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富強
現代主流經濟學內含著根深蒂固的自然主義思維以及社會達爾文主義社會觀,從而使得市場原教旨主義日益偏盛:它不僅基于“無形的手”、科斯中性定理、帕累托效率原則以及“似乎”假說等為之提供理論支持,甚至還進一步地使用復雜的數學工具來構建數理模型或計量實證,使這種理論“客觀化”和“精確化”。而且,即使面對著市場機制已經暴露出來的嚴重問題,也以“兩害相較取其輕”原則鼓吹市場并否定政府干預。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基于現代主流經濟學的這種教條,以及對市場機制想當然的膚淺理解,國內一些經濟學家熱衷于貫徹“優(yōu)勝劣汰,適者生存”的信條,往往把時下社會工資水平等都視為一種不可改變的自然規(guī)律,從而將現實合理化并激烈反對受到社會大眾和社會改革者們歡呼的《勞動合同法》和集體談判工資制等。同時也否定收入再分配的正義性,主張實行所謂的“平稅制”。
實際上,經濟學根本上要關注人的需要及其變化,探究如何提高人類社會的福利??得⑺怪赋?經濟學是處理人類努力謀生或努力致富時的各種問題。因此,經濟學者首先關心有財富的市場和收益的分配所闡述的各種問題①[美]康芒斯:《集體行動的經濟學》,朱飛等譯,北京:中國勞動社會保障出版社,2010年,第9頁。。尤其是,經濟學要關注窮人福利的提高:一者,在任何時代、任何社會中,富人都已經獲得歷史條件下的最大滿足;二者,富人的快樂和幸福也需要以社會生活的普遍提高為基礎,否則就會面臨著安全、交往等方面的負體驗效用。正因如此,經濟學不僅應該關心市場和效率,而且也應該關心公平、正義、自由和人的尊嚴,應該將市場競爭和社會正義結合起來。既然如此,社會經濟制度的設立和改進不應該關注弱勢者的訴求嗎?人類社會不應該制定向窮人傾斜的分配制度嗎?在現代主流經濟學家看來,這些問題都只是倫理和道德的,而非經濟科學研究所應涉及的。在很大程度上,正是由于現代主流經濟學的“倫理不及”,從而推出了一系列對窮人非常危險的政策。本文基于“看得見的”和“看不見的”二分思維對現代主流經濟學因“倫理不及”而產生的理論缺陷和政策困境進行剖析。
現代主流經濟學往往基于自然主義思維而將世界看成是和諧一致的以及存在即合理的,因為社會個體都是理性的自利者,個體互動借助于市場機制的“預定協(xié)調”功能就可以達到帕累托最優(yōu)境界。為此,它強調經濟學理論與道德科學的脫離,反對在經濟學中應用倫理學和討論福利問題,而是要建立非價值、非道德、非意識形態(tài)取向的“純經濟理論體系”。顯然,一旦將經濟學中那些“不科學”的倫理學命題消除掉,就只剩下幾條經濟生活的經驗主義原則;此時,通過運用演繹推理的邏輯方法,經濟學家就能夠找出這些經驗主義原則蘊涵的理論和實踐觀點。正是這種思維,深刻地影響了現代主流經濟學對研究方法和分析工具的偏愛和選擇:它刻意地向物理學等自然科學靠攏,試圖通過大量使用數學來使得經濟學更加客觀和科學,甚至認為經濟學的進步也主要體現在使用更高階的數學工具,來將既有的新古典經濟學理論進一步邏輯化、嚴密化。問題是,正如卡爾·波蘭尼在《大轉型:我們時代的政治與經濟起源》中強調的,世界上并不存在一個獨立于社會、文化、制度、習俗的“經濟”,“經濟”總是“嵌入”特定的社會、文化、制度、習俗環(huán)境中并打上特定背景的烙?、伲塾ⅲ莶ㄌm尼:《大轉型:我們時代的政治與經濟起源》,馮鋼、劉陽譯,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7年。。同樣,任何一個現實的人總是“嵌入”特定社會文化和倫理道德環(huán)境中,任何經濟行為都是在一定道德約束下完成的,離開道德環(huán)境,就不可能對人的經濟行為作出有效的解釋。正因如此,現代主流經濟學的理論與現實往往相去甚遠,依其結論而推行的政策往往加劇而不是緩和了社會業(yè)已存在的問題。
盡管現代主流經濟學所運用的數學工具越來越復雜,推理的數理邏輯越來越嚴密,但是,其思想深度卻并沒有多大實質進展,基本上還是沿襲和繼承甚至是停留在19世紀中葉以斯密、李嘉圖、穆勒等古典經濟學,以及薩伊、馬爾薩斯、西尼爾和巴斯夏等為代表的庸俗經濟學那個階段??扑乖赋?在過去兩百年里,我們究竟都做了些什么?我們的分析當然越來越復雜,但是,我們并沒有顯示出關于經濟體系運行的更高明洞見。而且,在某些方面,我們的方法還不如亞當·斯密②[美]科斯:《國富論》,載《論經濟學和經濟學家》,羅君麗、茹玉驄譯,上海:格致出版社、上海三聯書店、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12頁。。同樣,亨特也指出:新古典經濟學已逐漸采取了深奧的數學分析形式,以至于達到了這樣的程度即經濟學學生可能花了多年時間僅僅學會了這種分析根據和技巧,并對構成該分析基礎的哲學和社會價值觀變得一無所知……深奧的數學“煙幕”并未掩蓋這些價值觀。但是,這些在現代古典經濟學家的作品中模糊的但又是絕對不可缺少的哲學、社會和道德價值觀,基本上與明確反映在馬爾薩斯、薩伊、西尼爾和巴斯夏作品中的那些觀點相雷同。杰文斯、門格爾、瓦爾拉、馬歇爾和克拉克的作品開始逐漸地掩蓋了這些價值觀,最終用精確的、雅致的、深奧的數學建造了輝煌的豐碑③[美]亨特:《經濟思想史:一種批判性的視角》,顏鵬飛總譯校,上海:上海財經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323頁。。為了審視現代主流經濟學在研究思維及其相應政策上的缺陷,這里以古典主義后期馬爾薩斯和西尼爾的學說為例加以剖析。這有兩方面的原因:一者,他們是當時最主要的經院派經濟學家,也是經濟學說史的重要人物,大師們的思想和認知比一般學者更值得關注;二者,他們的思想和學說比目前一些學者更為大多數經濟學人所熟悉,從而使得這里的分析更便于讀者理解。
馬爾薩斯是英國第一位政治經濟學教授,第一個主持東印度學院有關歷史、政治、商業(yè)與財政的講座,也被認為是最早、并且是他那個時代惟一的專業(yè)經濟學家;其研究思維不僅直接地指向了馬歇爾體系而成為馬歇爾體系的真正先驅,而且潛含的自然選擇思維又產生了現代主流經濟學所信奉的“適者生存”的社會進化論。盡管馬爾薩斯的經濟理論涉及到對貨幣的分析、分配理論以及一般過剩理論等眾多方面,但他主要以人口理論出名,而且,他的其他理論幾乎都是以人口理論為基礎。基于人口學說,馬爾薩斯幾乎反對任何類型的社會救濟和有利于窮人的收入再分配,強烈反對英國自1601年開始實施的由教區(qū)向窮人提供糧食、衣物、住所等物質幫助的舊濟貧法。在馬爾薩斯看來,給窮人更多資助的濟貧法不僅會鼓勵懶惰和浪費,而且會促使他們建立自己不能贍養(yǎng)的家庭,使更多的兒童得以生存下來,從而進一步“產生它所養(yǎng)活的窮人”①[英]馬爾薩斯:《人口原理》,朱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2年,第33頁。。相應地,馬爾薩斯主張應該將窮人收容到“貧民習藝所”;而“貧民習藝所”實際上是一種奴役制度,在那里窮人生存的條件是徹底放棄做人的起碼尊嚴。事實上,后來馬爾薩斯提出的濟貧法修正案獲得了采納,而該修正案對被救濟者提出了非??量痰臈l件,這包括全部財產的抵押,甚至家庭的拆散。同時,馬爾薩斯的人口學說也影響了他對經濟危機的政策選擇:盡管馬爾薩斯先驅性地洞悉,社會有效需求不足將會使得社會產品總值不能實現,從而引發(fā)經濟危機;但是,他卻極力否定通過收入分配來提高有效需求,因為他認為,改善勞動者生活將會刺激人口增長,最終依然會陷入社會貧困。基于這種思維,馬爾薩斯強調,要解決生產過剩的危機,最好的辦法是維持不生產者的消費,從而強調了食利階級和其他不從事生產的消費者階級對維持有效需求的重要性,因為他們是只買不賣的階級;增加有效需求的另一途徑就是增加其他不從事生產的消費階級的支出,如奴仆、政治家、醫(yī)生、法官、律師、僧侶等②[英]馬爾薩斯:《政治經濟學原理》,廈門大學經濟系翻譯組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62年。。
顯然,馬爾薩斯的政策主張與當時絕大多數社會改革家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當時大多數社會改革者都繼承了啟蒙運動所激發(fā)的樂觀主義精神,認為人類會逐漸走上成熟、人性可以不斷完善,只是邪惡的制度限制了人類理性的成長而降低身份和帶上枷鎖;理性使人類有能力控制人口增長,實現人口增長與生活資料增長的平衡,從而最終使人類逐漸走向進步和光明,實現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高水平的物質和精神福利。例如,英國政治哲學家、空想社會主義者葛德文出版的《政治正義論》就強調:德性依賴知識和理性,一個人的性格取決于他生存的社會環(huán)境而不是由遺傳決定的,一個完美的社會可以創(chuàng)造出完美的人,因而通過不斷培養(yǎng)更高的理性及不斷增加福利就可以促使人類不斷完善;而人類理性進步的主要障礙則是財產私有、經濟政治不平等和國家的強制,社會的災難和不幸也源于私有制,因而廢除私有制后人類理性將得到完善,此時人口過剩不會成為一個問題。同樣,法國政治家、哲學家孔多塞在《人類精神進步史表綱要》一書中提出:人性是可以完善的,社會終將走向進步,戰(zhàn)爭將被消除,不平等將被平等取代,教育將普及;而且,隨著社會的進步,人口將會增加,但借助于技術和知識的進步,食物的供給增長會快于人口增加③[法]孔多塞:《人類精神進步史表綱要》,何兆武、何冰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8年。。長期以來,馬爾薩斯的人口學說一直成為社會改革者和文人的批判之藪,甚至其本人也被視為有反社會和反人類的嫌疑。例如,葛德文女婿、詩人雪萊就批判馬爾薩斯抑制人口的措施違背人類的道德良知,斥責反對濟貧法的馬爾薩斯是富人的傳道士。托馬斯·卡萊爾在一次演講中對馬爾薩斯的政治經濟學進行了抨擊:這種社會科學——不是一門快樂的科學,而是令人懊惱的——它在“供給和需求”中發(fā)現宇宙的奧秘,將人類的統(tǒng)治者的職責降低為讓人們自行其是,真是再好不過了。我要說,這門科學不是像我們聽說過的某些科學那樣是令人愉快的科學,不,不是。它是陰郁、孤獨而且的的確確是相當悲哀痛苦的科學④轉引自[美]馬克·斯考森:《現代經濟學的歷程:大思想家的生平和思想》,馬春文等譯,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80頁。。
西尼爾是牛津大學第一位政治經濟學教授,被認為是李嘉圖之后惟一一位深入探究古典經濟學理論的經濟學家,其經濟思想力圖擺脫古典經濟學而傾向于1870年以后取得支配地位的新古典經濟學,并為新古典經濟學的興起奠定了基礎。在西尼爾時代,由于社會矛盾和沖突日益發(fā)展,經濟學家被卷入了反映社會沖突中各種利益集團地位的規(guī)范化或倫理學的闡述中,比較注重研究社會福利問題,從而導致經濟學理論存在許多的爭論。與此同時,學院派的政治經濟學已經開始向類似于自然科學那樣的“純理論化”方向發(fā)展,經濟學家也在刻意地將政治經濟學規(guī)律當作“社會物理學”規(guī)律、社會進化規(guī)律來規(guī)范和研究。在這種情勢下,西尼爾主張把政治經濟學建設成為一門非價值取向的、中立的“純科學”,從而成為純理論的倡導者。在西尼爾看來,政治經濟學“是論述自然、生產和財富分配的科學”,而不是有關福利問題的討論;相反,只要倫理學成為經濟學理論的構成部分,科學進步就永遠也不可能使經濟學家達成一致。同時,一旦將經濟學中那些“不科學”、倫理學的命題消除掉,就只剩下幾條經濟生活的經驗主義原則;此時,通過運用演繹推理的邏輯方法,經濟學家就能夠找出這些經驗主義原則蘊涵的理論和實踐觀點,而這些結論的運用和實施并不是作為科學家和經濟學家所關心的問題,而是倫理學家和立法者所關注的。也就是說,經濟學的分析方式應該是目前所謂的實證經濟學,而不是規(guī)范經濟學,對財富、善行和制度改革進行討論不在經濟學范圍之內,而應留給國會議員去討論。然而,西尼爾又熱衷于為政策開出藥方:不但在幾個重要的皇家委員會工作過,而且也曾從事數量頗為可觀的事實調查工作。結果,在西尼爾提出的政策主張與其純經濟學理論主張之間,往往就形成一道互為諷刺的風景線。
事實上,西尼爾在經濟學史上“第一次”明確強調經濟學方法的“中立性”,他的“方法”要求經濟學層面的分析要撇開福利和倫理因素,將經濟學理論和政策與其他學科割裂開來。因此,他的政策主張往往對社會最大多數人——勞動者或窮人會非常危險和“不倫理”,而明顯體現了為現實制度和既得利益者進行辯護的性質。第一,西尼爾極力反對當時社會改革家提出的對雇傭童工進行限制的奧爾索法案。其理由是,這個法案把經濟損失強加給了9歲以下兒童的父母,因為他們的子女不能在紡織廠勞動更長的時間,從而就失去了通過勞動獲取報酬的機會。但問題恰恰在于,正是由于大量勞動的供給,使得雇主可以盡可能地降低工資,從而最終損害了這些家庭的利益。所以,奧肯指出,社會禁止你出售權利,這顯然是侵犯了你的自由,但同時也保護了你,以防他人奪走你的權利。在奧肯看來,正因為法律禁止將權利作為最后求救手段,從而堵住了陷于絕望和困難者的某些潛在出路,因而社會就必須有更好的方式來防止或減輕那些絕望。譬如,當禁止使用童工后,寡居的母親和殘疾的父親想從年輕的子女所掙的工資中得到收入的機會被剝奪了;在這種情況下,社會上出現的一系列的福利政策就是一個援助困難者的更好方式①[美]阿瑟·奧肯:《平等與效率》,王奔洲等譯,北京:華夏出版社,1999年,第19頁。。第二,西尼爾極力反對當時法定的10小時工作日,其所持的理由就是“最后一小時工資”理論。問題在于,西尼爾錯誤地認為,一個勞動日減少一個小時將減少變動成本和產出,但卻不影響固定成本;其實相反,勞動的減少將迫使廠房和設備閑置,從而增加每單位產出的固定成本負擔。熊彼特甚至指出,西尼爾是能干的,但是,打瞌睡的時候太多了,也即蠢話說得太多了②[美]約瑟夫·熊彼特:《經濟分析史》(第2卷),楊敬年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2年,第166頁。。第三,在濟貧法上,西尼爾積極參與政策制定并作為“濟貧法調查委員會”的成員主筆完成了制定新濟貧法的報告,提出了嚴苛的改革建議。實際上,他的提議與其說是一個經濟解決方案,還不如說是一個壓迫的和退化的機制。例如,作為對貧困的懲罰,它強制勞動者進入像監(jiān)獄一樣的工廠,強行分開丈夫、妻子和孩子,甚至打消他們生育出更多貧民這一危險的誘惑。
總之,從歐洲諸國的社會制度變革和改良的歷史我們可以看到這類景象:一者,許多關注社會進步和完善的社會科學家都在努力探索社會的改革,并成為一系列法案的積極支持者或推進者;二者,那些學院派經濟學家卻反對社會改革家提出的各種改革,而極力維護原來的秩序。事實上,禁止棉紡廠雇傭9歲以下童工并規(guī)定所有16歲以下童工的日工作時間不得超過12小時,最早就是社會改革家歐文推動的,但這些規(guī)定曾遭到棉紡廠雇主們的強烈反對,而注重福利經濟學分析的學院派經濟學家則往往為雇主的觀點提供理論支持。例如,馬爾薩斯就反對扶助窮人、反對濟貧法、維護既存的谷物法;同樣,西尼爾不僅在對弱勢群體的政策援助上反對奧爾索法案,而且在弱勢群體的力量聯合上反對行業(yè)工會運動。那么,學院派經濟學家和其他社會科學家對待社會改革的思維上為何存在這種差異呢?在很大程度上,經濟學家與其他社會科學家以及社會改革者之間的這種差異正體現出:經濟學本身的無道德性或“倫理不及”性。純經濟學理論強調經濟學方法的“中立性”,以致即使其政策主張對社會最大多數人——勞動者或窮人是如此危險、甚至有悖于基本人倫,他們也能夠基于所謂的“客觀”和“科學”分析而心安理得。當前,一些“主流”經濟學者就強調,經濟分析應該基于理性邏輯之上,而不能由社會大眾的投票決定。而且,正是基于所謂的邏輯分析,他們理直氣壯地提出一系列的有悖于基本人倫的政策建議。問題是,難道經濟學的科學性可以意味著反道德性嗎?現代主流經濟學的理性思維是否已經成了社會實踐的制約呢?沃勒斯坦指出:正因為把價值排除于社會研究之外,因而19世紀的研究是地地道道的矯揉造作①[美]伊曼紐爾·沃勒斯坦:《否思社會科學:19世紀范式的局限》,劉琦巖、葉萌芽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8年,第119頁。。
上面從兩個例子來說明主流經濟學家所開出的社會政策之荒唐性,為什么說荒唐呢?因為他們的思維與民主社會制定公共政策的過程是相左的,政策主張與社會發(fā)展也是明顯背道而馳的,對社會大眾更是危險的。但是,主流經濟學家的分析又似乎都是建立在“嚴密”邏輯分析的基礎之上:逐利的本能、市場機制的有效性。棉紡廠的雇主們之所以反對改變現行的法規(guī),也就是從經濟上尋找依據的,如新的禁止童工的法律將使得產品更為昂貴,乃至可能導致通貨膨脹、競爭力下降、工廠倒閉和失業(yè),也會降低那些無法再利用小孩工作之家庭的收入。經濟學家只不過將雇主的這些關注理論化和系統(tǒng)化,并賦予了效率思維。正是基于靜態(tài)的經濟計算,學院派經濟學家就起而反對這些制度變遷。事實上,正是基于效率和經濟考慮,馬爾薩斯對窮人總是抱有一種極端冷漠、殘酷甚至有些變態(tài)的“理性”態(tài)度,他為此甚至被認為有反社會和反人類的嫌疑。然而,一些現代主流經濟學家卻為馬爾薩斯進行辯護,因為他們基于同樣的效率原則。例如,施蒂格勒就強調,經濟學家工作的科學性要求他們只能“按照經濟學的邏輯得出無情的結論”,因此他們總是“一如既往地對各種善意的政策毫不留情地提出批評”,就算提供了壞的消息、作出悲觀的預期或者對政策作出尖銳的批判②[美]施蒂格勒:《喬治·施蒂格勒回憶錄:一個自由主義經濟學家的自白》,李淑萍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06年,前言。。而馬爾薩斯之反對濟貧法,所應用的不過是經濟學的邏輯,即使他的主張違背了窮人的利益,卻符合社會進步的原則,因而應該得到支持。
顯然,基于效率原則為那些引起社會大眾反感的社會現實進行辯護也是絕大多數“主流”經濟學者的特性。譬如,當社會大眾對收入分配差距拉大、房價高漲等現象極度不滿時,一些經濟學家卻熱衷于為此類現象提供合理化經濟分析乃至鼓吹。而且,這些經濟學者還宣稱,自己的結論都是理性分析的結果,而那些批判者則是無理性的憤世者。問題是,經濟學根本上不是要關注人們的福利嗎?而福利本身不是與人們的切實感受聯系在一起嗎?那么,經濟學又如何撇開社會大眾的感受而強調其研究的理性和客觀呢?學院派經濟學者從效率角度來論證諸如限制童工、減少勞動時間以及提高基本工資等制度變遷和改造的無效性,而社會改革者卻質問道:人類社會發(fā)展到今天,讓孩子們仍待在棉紡廠里而不是在學校讀書,難道符合文明的進步嗎?讓那些農民工們冒極大的危險來取得微薄的生存工資,難道符合社會正義的發(fā)展嗎?其實,效率本身只是一個實現特定目標的速度指標,從人類社會的合理發(fā)展出發(fā),以多大的成本來實現孩子的學校教育和農民工的應得權利就是我們需要考慮的問題。而此權衡過程顯然就涉及到了社會收入分配問題。布羅姆利指出:制度變遷考慮的是特定的制度安排會使哪些人的利益提高,哪些人的利益受損,這些選擇本質上就具有分配的性質①[美]丹尼爾·W·布羅姆利:《充分理由——能動的實用主義和經濟制度的含義》,簡練等譯,姚洋校,上海:世紀出版集團、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8頁。。顯然,這些都揭示出,現代經濟學的分析思維以及由此得出的理論存在嚴重的問題,在很大程度上,它們犯了巴斯夏所稱的“只看到了能看見的一面,而沒有考慮到看不見的一面”的錯誤。
巴斯夏的長篇論文《人們看到了什么和沒有看到什么》虛構了這樣一個場景:一個頑童不小心打碎了一家面包店的櫥窗,一幫看熱鬧的人開始從經濟方面思考這一事件,他們得出結論:這個開始看起來是一個有害的破壞行為,卻由于玻璃裝配行業(yè)可獲得額外的收益而成為從經濟上看是一積極性的事件。因為店主會重新購買一塊玻璃,而玻璃商又可用這筆錢去支付給另外的人,如此循環(huán)就可以導致整個工業(yè)的發(fā)展,亦即,從破壞中誕生了經濟增長,這就是所謂的“破窗理論”。但是,巴斯夏則反對這種看法,認為這些人僅僅看到了能看見的一面,而沒有考慮到看不見的一面:因為,此事的全部積極效應只是對玻璃裝配商而言的,因為被打碎玻璃的主人現在要為裝修付錢,而這一支出不是為了有益于經濟的目標。例如,面包店店主本可以用那筆錢來購買新書或新鞋,現在則不去買新書或新鞋了,結果,書商或鞋商就成為了犧牲品,這卻永遠也不為人們所知。顯然,那些好心的、涉足經濟過程中的人從來沒有比較準確地描寫這種看不見的副作用,沒有考慮到除表面當事雙方之外的第三方——書商或鞋匠——的利益。顯然,“破窗理論”揭示出了某些經濟學家在研究視野上的狹隘,因為他們往往是在既定的框架內提出并分析問題,他們的思維經常被成見所禁錮,從而這類視野狹隘的經濟學家就不是“好的經濟學家”。為此,巴斯夏指出:一個壞經濟學家和一個好經濟學家的惟一區(qū)別是:壞的經濟學家局限于可見的影響;好的經濟學家則既考慮可見的影響,也考慮那些必須被預見的影響②轉引自[美]馬克·斯考森:《現代經濟學的歷程:大思想家的生平和思想》,馬春文等譯,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60頁。。即一個好的經濟學家,只能是那些不僅看到直接結果,而且也能看到經濟政治行為的后續(xù)結果的人③參見[德]多林:《曼徹斯特自由主義的宣告人:弗雷德里克·巴斯夏》,載[法]弗雷德里克·巴斯夏:《和諧經濟論》,許明龍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5年,第11頁。。
按照巴斯夏的“破窗理論”,好的經濟學家往往表現為深刻的認知和深入的洞察、廣闊的視野和透徹的理解;而壞的經濟學家則體現在對世界的認知或者流于膚淺,或者流于狹隘。一般地,一個經濟學家視野的廣闊程度往往取決于兩個層面的因素:一是認知能力層面,這主要與一個人的知識結構及其所處的時代背景有關;二是意識形態(tài)層面,這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一個人的學術理念和學問態(tài)度。同時,人的大腦及社會實踐的有限性決定了人的認知的有限性,對于客觀真實的世界,人的認知只能停留在相對的水平。既然人的認知的局限性是客觀和必然的,人的視野的狹隘也即是客觀而絕對的。因此,好的經濟學家不過是努力追求突破這種局限性并能夠突破這種局限性的經濟學家,而壞的經濟學家也不過是甘于屈從或者無力突破這種局限性的經濟學家④趙峰:《壞的和好的經濟學家》,《經濟學消息報》2008年6月6日。。顯然,按照巴斯夏關于好的或者壞的經濟學家的標準,馬爾薩斯和西尼爾都是有著嚴重視野局限的經濟學家,因而不是“好的經濟學家”。關于這一點,我們主要以馬爾薩斯為例加以剖析。
其一,就認知能力的局限而言。馬爾薩斯對人口發(fā)展的觀察僅僅體現了當時的一般現象,而這一現象早在其150年以前就為威廉·配第在《人類與政治算術》一書中詳細描述過。同時,他所提出的解決措施也為很多學者提出過,如坎梯隆就認為如果缺少生活資料的限制,人就會像倉中的老鼠一樣倍增,而孟德維爾則提出了用罪惡來限制人口增長,并把外科醫(yī)生和吸毒者都包括在對人口增長的抑制措施之中。中國清代的洪亮吉更是系統(tǒng)地闡述了人口增長問題,并斷言生物界相殺的現象“不過恃強弱之勢,寡眾之形”,并提出了比馬爾薩斯更為全面的兩類措施:天地調劑法(即水旱疾役)和君相調劑法①(清)洪亮吉:《意言·百物篇》《意言·治平篇》,轉引自胡寄窗:《中國經濟思想史簡編》,上海:立信會計出版社,1997 年,第431、434 頁。。顯然,馬爾薩斯只是看到了事物的表象,僅僅論述供求關系的影響,從而只是從自然層面來認識貧困和饑荒的原因。他沒有深入到事物的本質,沒有探究影響供求的結構因素,從而無法從社會制度層面揭示貧困和饑荒的真正根源。更不要說,馬爾薩斯對現象的分析還存在嚴重的邏輯缺陷:一者,他關于人口按幾何級數增長的規(guī)律是根據當時美國的數字,而當時美國人口增長主要是外來移民激增而不是自然繁殖;二者,他關于生活資料按算術級數增長的理論基礎是西歐諸國日益顯現出來的土地收益遞減規(guī)律,因為西歐的土地已經基本被開發(fā)而呈現出日益的有限和稀缺性。正因為馬爾薩斯一方面利用了美國的人口數據,另一方面卻利用歐洲的土地數據,從而在數據上就存在嚴重的張冠李戴現象。
其二,就意識形態(tài)上的偏見而言。馬爾薩斯學說中更為嚴重的缺陷在他所持的意識形態(tài)上:一者,馬爾薩斯是一個自發(fā)的社會達爾文主義者,認為只有最優(yōu)者才能生存,而政府救濟則會導致那些“不適者生存”,從而違反了自然法則;二者,馬爾薩斯信奉人類的不幸是源自上帝對“原罪”懲罰的宗教信仰,認為貧窮和困苦是對“下等階層”沒有能夠控制其人口增長的自然懲罰,而改進人類境況的那些措施如包括對窮人的救濟其實無濟于事,社會進步方面的每一種努力往往都會導致不可抑制趨勢的災難。在馬爾薩斯看來,盡管人類的理性能力是上帝賦予的,但上帝并沒有承諾給予人類充分的理性。例如,就人類的生存和發(fā)展而言,上帝賦予人們生育的能力,同時給予人們滿足生存的生活資料,但他從來沒有承諾二者的平衡。馬爾薩斯強調,如果上帝必然要懲罰人類,那么,災難就是人類的宿命。因此,馬爾薩斯終身都是富人利益的辯護士,他對窮人的艱難處境似乎從來沒表示過同情。而且,正是基于這種價值觀,馬爾薩斯對當時的社會改良措施和學說持有強烈的抵制和反對態(tài)度。例如,早在馬爾薩斯之前,偉大的啟蒙思想家孔多塞就已經關注人口問題??锥嗳J為,人口的增長特別是“人口數量的增長超過他們的生存手段”就會導致“或是幸福和人口的持續(xù)下降的一種真正的退化運動,或者至少是在好與壞之間的某種徘徊”。但同時,孔多塞預見到自愿的生育率減低,并且預言基于“理性的進步”將會出現較小家庭規(guī)模的新范式。并且,孔多塞還展望了一個時代的到來:人們“將認識到,如果他們對未出生者承擔一種責任,這個責任并不是給他們以存在,而是給他們以幸?!?這種類型的理性思維主要是通過教育,特別是婦女教育來促使人們自愿選擇這么做②[印]阿馬蒂亞·森:《以自由看待發(fā)展》,任賾、于真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215頁。。在此之后,西斯蒙第也強調資本主義人口過剩只是相對人口過剩,通過改變生產資料所有制形態(tài)就可以為防止“與收入不成比例的人口增加”。而且,西斯蒙第還主張,通過教育等形式來降低或停止生育,強調“為貧困而生小孩,也就是為罪過而生小孩”③[瑞士]西斯蒙第:《政治經濟學新原理》,何欽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3年,第438頁。。在很大程度上,馬爾薩斯的人口理論之所以吸引人們的注意力,主要不是作為研究人口統(tǒng)計學的一種科學貢獻,而是作為對葛德文、孔多塞和歐文等關注用社會立法手段來改善人類社會的樂觀主義的一種駁斥,并為維持生存工資理論提供了理論支持。
正是根基于社會達爾文主義思維,經濟學家往往反對國家對市場機制的干預,反對任何改變當前社會力量結構的政策和行動,這種情形不僅體現在馬爾薩斯和西尼爾身上,也廣泛出現在現代主流經濟學家身上。事實上,絕大多數現代主流經濟學家都與西尼爾一樣,反對最低工資立法,反對集體勞動權,這可以從近年我國制定和推行《勞動合同法》和集體談判工資制所遭受到一些“主流”經濟學家的批判和反對聲中窺見一斑。在很大程度上,他們也只是繼承了以“導師”弗里德曼為代表的新古典經濟學的傳統(tǒng)智慧。弗里德曼在20世紀60年代就寫道:最低工資法也許是我們所能找到的其影響和善意支持該法規(guī)的人們的意圖恰好相反的最明顯事例……事實上,如果最低工資法有任何影響的話,那么,它們的影響顯然是增加貧窮。國家能夠通過立法制定一個最低工資率,但它很難要求雇主按照最低工資雇傭所有以前在最低工資率以下被雇傭的人。這樣做顯然是不符合雇主利益的。因此,最低工資的影響是使失業(yè)多于沒有最低工資時的情況。就低工資確實是貧窮的象征而言,那些因之而失業(yè)的人們恰恰是那些最經受不起放棄他們一直在拿收入的人①[美]弗里德曼:《資本主義與自由》,張瑞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173頁。。顯然,這里弗里德曼和西尼爾一樣沒有看到那些不能看到的東西:一者,實際生產并不是在現代主流經濟學所假設的邊際成本等于邊際收益處,收入分配也不是決定于勞動貢獻而是力量結構,最低工資立法只是提高勞動者的一點談判力量,減少雇主的一點收益;二者,勞資雙方之間的關系也并非是對立的,而且兩者的總和生產力以及相應的總收益往往取決于兩者的關系狀態(tài),更為公平的收益分配往往有助于總和生產力的提升。事實上,從縱向比較來看,現代社會幾乎所有的國家都設有不同程度的勞動保護法,但失業(yè)率顯然不是比以前更高而是更低;而且,即使橫向比較來看,那些收入更為平等的國家也并非會產生更高的失業(yè)率,斯堪的納維亞諸國的生產率往往更高。
在很大程度上,社會達爾文主義思維不僅嚴格限制了經濟學家對社會問題的發(fā)現,而且也限制了他們對問題解決的視野寬度,這里舉一例說明。1995年盧卡斯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時美國幾家電臺搞了一個訪談,一位節(jié)目主持人問盧卡斯:你認為美國經濟怎么樣?盧卡斯馬上說道:還可以(It's okay)。而沒有再往下說一個字。節(jié)目主持人呆了,問他:沒有任何話要講了?盧卡斯回道:我已經說了It’s okay。于是,一分鐘不到節(jié)目全部結束。但實際上,當時美國社會經濟潛含的問題已經非常突出了,作為一位對社會經濟問題應該保持敏銳性的經濟學家竟然說:一切都沒問題。當時,經過里根時代的自由放任經濟政策,降低富人的稅收,削減窮人的社會福利等,使得社會不平等持續(xù)上升,貧富之間的鴻溝已經逼近20世紀20年代以來美國社會的最高水平。桑德爾指出:這個時期幾乎所有提高的家庭收入都跑到最富裕的1/5人口手上去了。大多數美國人的情況變糟了。財富分配也明顯日益不平等。1992年最富裕的1%的美國人擁有全部私人財富的42%。10年前這一數字還是34%,現在美國人的財富集中程度比英國高出兩倍還多②參見[美]邁克爾·桑德爾:《民主的不滿——美國在尋求一種公共哲學》,曾紀茂、劉訓練譯,南京:鳳凰出版?zhèn)髅郊瘓F、江蘇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384頁。。但是,盧卡斯卻完全看不到這些問題的存在,他在美國經濟學會2003年度會長致辭中還宣稱,“預防蕭條這一中心問題已經被解決”。在很大程度上,正是由于收入差距的持續(xù)拉大,最終導致了2007年后的全球經濟危機。即使如此,盧卡斯依然爭辯說衰退是由暫時的混淆引起的:工人和企業(yè)很難將由通脹或通縮導致的整體價格水平變化與由各企業(yè)自身具體的商業(yè)環(huán)境變化區(qū)分開來。正是基于這種認知,盧卡斯警告道,任何試圖與商業(yè)周期作斗爭的努力都只能適得其反,并且,他將奧巴馬政府的經濟刺激計劃視為“次品經濟學”,認為這些激進政策只能使一切雪上加霜③[美]克魯格曼:《經濟學家如何錯得如此離譜?》,朱富強、安苑譯,《中國社會科學內刊》2009年第6期。。
為什么連現代經濟學大家都會對那些明顯的現實問題熟視無睹呢?關鍵就在于現代主流經濟學的基本思維以及由此帶來的方法選擇。一般地,社會達爾文主義本身就源于自然主義思維,因此,現代主流經濟學也刻意地向自然科學攀親:模仿自然科學的研究方法而大量使用數學手段,試圖獲得像自然科學那樣的簡潔和優(yōu)美的經濟規(guī)律。正因如此,現代主流經濟學的研究就呈現出這樣兩種基本傾向:一是,它逐漸將經濟學視為一門藝術,經濟研究也被等同于藝術創(chuàng)造;二是,它日益注重對細枝末節(jié)問題的自圓其說的解釋,經濟研究也被等同于故事編造。但顯然,這兩種研究傾向都嚴重誤解了經濟學科的本質和經濟研究的根本宗旨。它混淆了社會經濟現象與自然現象之間的差異,而是熱衷于以形式邏輯這一靜態(tài)平面的眼光去審視應該反映不斷變化發(fā)展的社會經濟現象之理論,從而無法真正提高人們對社會經濟現象的認識和解決問題的能力。正因為現代主流經濟學采取局部分析的思維而將本來相互聯系的社會整體割裂開來,熱衷于靜態(tài)地考察其著力分析的具體個案,而沒有將之置于歷史的和整體的框架中進行動態(tài)分析,所以,它就普遍地只能看到能看見的或愿意看見的一面,而無法考慮到看不見的或不愿意看見的一面,從而犯了“一葉障目、不見泰山”的錯誤。被馬克思稱為19世紀卓越的現實主義作家的狄更斯就將利益計算的經濟學視為一門邪惡的學問,因為理性計算疏離了人與人的社會關聯;而經濟學家是一群冷冰冰的理性動物,“在他們眼中除了符號和均值,別無其他——他們代表了這個時代最邪惡和最可憎的惡行”①[澳]奧利弗·科爾曼:《經濟學及其敵人:反經濟學理論200年》,方欽、梁捷譯,上海:世紀出版集團、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61頁。。
總之,正是基于這種社會達爾文主義思維,現代主流經濟學排除了對倫理道德、社會正義乃至文化心理等的考慮,而極端地崇尚基于個體力量博弈的純粹市場機制。同時,由于舍棄了各種社會性因素的考慮,現代主流經濟學又將豐富多樣的人抽象為原子時的個體,他們理性地追求個人利益最大化,并在上帝式的拍賣人的引導下形成社會的和諧一致。在這種情況下,經濟學就沒有什么可研究的了,因為它已不再是為了發(fā)現現實中的問題,不再是追求人類的理想,而是基于理性選擇行為或供求分析框架對現實的描述和合理化解釋。相應地,經濟政策也只是建立起諸如單一貨幣供給、單一稅收、單一教育券、單一負所得稅等一般的抽象規(guī)則,而不再關注人類社會的起點是否平等正義,政策帶來的結果是否有利于緩和不平等和不正義。正因如此,新自由主義思潮自20世紀70年代以后就逐漸興起,而且,這種思潮在當今國內學術界尤其是經濟學界更是甚囂塵上。問題是,新自由主義極端地崇尚市場機制和自由放任,而這明顯地與自由主義日益復雜化的內涵是背道而馳的。事實上,自由主義本身經歷了一個不斷豐富和復雜的過程:早期自由主義主要關注對私人財產權的保護,但現代自由主義則更加關注貧困和社會保障,關注社會正義,因而自由和平等已經不可分離。顯然,浸含在新自由主義思潮中的現代主流經濟學,無論是在理論研究還是政策主張上都具有明顯的簡單化傾向,沒有深入剖析人類社會中業(yè)已存在的多樣化協(xié)調機理,甚至也很少有人知道市場化倫理本身就是市場機制必不可少的內容這一事實。赫希曼(Hirschman)在1991年發(fā)表的《反對的修辭》一書中就指出:那些保守的批判家正沉著自然地撰寫“百無一用”的論文②Hirschman,Albert O.,1991,The Rhetoric of Reaction,Cambridge,MA: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自古典經濟學后期經濟學轉向所謂的“純理論”研究開始,主流經濟學就越來越向自然科學靠攏,并呈現出日益庸俗化的趨勢:一者,它日益偏重于工程學的內容,并刻意地模仿自然科學的研究思維和方法,從而忽視了社會經濟現象的復雜性和整體性;二者,它日益強化自然主義思維,并刻意地基于社會達爾文主義而把存在的視為合理的,從而忽視了對弱勢者訴求的關注和對福利問題的研究。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基于上述特性,現代主流經濟學堅持市場機制有效的信條,并將市場經濟中的初始分配收入和市場交換所得視為正義的,等同于勞動貢獻或應得權利。相應地,現代主流經濟學家往往不承認分配正義的存在,而僅僅承認存在交換正義;而在交換正義方面,又只是關注交換程序是否對所有人一視同仁,而不關注在交換起點上是否地位平等。在很大程度上,現代主流經濟學往往局限于在特定引導假定以及由此產生的解釋共同體下進行思維和分析,從而只是看到了它能夠或愿意看見的一面,卻看不到它不能或不愿看見的一面。但是,如果放棄主流經濟學的上述信條,那么,我們就會有更廣的視野,更容易看到現實中的問題。
事實上,作為一門學以致用的社會科學,經濟學研究是根本上離不開倫理學的,因為人的生活行為以及相應的社會經濟現象本身就受意識形態(tài)所支配。瓊·羅賓遜指出:無論是否可以把意識形態(tài)從社會科學的思維范疇內消除掉,意識形態(tài)在社會生活的行為范疇內確實不可或缺①[英]瓊·羅賓遜:《經濟哲學》,安佳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年,第4頁。。在很大程度上,只有將意識形態(tài)、倫理價值等因素納入其中來考慮,經濟學理論才能與社會現實保持一致,從而走上一條與社會歷史保持邏輯一致關系的健康發(fā)展道路。關于這一點,我們也可以看一段布魯姆的評論:經濟學在一定程度上涉及對經濟安排的價值評估,涉及政府應如何管理引導經濟事務的判定,這就要對經濟問題中的好與壞、對與錯進行判斷,進行這些判斷需要標準,而標準必須源于倫理學;另一方面,經濟學家為自身目的而發(fā)展形成的一些嚴密的分析方法,結果證明在倫理哲學中也是很有用的,它們不僅可以幫助解決倫理學實踐中的問題,還可以幫助解決倫理學理論中的基礎性問題。經濟學家特別關心的問題存在于資源稀缺迫使一個社會為這些資源權衡可供選擇的可能途徑,因為經濟學自稱是關于匱乏的學科。事實上,在這個領域,經濟學和倫理學之間并沒有明顯的區(qū)分。在福利經濟學中,經濟學家尋求基礎性問題的解決,在倫理學中,哲學家尋求實踐問題的解決,經濟學家和倫理學家已經發(fā)現他們在處理相同的問題:平等有價值嗎?我們應在多大程度上關心未來人的幸福?我們應確定什么價值標準來保護自然或保護人類生命②[英]布魯姆:《倫理的經濟學詮釋》,王玨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年,第1、2頁。。
盡管現代主流經濟學基于構建具有普遍性的純理論取向而極力排除倫理學的內容,但實際上,它也并非真的是“倫理不及”的,而是具有強烈的一元論倫理觀,這就是倫理自然主義。倫理自然主義賦予自然主義以一定的價值信念而形成:將自然存在的就視為合理的,并以社會達爾文主義為之提供理論支持。問題是,源自斯賓塞的社會達爾文主義本身就充滿了邏輯缺陷。例如,有學者就舉“狐貍去偷一只雞在雪地上留下腳印”為例進行說明:進化論者看到的時候僅僅只有狐貍的腳印,為此就將這件事解釋成為狐貍是為了在雪地上留下腳印才去偷雞的。這不是很荒唐的嗎?為什么會出現這種荒唐的解釋呢?就在于,進化論者沒有觀察到全部的事物,而只觀察到了生存下來的事物,但它卻用這些生存下來的事物的合理性去建構整個自然界的過程③汪丁丁:《經濟學思想史講義》,上海:世紀出版集團、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79頁。。例如,弗里德曼等就用“as if”假說來說明市場機制中生存的企業(yè)都是實現了利潤最大化的企業(yè),而這明顯忽視了在企業(yè)運行過程中存在大量的決策錯誤,而有的錯誤決策則最終導致那些一直被視為高效的企業(yè)突然倒閉。而且,正因為現代主流經濟學崇尚社會達爾文主義和倫理自然主義,它就不再探討社會合理性問題,不再辨識社會倫理問題,而專注于個體理性行為的分析,集中于市場的交換行為。卡萊爾很早就嘲弄說:在所有的鴨鳴聲中,政治經濟學家的叫聲是最響亮的。它不是告訴我們一個人的國家意味著什么,什么使人幸福、道德、有信仰,或者相反,它告訴我們如何用法蘭絨上衣去交換豬肉④轉引自[美]馬克·斯考森:《現代經濟學的歷程:大思想家的生平和思想》,馬春文等譯,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80頁。。事實上,自20世紀初,摩爾等就認識到了社會達爾文主義的錯誤,認為進化論不適用于社會科學。而且,社會學家在20世紀50年代也已經整體性批判和放棄了進化論的社會學解釋。但是,現代主流經濟學的思維卻依舊受社會達爾文主義的支配,從而就產生了諸多反社會和不倫理的論斷。顯然,就當前日益狹隘的現代主流經濟學而言,它更應該認真地聽聽來自倫理學的聲音,認真汲取倫理學的新洞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