我在霞村的時候》的分析要準確得多:丁玲是以女性的帶批判性的個人意識延續(xù)了“五四”時期對(城市的∕農(nóng)村的)大眾的批判。我們在作品中可分明地看到:在貞貞重新回到村子之后,當(dāng)鄰里和家人都勸說她嫁給夏大寶時,貞貞的強烈拒絕使得父母親都痛哭起來。但是,丁玲如此鮮明地描寫著此時的貞貞:
貞貞把臉藏在一頭紛亂的長發(fā)里,卻望得見有兩顆猙猙的眼睛從里邊望著眾人。我只走到她旁邊便站住了。她似乎并沒有感覺我的到來,或者也把我當(dāng)作一個毫不足以介意的敵人之一罷了。她的樣子完全變了,幾乎使我不能在她身上回想起一點點那些曾屬于她的灑脫、明朗、愉快,她象一個被困的野獸,她象一個復(fù)仇的女神,她憎恨著誰呢,為什么要做出那么一副殘酷的樣子?②丁玲:《我在霞村的時候》,張炯主編:《丁玲全集》第4卷,第232,228頁。
1950年代丁玲的批判者們也正因為分明地看到這一點,讀出了丁玲在此作品中的自況:“我們懂得丁玲為什么寫這篇小說……她向黨隱瞞了她的叛賣行為,裝扮成一個英雄回到解放區(qū)……丁玲的行為,不能不引起一些同志的懷疑。她自己心里有鬼,就特別懷疑周圍的人把她看成貞貞式的人物。因此她寫了這篇小說,按照自己的面貌刻畫一個‘復(fù)仇的女神’,用來咒罵一些人,爭取一些人?!雹廴A夫:《丁玲的“復(fù)仇的女神”——評〈我在霞村的時候〉》,文藝報編輯部編:《再批判》,北京:作家出版社,1958年,第92頁。但是,這些批判者脫離了抗戰(zhàn)時期那個具體的歷史環(huán)境,而在新的政治運動浪潮中無限地上綱上線,將該作品定義為“反人民”(忘記了當(dāng)時的“人民”仍處于新舊變換著的社會中,仍然帶著傳統(tǒng)的包袱和缺點)。
可以說,丁玲這一作品之所以會遭到批判,原因是她“丑化”了農(nóng)村的“無產(chǎn)階級大眾”以及為她個人有爭議的歷史所作的辯護。1933年丁玲在上海任“左聯(lián)”黨團書記的時候被國民黨特務(wù)機關(guān)逮捕并解往南京,在南京三年中,丁玲并未坐牢也未被審判,并且后一年半是從國民黨那里每月領(lǐng)一百元自己租房子住,同時仍與其叛徒丈夫馮達同居;1936年丁玲到了延安后,即有人對她在南京的這段經(jīng)歷提出質(zhì)疑,到處流傳著丁玲被捕自首的言論。丁玲請求當(dāng)時的中組部給她做了一份書面結(jié)論,但是,這件事情并沒有就此完結(jié):到1943年審干的時候,丁玲仍屬于有問題暫時未弄清楚的人;1955年中國作協(xié)肅反,這個問題又被提出來;直至1984年,中共中央組織部頒發(fā)了《為丁玲同志恢復(fù)名譽的通知》,但該問題至今仍有人持異議①丁玲在其1980年代所寫的回憶錄《魍魎世界》中提到她被捕后的事:“顧順章拿來一張八行信紙那樣大的一張白紙,我就在上邊寫了‘回家養(yǎng)母,不參加社會活動’,還加了一句,‘未經(jīng)什么審訊’。這一句是按馮達的意思加的,表示我沒有受刑?!彼谧鲄f(xié)肅反的時候?qū)⒋耸孪蛑軗P、劉白羽和阮章竟三人交代:“三個同志聽后,互相看看,肯定地說:‘這當(dāng)然是自首。’”(見丁玲:《丁玲致中宣部黨委的信》,1956年8月16日)可以理解,也正因為此,周揚等人后來雖然表示過對丁玲的批判有過火之處,“反黨小集團”的結(jié)論是站不住的,但是他們一直堅持丁玲在歷史上是有問題的。。
因為這個問題,據(jù)說當(dāng)年丁玲在延安的時候,有一次去黨校演講,康生當(dāng)眾說丁玲沒有資格到黨校來,為此丁玲很生氣地找過毛澤東主席?!段以谙即宓臅r候》正是創(chuàng)作于這樣的背景之下。而眾所周知,這是丁玲少有的一篇以第一人稱“我”來講述故事的作品,我們從該作品中的確能讀出丁玲強烈的個人主觀訴求,某種意義上可以說這是丁玲在以自己的方式向黨表示她的“忠貞”。但是,我并不認同當(dāng)代的丁玲研究者在此基礎(chǔ)上所作出的對貞貞的解讀——將貞貞視為一個個人主義者,并且,是一個與革命有沖突的相背離的個人主義者,例如說:“從‘患病’、‘斗爭’、‘自尊’、‘戀愛’、‘生活、思想’、‘去向’等角度比較莎菲和貞貞的異同,事實上也就說明了貞貞這一形象更接近于個人主義者的莎菲,而非新的‘人民大眾’?!雹谫R桂梅:《轉(zhuǎn)折的時代——40—50年代作家研究》,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231頁。
這類解讀實際上暗含了這樣的邏輯等式:首先是“人民大眾=革命”;其次,個人與大眾傳統(tǒng)的思想觀念(多數(shù)是封建殘余)有沖突就等同于此人與人民大眾有沖突;再推導(dǎo)之,就等同于個人/個人主義與革命之間的沖突。但是,我們也可以看看同時期的左翼知識分子對丁玲這幾部作品(《新的信念》、《我在霞村的時候》、《夜》)的解讀。馮雪峰認為這些作品體現(xiàn)了一個“變換”的過程,他評價道:“新的人民的世界和人民的新的生活意識,是切切實實地在從變換舊的中間生長著的。”③馮雪峰:《從〈夢珂〉到〈夜〉——〈丁玲文集〉后記》(1947年),袁良駿編:《丁玲研究資料》,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299頁。駱賓基也對此作出如下評價:“這是四十年代到五十年代的中國歷史過渡期的人物,背負著舊時代所給予的枷鎖,而開墾新時代的農(nóng)民??缰鴥蓚€時代,兩種農(nóng)村社會生活,不牽就那些舊的過時的農(nóng)村人民的觀念,他是沒法把他們聚集到周圍,率領(lǐng)他們過渡到新的有生活標幟的航線上來的?!雹荞樫e基:《大風(fēng)暴中的人物——評丁玲〈我在霞村的時候〉》(1944年),袁良駿編:《丁玲研究資料》,第290頁??梢姡?dāng)時的革命者和左翼知識分子并不像今天的研究者一樣,將丁玲作品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矛盾和沖突看成是知識分子與革命、個人主義與大眾的沖突,他們都自然而然地看出丁玲所寫的是“跨著兩個時代”的“過渡期的人物”,而新的世界和新的意識只能是“從變換舊的中間生長著”。丁玲在這些作品中所批判的,正是她在同時期的雜文中所寫的:“中國幾千年來的根深蒂固的封建惡習(xí),是不容易鏟除的,而所謂進步的地方,又并非從天而降,它與中國的舊社會是相連結(jié)著的?!雹荻×?《我們需要雜文》,張炯主編:《丁玲全集》第7卷,第58頁。而這也是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中所提及的人民大眾身上所背負的包袱和缺點,但是,毛澤東著重強調(diào)和批評的更是對這些包袱和缺點的“暴露”所應(yīng)持的立場和態(tài)度。
有女性主義學(xué)者曾對清末民初由男性主導(dǎo)的民族主義思潮以及相關(guān)作品提出這樣的指責(zé):“在20世紀初的中國,女性的身體被普遍地賦予了政治意義和價值,但是它在形式上依然保持了古老的悲劇性——女性靠出賣自己的身體而獲得某種‘崇高的’利益,女性的身體始終是一種可供交換、犧牲的資源?!雹迍⒒塾?《20世紀初中國女權(quán)啟蒙中的救國女子形象》,《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研究叢刊》2002年第2期。然而,在被視為中國女性主義高峰的丁玲筆下不也是如此嗎?貞貞與一些男作家筆下的被稱為間諜文學(xué)中的救國女子是有諸多相似之處的:淪落風(fēng)塵,受到革命黨人或抗日志士的引導(dǎo),以肉身去獲取情報……只是貞貞的身份比較特殊,她是解放區(qū)的婦女。作為革命中的女性,丁玲和貞貞一樣經(jīng)歷了被擄的身心體驗。在有關(guān)作家與其創(chuàng)作的人物之關(guān)系的探討中,藍棣之教授的癥候式分析不乏新穎和中肯之處。以丁玲和貞貞為例,他分析道:
丁玲之所以能刻劃貞貞,是因為她有與貞貞同樣被敵人擄去的經(jīng)歷,回來之后,又體驗了相同的壓抑,她……吁請世人拋棄世俗的偏見,給迷失者或不幸者重新做人的機會,同時她在刻劃貞貞的過程中,尋找自己的前進的道路。①藍棣之:《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記〉、〈我在霞村的時候〉》,《現(xiàn)代文學(xué)經(jīng)典:癥候式分析》,北京:清華大學(xué)出版社,1998年,第127頁。
而這一點正是貞貞與莎菲最大的不同——同樣是年輕的女性在與周圍落后的令人窒息的大環(huán)境作斗爭,所不同的是,莎菲憑借的是強烈的個人意志,而貞貞憑借的是新的堅定的信仰,因為信仰,她忍著疼痛一個人在夜里摸黑走了三十幾里路去送情報……也正是這點不同,個人主義者莎菲沒有出路,只有絕望;而革命,卻給了貞貞希望和新生。
此外,貞貞也與丁玲另一個作品《在醫(yī)院中》的陸萍形成一個比照。從某種程度上說,陸萍更像“莎菲女士在延安”,她是出身小資產(chǎn)階級,來自城市的知識青年,并且對革命的實際踐行有所批評。正如后來的研究者所分析的:“在共產(chǎn)黨婦女運動中,‘天然’地把女性運動區(qū)分為‘資產(chǎn)階級婦女運動’和‘無產(chǎn)階級婦女運動’,且視后者重于前者,也使得這種基于特定階層體驗的女性表達無法獲得合法性地位?!雹谫R桂梅:《“延安道路”中的性別問題——階級與性別議題的歷史思考》,《南開學(xué)報》2006年第6期。而這也正是陸萍與貞貞在為讀者接受上有所不同的原因——貞貞獲得更廣泛的肯定和同情?!段以谙即宓臅r候》與《在醫(yī)院中》不一樣,它所批判的并不是革命政權(quán)及其踐行所出現(xiàn)的問題。丁玲看待女性與革命之關(guān)系的立場和態(tài)度,在她的雜文《“三八節(jié)”有感》中有具體而深刻的體現(xiàn):她首先肯定“延安的婦女是比中國其他地方的婦女幸福的”,因為“女同志在醫(yī)院,在休養(yǎng)所,在門診部都占著很大的比例”;但是,延安的婦女也面臨結(jié)婚、生育、工作與理想等種種矛盾和困境,同時還有社會的責(zé)難和非議。丁玲呼吁體諒女性的痛苦,“她們不會是超時代的,不會是理想的,她們不是鐵打的。她們抵抗不了社會一切的誘惑,和無聲的壓迫,她們每人都有一部血淚史,都有過崇高的感情”,應(yīng)該“把這些女人的過錯看得與社會有聯(lián)系”;而對于女性自己來說,“世界上從沒有無能的人,有資格去獲取一切的。所以女人要取得平等,得首先強己”。丁玲在文章的結(jié)尾處強調(diào)道:
生為現(xiàn)代的有覺悟的女人,就要有認定犧牲一切薔薇色的溫柔的夢幻。幸福是暴風(fēng)雨中的搏斗,而不是在月下彈琴,花前吟詩。假如沒有最大的決心,一定會在中途停歇下來。不悲苦,即墮落。而這種支持下去的力量卻必須在“有恒”中來養(yǎng)成。沒有大的抱負的人是難于有這種不貪便宜,不圖舒服的堅忍的。而這種抱負只有真真為人類,而非為自己的人才會有。③丁玲:《“三八節(jié)”有感》,張炯主編:《丁玲全集》第7卷,第60頁。
綜上分析,在婦女與革命之問題上,丁玲是傾向于認同革命與婦女的一致性的,并強調(diào)革命理念對于婦女的指導(dǎo)作用以及婦女在革命中的能動性——婦女的困境并非婦女個人的主觀問題,而是與整個社會的不公和缺陷聯(lián)系在一起的,婦女如要在社會上獲取平等,必先強己,然而,如果沒有為人類的大的政治抱負,則很難堅持不懈地完成創(chuàng)造一個新社會所必需的艱苦持久的斗爭。丁玲這一觀點和立場,自然招致當(dāng)代熱衷于解構(gòu)革命并強調(diào)革命與女性之矛盾沖突的女性主義研究者的批評:
在“個人的即政治的”這一層面上,丁玲號召女性“強己”而不是建立具有本體性的女性話語,一方面是避免與革命政權(quán)造成直接沖撞,另一方面也試圖在強調(diào)個人的主動性這一層面上與革命話語達成妥協(xié)——“沒有大的抱負的人是難于有這種不貪便宜,不圖舒服的堅忍的。而這種抱負只有真真為人類,而非為自己的人才會有”。這似乎是在說,盡管女性仍是革命政權(quán)中忍受“無聲的壓迫”的弱勢群體,但更關(guān)鍵的問題在于個人的修養(yǎng)。這事實上回到了革命政權(quán)的邏輯:即女性的問題是她們“個人”品質(zhì)的問題,因此必須依靠個人意志和修養(yǎng)來解決問題。①賀桂梅:《知識分子、女性與革命——從丁玲個案看延安另類實踐中的身份政治》,《當(dāng)代作家評論》2004年第3期。
李陀也曾以丁玲為例討論婦女與國家∕革命的問題,他認為婦女的解放必須依賴民族國家的發(fā)展已成為一種共識,梁啟超和毛澤東都作如是觀:“對于毛澤東的話語秩序來說,婦女解放竟然會和革命的國家利益不相容,這尤其是不能想象的。然而,在丁玲的關(guān)于貞貞的故事里,貞貞卻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實行了對國家的拒絕——對‘國’和‘家’的雙重拒絕?!雹诶钔?《丁玲不簡單——毛體制下知識分子在話語生產(chǎn)中的復(fù)雜角色》,《今天》1993年第3期。然而,我們上述的分析結(jié)果正與此相反,在婦女解放必須依賴革命、依賴新國家政權(quán)的建立這一點上,丁玲也作如是觀!毛澤東曾經(jīng)說過:“婦女解放與社會解放是密切地聯(lián)系著的,婦女解放運動應(yīng)成為社會解放運動的一個組成部分存在著”③毛澤東:《婦女們團結(jié)起來》,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毛澤東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169頁。丁玲也說:“占中國人口半數(shù)的男子不參加婦女的解放,婦女不與他們合作,要求徹底解放是不行的?!雹芏×?《文藝界對王實味應(yīng)有的態(tài)度及反省》,張炯主編:《丁玲全集》第7卷,第75頁。兩者何其相似,不正很好地說明了婦女與民族革命之關(guān)系嗎?姑且不論婦女與民族的利益是否完全一致,但女性問題與民族戰(zhàn)爭、階級革命顯然不是必然或截然對立的。我們還是應(yīng)該把被壓迫民族、階級與婦女等問題綜合起來考慮,因為在復(fù)雜的現(xiàn)世里,它們是糾結(jié)在一起的。
丁玲寫于1939年的比《我在霞村的時候》早一年完成的另一短篇小說,更鮮明地體現(xiàn)了在民族戰(zhàn)爭中,婦女由失貞走向新生的主題,該作品題目便叫《新的信念》。故事講述鬼子進村的時候,村人紛紛逃走,一個老太婆帶著小孫子和小孫女來不及逃跑,小孫子被當(dāng)場刺死了,小孫女也充當(dāng)“慰勞品”死了,老太婆則被抓去做洗衣婦。后來,老太婆逃了回來,開始瘋狂地向別人講述這十幾天來自己所看到的慘狀,包括自己也被鬼子糟蹋過的恥辱。她不僅告訴自己的兒子、兒媳婦、孫女,還挨家挨戶去告訴全村的人,甚至不顧家人的感受,搭車到別的村子去宣講。
每一次復(fù)述這些慘劇的時候,老太婆絕不放過任一個血淋淋的細節(jié),而且無視她的兒媳和孫女的驚駭及羞澀:
老太婆變了,她不愛她的家人么?為什么她老是駭她們?她們一嘆息,一哭,她就生氣地叫:“你們哭吧,你們只有這些不值錢的尿,你們等著吧,日本鬼子還要來的呀……”如果她看見她們臉紅了,憤怒舐著她們,她就滿意她所煽起的火焰。⑤丁玲:《新的信念》,張炯主編:《丁玲全集》第4卷,第172頁。
被強暴的生理體驗比其他任何東西(比如愛國宣傳等)更強烈、更有效地促使一個年邁的老太婆成為一個抗日的主體,也通過她的這種講述,激發(fā)了其他人的民族意識。在此,丁玲作品中的敘述與女性主義者們的論說出現(xiàn)了明顯的裂縫——“劫后余生的女人”并不因為屈辱而表現(xiàn)出沉默,恰恰相反,民族戰(zhàn)爭中的強暴反而改寫了以往社會賦予“強暴”的意義和色彩——亦即“污穢和屈辱”⑥可參見劉健芝:《恐懼、暴力、家國、女人》,《讀書》1999年第3期。,并且,成為攻擊傳統(tǒng)父權(quán)制和貞操觀的武器。貞貞和老太婆不正以此獲得了新的信念以及另一種意義的純潔和崇高嗎?丁玲更是借此攻擊她所謂的封建殘余——村人對貞貞的詬病,還有家人聽到老太婆講述受辱經(jīng)過時的羞愧……是的,在丁玲的這些作品里,女性身體與民族革命確實密不可分,應(yīng)該說,它是同時承載了性別與民族的意義的,也許,將民族主義與女性主義各自對此的闡釋結(jié)合起來就完整了。
小說的結(jié)尾,講共產(chǎn)黨的婦女會歡迎老太婆的加入,請她去演講。老太婆非常激動,“她殘酷地描寫她受辱的情形,一點不顧惜自己的顏面,不顧惜自己的痛苦,也不顧人家心傷”①丁玲:《新的信念》,張炯主編:《丁玲全集》第4卷,第179頁。。講畢:
她倒在來扶她的人肩上,凝視著臺下熱烈的騷動。她親切的感覺了什么是偉大,她慢慢地將目光從人頭上往上移,在廣漠的空間,無底的藍天上,她看見了崩潰,看見了光明,雖說眼淚模糊了她的視線,然而這光明,確是在她的信念中堅強地豎立起來了。②丁玲:《新的信念》,張炯主編:《丁玲全集》第4卷,第179頁。
相比于蕭紅,丁玲其實還是帶有所謂的當(dāng)時的民族革命和男性父權(quán)的敘述模式的,即帶有虛構(gòu)神話式的粉飾。換一種正面的說法即是,具有革命的樂觀主義精神。女性主義者常常指責(zé)男性作家沒能寫出、沒有顧及婦女的真實感受,而在丁玲的筆下何嘗不是如此?作者對貞貞這個人物——相比于當(dāng)時的女性(尤其是農(nóng)村女性)——在現(xiàn)實歷史中的真實處境與實際經(jīng)驗,是有很大的拔高的。并且,女作家也忽視了她從事這一特殊工作的辛酸,忽略了身體的實際遭遇給心靈造成的具體創(chuàng)傷,只寫出了革命帶給她在精神上昂揚樂觀的一面。對老太婆的描寫亦是如此,被日軍凌辱使得老太婆一下子由一個垂垂老矣的農(nóng)婦變成一個接近冷酷的勇敢“戰(zhàn)士”。這一突變,一方面可以歸結(jié)為作者技巧的不夠圓熟,但另一方面,更可直接看出“強暴”或曰“蹂躪”之于婦女與民族革命的意義在女作家心頭及筆下的表述。丁玲對“強暴”這一類故事的書寫模式與蕭紅有著明顯的不同?!氨粡姳┑呐陨眢w”這一隱喻,在蕭紅那里是女性可以獲取有別于民族的自我∕性別意識的工具,在丁玲那里卻是女性可以成為民族/革命主體的手段。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丁玲筆下的“被強暴的女性身體”倒與蕭軍筆下的是比較一致的——他們都是通過與民族革命的聯(lián)系,使這“被強暴的女性身體”具有了正面的意義,而不是單純的純潔無力的被害者。當(dāng)代的研究者,往往只看到丁玲在主導(dǎo)敘述中批判的一面,卻忽視了其潛在敘述中認同的一面。丁玲前期的作品如《夢珂》和《莎菲女士日記》等,寫的都是五四之后都市女子的生存困境,在經(jīng)歷了“向左轉(zhuǎn)”后,尤其是從國民黨的禁錮中逃到陜北,無論在丁玲自己還是在她的作品如《我在霞村的時候》,“革命”都成了解決女性在以往以及現(xiàn)存社會生存困境的手段。
綜上所述,民族、革命,或者如女性主義者所言的女作家所歸屬的父權(quán)社會,對女作家而言,并不全然是婦女苦痛和災(zāi)難的來源或者對女性構(gòu)成直接或間接的壓迫。丁玲的《我在霞村的時候》和《新的信念》,并沒有所謂的對民族話語或革命話語的批判和抵制;相反,她還以此(女性的故事和女性的敘事)參與了民族話語和革命話語的建構(gòu)。她在作品中所展現(xiàn)的,也是她一貫所堅信的——婦女可以,也應(yīng)該通過對民族革命戰(zhàn)爭的參與而成為新的政治共同體的新主體(與男性同等的主體),并因此而具有獨立性、能動性以及光明的未來。丁玲的這種想法,實際上與那些積極參與民族國家建構(gòu)的女性主義者是相同的(尤其在反殖民運動和第三世界中)。因此,在某種程度上我們也可以說,民族話語和革命話語是由男女兩性的共同敘述完成的,否則它們也不可能具有那么大的力量——雖然,女性的聲音在其中要弱小得多,那是因為有能力和有權(quán)力來參與這項敘述的女性實在太少太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