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英
(1. 山東大學 外國語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2. 青島理工大學 外國語學院,山東 青島 266520)
論法國學者蒲芳莎(Fran?oise Bottéro)的《說文》研究*
張大英1,2
(1. 山東大學 外國語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2. 青島理工大學 外國語學院,山東 青島 266520)
法國學者蒲芳莎運用西方語言學理論分析方法圍繞《說文》進行了多方面研究;其《說文》研究十分深入,理據(jù)充分,角度新穎,有自己獨特的觀點;她做《說文》研究視野開闊,重視各國學人的相關研究成果,涵蓋了來自中國、日本、歐美相關的資料;通過其《說文》研究,我們還可以感覺到她對中國古代典籍非常熟悉,引用起來得心應手。因此我們認為她是當代西方值得我們特別關注的《說文》研究專家。
法國學者; 蒲芳莎;《說文》研究
蒲芳莎(Fran?oise Bottéro),法國國家科學院東亞語言研究所(CNRS,CRLAO)學者。白謙慎等人的文章《中國書法在西方》提到她“據(jù)古代文字學專著《說文解字》對漢字分類作了深入研究,這不僅有助于中國書法的實踐者和研究者,也有益于關注漢字形成的學者?!盵1]中國學界對外國學者有關《說文》的研究,目前還未見有較系統(tǒng)的介紹和深入探討,本文不揣冒昧,紹介于此,以饗讀者。
蒲芳莎《說文》研究著述有英文的,也有法文的,她圍繞《說文》從多個方面進行了深入研究,并提出了自己的獨特見解。
(一)關于《說文》部首系統(tǒng)
蒲芳莎1994年的博士學位論文為《漢字的語義性及其分類:從“說文解字”到214部系統(tǒng)的漢字分類研究》。1996年蒲芳莎出版了以該博士論文為基礎的專著《漢字的語義性及其分類:從<說文解字>到<康熙字典>以部首整理漢字的系統(tǒng)》。
該書分四章。第一章討論《說文》基本情況,包括對《說文·敘》的仔細分析。第二章研究以《說文》為本的系列字書。第三章討論作為《說文》/《玉篇》類型和后來字書類型分類系統(tǒng)重要過渡時期唐代的幾部字書:《五經(jīng)文字》、《新定一切經(jīng)類音》等。第四章討論被她稱之為“佛道”字典的著作(因為編撰者是和尚或者道士),仔細研究了《龍龕手鑒》和《五音類聚四聲篇》。在結語中,她簡潔回顧了從《說文》到《四聲篇?!芬圆渴讓h字進行分類之系統(tǒng)的發(fā)展。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兩部字書構成了這個過程中和革新有關的出發(fā)點和終止點,前者確立了語義分類的基本概念,后者確立了用單個筆畫作為輔助標準的方案。她認為傳統(tǒng)的部首方案有可能限制手寫本潛在的“語音主義”(phoneticism)即語音拼字法,字典編纂長期堅持基于語義的漢字分類方案,則有效而長期地保存了漢字書寫系統(tǒng)直到現(xiàn)代,盡管在某些方面不合邏輯。
蒲芳莎目的主要在于尋找《說文》部首系統(tǒng)背后的思想和信念。她想表明,通常認為從《說文》540部到梅膺祚《字匯》214部是一條直線發(fā)展的道路是嚴重的誤導。這種認識“錯過了一千五百多年來所有促成這種發(fā)展模式背后的各種各樣的動機”。[2](P474)她比較了《玉篇》和《說文》的部首分部情況,為的是“根據(jù)二者之間的不同,看能否得出關于每個方案背后思想的什么推論來”。[2](P472)她還把反映通俗口語的、基于詞義分類的五個敦煌手寫本詞表和《說文》分類系統(tǒng)進行了對比,并認為這些詞表都是和通俗語言有關,而不是經(jīng)典的,因此它們“傾向于避開《說文》和《玉篇》高深的正字法分類方案,而更青睞以語言為基礎的即基于詞匯的分類”。[2](P472)她也分析了唐代作為《說文》字形分類系統(tǒng)和后來字書語義成分分類系統(tǒng)之非常重要過渡時期的原因:一是在唐代《說文》變成國家公務員考試的必考科目;二是為了應對日益增長的異體字的威脅,試圖確立正確書寫標準的規(guī)范性著作開始出現(xiàn)??梢娖逊忌瘜ⅰ墩f文》部首研究與東漢及其后來發(fā)展的思想史聯(lián)系起來,也同中國的辭書發(fā)展史聯(lián)系起來。
美國著名漢學家鮑則岳2000年發(fā)表文章對此書給予了高度評價,他認為《說文》分部之選擇和順序背后隱含的理性和邏輯一直都是一個嚴肅的研究話題,而蒲芳莎的研究是“最新的,也肯定是此類研究中最徹底和最周全者之一”,[2](P471)把她的工作和其他《說文》部首系統(tǒng)研究區(qū)別開來的是“她把研究擴展出《說文》之外,調查了從《說文》到《康熙字典》之間受《說文》啟發(fā)的所有其他重要字書的分部方案”,[2](P471)并且還認為“這部著作非常詳細且文獻豐富,可被視為對中國辭書發(fā)展史語文學嚴謹精細學識的典范”。[2](P474)
蒲芳莎還曾在《文字統(tǒng)一和辭書編纂》一文“按部首編排的字書”部分中詳細討論了《說文》、與《說文》一脈相承的字書《玉篇》以及后人對《說文》部首概念的改革。[3]她認為漢字的部首系統(tǒng)不僅僅是漢字的一種簡單的編排方法,它同時也揭示了人的一種世界觀,這種世界觀的形成是和部首的系統(tǒng)產(chǎn)生的思維不可分割的,是對知識歸類的一個顯著例證。[3]這種歸類在拼音文字系統(tǒng)中是難以想象的。她說:“漢字的義符和中國文化以及中國的某種世界觀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許慎的著述則是對這一關系的揭示?!盵3]由此可見她對《說文》部首的研究是獨特而又深入的。
(二)關于《說文》六書
1.探討六書性質
蒲芳莎作為第一作者與挪威漢學家何莫邪(Christoph Harbsmeier)合作發(fā)表的《<說文解字>與中國的人文科學》一文中談到六書性質。[4](P252-254)關于六書性質傳統(tǒng)說法有“造字之本”、“四體二用”等,而該文認為,許慎各種對“書”的描述是動詞性的而不是名詞性的,把“六書”翻譯為“Six (Categories of) Scribal Acts”(六類書寫行為范疇),即“創(chuàng)造一個字所涉及的行為類型”,[4](P252)并全部用動詞表達式來翻譯具體的六書。[4](P252)對許慎六書中如轉注、假借描述不清楚的問題,作者認為“在這一點上沒有必要去涉及關于六書的爭論性細節(jié)”,[4](P253)六書從來沒有機械地甚或偶然地強加于字典本身,傳統(tǒng)所說的假借,許慎在字典主體中完全不關心這些:他所解釋的是非借來源的字的本義。
2.討論六書順序
蒲芳莎1998年在《東亞語言學報》(Cahiers de Linguistique. Asie Orientale,簡稱CLAO)27卷第2期上發(fā)表了《許慎六書表述中的文字觀》(La vision de l’écriture de Xu Shen à partir de sa présentationdes liushu)一文,談到許慎是第一個給出六書定義的人,奇怪的是他的術語被接受,但是他的六書順序沒有被采納,而班固的順序成為標準。蒲芳莎在文中對比了許慎、班固和鄭眾的六書順序,她認為仔細分析會發(fā)現(xiàn)實際上許慎的六書順序揭示了他的文字發(fā)展觀,而不是專用于分析漢字。
3.分析六書字例
1996年蒲芳莎在評介鮑則岳《中國文字系統(tǒng)的起源和早期發(fā)展》一書的文章中,分析了《說文》會意字字例之一“信”字,提出了自己的見解:
公元一世紀許慎在他的《說文解字》一書中給出的兩個例子之一確實有問題,鮑則岳說“信”字形結構中有表音成分是對的。但是根據(jù)白一平(Baxter)和裘錫圭的構擬,表音的不是構字成分“言”,而是“人”。
信xin < sinH < *snjins, 'trust'
人ren < nyin < *njin 'man'
言yan < ngjon < *ngjan 'speech'
極有可能在許慎的時代,“信”和“人”之間語音上的親緣關系已經(jīng)不再明顯,前綴s-給“信”一個清擦音,而在“人”這個情形下則保留了鼻音聲母。這可能就是為什么許慎把信看成是一個真正的會意字,即由語義構建的字,而不是形聲字的原因。[5](P576)
(三)關于《說文》中的“文”與“字”
在2001年首屆中國文字學國際學術研討會上,蒲芳莎提交的論文是《〈說文解字〉中“文”與“字”兩個概念的檢析》,她“將《說文·敘》中出現(xiàn)的‘文’、‘字’和‘文字’一一檢出,并逐個考察它們所表示的意義,從而認為傳統(tǒng)的“獨體為文,合體為字”的說法,是難以成立的。”[6]2002年蒲芳莎在《遠東古物博物館學報》(BMFEA)上發(fā)表《重審“文”與“字”:最大的漢字騙局》一文,表達了同樣的看法。該文分析見解獨到深刻,我們將在“鉆研深”部分再對此文進行詳細討論。
(四)關于《說文》所述中國文字發(fā)明過程
蒲芳莎研究《說文》所述中國文字發(fā)明過程主要見其《倉頡和文字發(fā)明:對一個傳奇闡述的反思》與《中國文字:古代本土視角》兩篇文章。二者有些重復的部分,不過側重點有所不同,前者主要討論許慎如何理解涉及文字起源的倉頡造字傳說,后者則關注許慎如何理解漢字演化過程以及這一認識對其漢字分類與漢字分析的影響。
1.《說文》所述倉頡造字傳說
蒲芳莎《倉頡和文字發(fā)明:對一個傳奇闡述的反思》一文,通過追溯倉頡造字傳說的歷史,討論了該傳說是如何構建和確立的,以及古代中國學者是怎樣認識它的重要性并且如何在自己的思想框架內(nèi)利用和闡釋它的,其中涉及許慎對倉頡造字傳說的理解。
《荀子》、《呂氏春秋》、《淮南子》、《世本》、《論衡》等眾多古籍中都記載了造字的傳說,不同的學派把文字發(fā)明者歸為不同的人:倉頡、史皇、沮誦。許慎只保留了倉頡。蒲芳莎認為,許慎篩選了這些不同的版本,然后選擇他想保留的元素,展現(xiàn)出一種合理性。通過重新組織倉頡的傳說使它適應漢朝時其他傳說的語境,而且也讓它更連貫和可信,在整理古文方面,許慎從某種程度上扮演了一個與劉向和劉歆差不多的角色。通過這種方式他一次性永遠地確立和加強了這個傳說。在《說文》中,倉頡被確定為黃帝的史官,許慎把他編入一個劃分得非常好的歷史順序中。先是伏羲作八卦,然后是神農(nóng)時代的結繩,接著就是倉頡發(fā)明文字。盡管第一段是取自《易經(jīng)·系辭》,但是許慎用自己的方式來闡釋這個故事。在《系辭》中,是包羲發(fā)明結繩作網(wǎng)狩獵捕魚,神農(nóng)用來統(tǒng)治,是圣人易之以書契?!断缔o》中并沒有明確是哪一位圣人易之以書契,但是許慎宣稱就是倉頡,黃帝的史官,發(fā)明了文字。而且許慎接著解釋倉頡是如何產(chǎn)生文字觀念的:伏羲受鳥獸之文啟發(fā)而創(chuàng)造八卦,倉頡則是受鳥獸留在地上的蹤跡的啟發(fā)。也就是說,許慎在他的敘中表明倉頡發(fā)明文字是效法伏羲,正像八卦和結繩一樣,文字是用來統(tǒng)治的。就像對《系辭》中所有發(fā)明的變形,文字受到《夬卦》的啟發(fā)。許慎堅持所有文化重要發(fā)明根源在于《易經(jīng)》的觀點,他采取了《系辭》的傳統(tǒng),但是用自己的方式來闡釋文字的起源,因為關于這一點《系辭》說得很少。就像《淮南子》、《易經(jīng)·系辭》或者《漢書》所說的那樣,許慎肯定文字讓管理變得可能,同時堅持文能宣教明化,以及有助于道德的培養(yǎng)。這表明他對“文”的傳遞性有很強的信心。
蒲芳莎指出,和前面的學者相比,許慎的創(chuàng)新之處在于他更進一步把文字的概念定義為蹤跡,包括以前的蹤跡和將來的蹤跡:“蓋文字者,經(jīng)藝之本,王政之始。前人所以垂后,后人所以識古?!倍鼮橹匾氖撬凇墩f文·敘》中描述了“字”的歷史發(fā)展過程:“倉頡之初作書也,蓋依類象形,故謂之文;其后形聲相益,即謂之字。”這非常重要的一段文字通常沒有被好好地闡釋。許慎解釋說,在文字記錄語言之前,有簡單的文字畫。也就是說,文字畫對現(xiàn)實的描摹要早于文字詞對現(xiàn)實的描繪,正是通過把口語中的詞和每個形象相聯(lián)系,文字才開始記錄語言。
2.《說文》所述漢字演化歷史
在北京大學2007年“早期文字體系起源”國際學術研討會上蒲芳莎通過《中國文字:古代本土視角》一文,考察了古代中國人是如何反思自己的文字系統(tǒng)的,其中涉及到對《說文》所述漢字演化歷史的認識。
蒲芳莎提出反思中國文字起源有兩點很重要:一是個人的書寫行為,二是文字在社會和政府中的作用。所以法家代表人物最早反思中國文字起源絕對不是偶然,后來《說文》作者許慎也發(fā)展出文字和政府職能相輔相成的觀點。許慎作為公元1世紀漢朝學者在《說文·敘》里對文字演化歷史和相關理論進行了反思。先是伏羲受自然啟發(fā)作八卦,然后是神農(nóng)結繩而治,再到黃帝史官倉頡初造書契,但是在許慎看來文字的發(fā)明是一個逐漸發(fā)展的過程:“倉頡之初作書也,蓋依類象形,故謂之文;其后形聲相益,即謂之字。”她由此總結出許慎所述之文字產(chǎn)生過程:1八卦發(fā)明,代表現(xiàn)實,用來理解世界;2發(fā)明描摹自然的圖畫,即“文”;3把圖畫與詞和發(fā)音聯(lián)系起來,即“字”。
蒲芳莎還對許慎、班固、鄭眾對漢字六書分類理論做了比較,認為三者順序不同說明在公元一世紀時人們對文字起源有了不同看法:許慎認為開始于抽象符號,班固和鄭眾認為始于象形符號。她認為許慎的排列順序和他《說文·敘》中談到的文字發(fā)明過程相對應。指事與八卦對應,象形與描摹自然對應,形聲與給圖畫加聲相對應。許慎與文字發(fā)明相對應的六書理論已經(jīng)認識到字的語音層面,受此影響,在他的字典中分析漢字時率先把字分析成語義成分和語音成分。而在古代文獻中,分析字的構成成分從沒有提到語音成分,比如《左傳》、《史記》中的例子我們看到的都是語義性的。因此與傳統(tǒng)的漢字分析法相比,這是一種全新的方法。
(五)關于《說文》的性質與價值
蒲芳莎在《<說文解字>與中國的人文科學》一文中試圖重構《說文》成書的歷史過程,目標是確立《說文》在中國科學思想史上的重要地位。其研究不是解釋現(xiàn)成文本,而是解釋產(chǎn)生文本的過程,作者打比方說“就像威廉·馮·洪堡特一樣,我們不僅對產(chǎn)品(ergon)也對其創(chuàng)造活動(energeia)感興趣”。[4](P249)文章指出《說文》在科學歷史上重要的原因不僅是它自身包含了大量科學知識,還有一個同等重要的原因就是其“前后一致的規(guī)程和透明的分析性術語系統(tǒng)帶給我們定義明確的一門重要學科”。[4](P271)科學不僅僅是關于信息,也關于符合邏輯的連貫系統(tǒng)分析。因此,《說文》不僅僅是自然科學史學家重要的資源,它“自身是科學研究的一座豐碑,而且科學的歷史不能僅僅簡化為自然科學的歷史”。[4](P271)該文還認為“《說文》不是一本關于詞的基本意義的詞典。它是關于字源的詞典,并且字源需要和字義分析仔細區(qū)分開來?!墩f文》只提供與用來記詞的字形解釋有關的意義。同樣,《說文》提到字音的范圍是它們和字的讀音成分解釋有關?!盵4](P249)作者分析,許慎為所解釋的字加另外一個讀音或另外一個意義時,它們都被解釋為原則上與字形相關。這些從來都不是試圖給出詞的不同意義全面縱覽。許慎注釋中所給出的意義經(jīng)常不是相關詞的基本意義,而是他認為最適合解釋字形結構的意義。比如,“所”字,《說文》:“伐木聲也”,許慎肯定知道這對此字在文章中的理解幫助不大,但他愿意堅持字形得到最好理解的那個意義。作者的這個看法是很有道理的。
《<說文解字>與中國的人文科學》一文認為《說文》的每個字條都是根據(jù)一定規(guī)則來編纂的,在編寫字典過程中,許慎繼承了中國的注釋傳統(tǒng)?!墩f文》中數(shù)不勝數(shù)的規(guī)范的和不規(guī)范的引文提供了充足的歷史聯(lián)系。然而,作者認為,許慎的字典是關于字的而不是關于具體上下文中的字的。用現(xiàn)代術語來說:“許慎關心的是語言的系統(tǒng),而不是具體的言語”。[4](P251)他的興趣是語言的書寫系統(tǒng),而再也不是如注釋傳統(tǒng)中的在具體上下文中出現(xiàn)的每一個字。筆者認為這個認識比較恰當?shù)卣f明了許慎《說文》說解條例的語言學價值。
(六)關于《說文》的翻譯
蒲芳莎還比較關注《說文》的翻譯問題,她曾在其博士論文中給出帶有詳細注釋的《說文·敘》法語翻譯。[2](P471)她在《<說文解字>與中國的人文科學》一文中還就《說文》翻譯提出了看法。[4](P270-271)中國典籍文中的句子經(jīng)常需要在上下文的基礎上來消除歧義,而《說文》釋義脫離上下文,因此《說文》翻譯一直讓人不得不在沒有充足的上下文的幫助下補充意義,結果就《說文》翻譯變得更加證據(jù)不足。然而,作者認為有仔細注解的《說文》翻譯還是有巨大需要的。
蒲芳莎的《說文》研究除了涉及面廣以外,還鉆研比較深入,能夠提出自己獨到的見解。這里我們僅以她2002年在《遠東古物博物館學報》(BMFEA)上發(fā)表《重審“文”與“字”:最大的漢字騙局》一文為例進行分析。
蒲芳莎此文主要目的是要弄清《說文》如何看待言語與文字的關系。她先破后立,批判了傳統(tǒng)認為許慎的“文”與“字”為“獨體字”與“合體字”區(qū)別的看法,然后提出自己的新解釋,最后展示了許慎文字觀的獨創(chuàng)性。全文結構邏輯清晰,分為四部分:1.《說文》之前的字形解釋。討論《說文》之前某些典籍中對漢字的解釋,對比了今文學派的分析和許慎的分析、緯書的字形分析和許慎的字形分析。2.許慎眼中的文、言關系演化。通過分析《說文》中的“文”與“字”來展示許慎對文字和寫下來的詞之間關系的理解。3.《說文》展示的許慎文字觀的獨創(chuàng)性。4.結論。認為從來沒有證據(jù)表明許慎用“文”或者“字”來分別指代“獨體字”和“合體字”。許慎作品中“文”和“字”的用法揭示了一個一方面是字形結構、另一方面是書寫系統(tǒng)之間的基本區(qū)別。
(一)對“文”與“字”之獨特理解
《說文·敘》:“倉頡之初作書,蓋依類象形,故謂之文;其后,形聲相益即謂之字。文者,物象之本;字者,言孳乳而浸多也。”段玉裁將其概括為:“析言之,獨體曰文,合體曰字?!倍问蠈τ凇墩f文·敘》中“文”、“字”之理解,得到中國大多數(shù)學者的贊同,也被很多西方學者所接受,比如我們前面提到的鮑則岳在《劍橋中國先秦史·語言文字》中對《說文》中“文”與“字”的介紹采用的正是段玉裁的注解。[7](P122,Note 82)
但蒲芳莎認為“文”與“字”這個區(qū)別對《說文》無效。她認為關于獨體字和合體字的區(qū)別實際上在《說文》之前,包括敘文在內(nèi)的整個《說文》標準文本中,東漢其他與此直接相關的文獻資源里都沒有證據(jù)。她給出了自己的依據(jù):
1.文=獨體字的等式在《說文》之前不存在
蒲芳莎認為在《說文》之前沒有顯示出“文”與“字”是一個對立的概念,這兩個字可能有不同的外延,但所指的都是同一事物即漢字。她給出例子:夫文,止戈為武。(《左傳·宣公十二年》);故文,反正為乏。(《左傳·宣公十五年》);於文,皿蟲為蠱。(《左傳·昭公元年》)等,這里武、蠱都不是獨體字。
2.《說文》正文對“文”與“字”的說解無此區(qū)別
《說文》正文:“文,錯畫也。象交文。”“字,乳也。從子在宀下,子亦聲。”蒲芳莎分析許慎的釋義“文”與“字”都沒有漢字的意思,更沒有談到“獨體字”與“合體字”的區(qū)別。實際上,“字”確實是一個合體字,“文”是一個獨體字,蒲芳莎解釋說,她不是要否認漢字有獨體字與合體字之分,她只是要質疑“許慎在整本字典中都是這樣定義這兩個字,并且用作‘文’與‘字’之間的術語區(qū)分的基礎”[8](P22)這種假設。她認為,事實證明,《說文》正文中沒有這樣的區(qū)別。
3.《說文·敘》中也無此區(qū)別
《說文·敘》中“倉頡之初作書,蓋依類象形,故謂之文;其后,形聲相益即謂之字”一句,蒲芳莎認為其雖表面看來做了“文”與“字”的區(qū)別,但實際上,此句說的并不是獨體字與合體字的區(qū)別,而是“僅基于事物之形”的漢字與“形聲相益”的漢字之間的區(qū)別。如果把“形聲相益”理解為像“形聲字”里那樣在形旁上加聲旁,那就意味著只有“形聲字”才能算作“字”,在整本《說文》中從來沒有說字只是指“形聲字”?!靶温曄嘁妗痹谠S慎的文字發(fā)展系譜上意思是給字形賦予讀音,而不是給每個字形加上明確的聲旁。它是要確立在表形的“文”和漢語口說詞之間的一個普遍必須的聯(lián)系。蒲芳莎認為許慎的定義并不提供任何獨體字與合體字的區(qū)別,而是在于區(qū)別是寫漢語詞還是沒有寫詞。
蒲芳莎還統(tǒng)計出《說文·敘》中“文”出現(xiàn)了10次,(不包括古文和篆文),“字”11次(+1奇字),而“文字”提到了3次,并對這24個相關例子全部進行了詳細分析,認為都沒有體現(xiàn)獨體字與合體字的區(qū)別。
蒲芳莎根據(jù)例子分析總結出:“文”本質上是圖畫性的,模擬性的,視覺性的,而“字”代表的是詞,與語音聯(lián)系,體現(xiàn)了文字和語言的關系。二者總體上都可以指“字符”,但角度不同。她提出一個好的表達二者區(qū)別的方法就是把字翻譯為“character”或“written words”(字符或者書面詞),把“文”翻譯為“graph”(圖),復合詞“文字”(writing)則在有口說語言的語境下與“言語”(spoken language, speech, talk)相對。
(二)對許慎文字觀之獨特分析
蒲芳莎認為:“(《說文》)作為第一部關于書面詞的系統(tǒng)著作,含有豐富的關于當時如何看待口說語言以及文字的信息的礦藏。”[8](P15)她注意到《說文》之前典籍所存分析古字的材料大都是對象形字或者會意字的分析,而很少有對形聲字的分析,許慎的漢字分析則加入了對聲的考慮。許慎把所有漢字分為540部是他的創(chuàng)新,分析了漢字的語音成分也具有同樣重要意義。蒲芳莎認為今天不少研究《說文》的人仍舊把自己局限在字形分析中,而沒有意識到許慎對文字與所記詞之間關系的理解。
蒲芳莎指出中國很多典籍的書名并不是作者所定,而《說文解字》題目由許慎兒子的上書表可以確定就是許慎自己的書名,因此書名中這兩個術語在解釋他這部著作之目的時就具有至關重要的作用。她統(tǒng)計,許慎之前的著作沒有用這個術語作書名的,《漢書·藝文志》記錄了一本《別字》早已亡佚;而在許慎之后,至少有7本書書名含有“文字”,不少于40本含有“字”,許慎對這兩個術語使用的影響由此可見。[8](P21)她認為“文”與“字”表達了文字和語言的某種關系,而不受限于字形結構。這對理解文字理論以及文字與語言關系都很重要。
蒲芳莎認為在中國并不是只有一種文字理論,而是有兩個互相競爭的闡釋文字方式:玄學的符號分析法和語言學分析法。許慎的獨創(chuàng)性就是在他的字典中把對文字的兩種傳統(tǒng)方法聯(lián)合到一起。一方面,一種古代的方法是把標記視為現(xiàn)實的象征符號,這可以追溯到通過獸骨和龜甲的裂紋來占卜;而另一方面,“語言學”的文字觀,這是由文字的記錄口語功能加給它的。
蒲芳莎分析了許慎是如何把兩種方法融合在一起的。她說,受現(xiàn)代語言學的影響,似乎有一個悖論:只要記錄詞的字符,就會自然而然把它看作是記錄語言的,而不是對現(xiàn)實的象征。但是我們可以看出,許慎自然地游走于形聲和會意之間,甚至把兩者合在一起。比如,“字”,許慎指出其構成成分“子”在“字”中身兼兩職,既表意又表聲。說它表意,那么“字”就是會意,就是象征現(xiàn)實的符號;說它表聲,那么“字”就是形聲,自然就跟一個口語詞聯(lián)系在一起。在許多情況下,許慎使字形結構成為形聲兼會意,這樣就把玄學的符號分析疊加在他的語言學分析上。蒲芳莎認為這也可在許慎《說文·敘》六書排序中得到印證。
蒲芳莎從語言學史角度對許慎進行了高度評價。她認為許慎《說文·敘》中描述了漢字發(fā)展歷史,并提出“倉頡之初作書,蓋依類象形,故謂之文;其后,形聲相益即謂之字”具有重要意義。她分析:倉頡開始是“依類象形”,在這個階段他不是在記錄語言的詞,他只是通過象征符號來表達事物。后來一個新的發(fā)展出現(xiàn):倉頡通過加上語音的維度把他的“形”用于表達口說的詞,那么從“文”到“字”的發(fā)展,指的就是從描繪現(xiàn)實到記錄描繪現(xiàn)實的詞。那么許慎就不僅是在重構漢字類型的歷史發(fā)展,而是在描述文字記錄語言過程的創(chuàng)世紀。因此許慎“就不僅僅是漢字的分類者,而是文字起源方面的哲學歷史學家”。[8](P24)鑒于許慎的功績不僅僅是漢字分類,而且對文字起源有杰出看法,因此她提到本論文另外一個目的是為了“公正評價語言學歷史上一個偉大知識功績”。[8](P24)蒲芳莎認為許慎能夠通過“文”和“字”做出字形結構和書寫系統(tǒng)的區(qū)別,這種區(qū)別構成了“中國語言學發(fā)展基本的一步”。[8](P31)
蒲芳莎最后還指出許慎雖然在理論上對字形結構與文字系統(tǒng)作了重要區(qū)分,并在其書名中加以強調,但是他還是持續(xù)關注玄學符號分析而不是漢語詞匯的語言學方面。因此在許慎的著作中,并沒有把語言學與玄學、哲學明顯分開。實際上,作為一個語言學和辭書學現(xiàn)代歷史的觀察者,應該想一想把這些學科專業(yè)化地分開是否就真的令人滿意呢?蒲芳莎作為一個西方學者,她所提出的這個問題也值得我們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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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FrenchScholarFran?oiseBottéro'sShuowenStudies
Zhang Daying1,2
(1.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and Literature, Shandong University, Ji'nan 250100, China;2. Foreign languages College, Qingdao Technological University, Qingdao 266520, China)
Using western linguistic approach, the French scholar Fran?oise Bottéro has studiedShuowenin many aspects. HerShuowenstudies have unique ideas, and are very deep, reasonable and original. With an open mind in studyingShuowen, she pays attention to the related achievements of scholars all over the world, including China, Japan, Europe and America, etc. Through herShuowenstudies, we can also feel that she is very familiar with Chinese classics, and can quote them with ease. So we think that she is a contemporary westernShuowenexpert who deserves our special attention.
French scholar; Fran?oise Bottéro;Shuowenstudies
2012-01-18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歐美《說文》學研究”(12YJC740135)
張大英(1978- ),女,山東費縣人,山東大學外國語學院外國語言文學博士后流動站博士后,青島理工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主要從事語言文字研究。
H02
A
1672-335X(2013)04-0124-05
責任編輯:周延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