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前明月,吹著清風,喝著普洱,手頭再有一卷陶詩,便有了三分閑逸。陶詩,是一款真正的心靈閑品。
東晉安帝義熙元年,公元405年,時陶淵明任彭澤令。一天,郡里有個督郵來鄉(xiāng)里,有個小吏對他說:上峰來檢查指導(dǎo)工作,應(yīng)整束衣帶,出衙門迎見。性情放達的陶淵明忽生感慨:豈能為了五斗米俸祿向人折腰,躬腰屈膝迎奉人,如此這般,不太好玩。這年11月,“情在駿奔”的陶淵明掛了官印,清節(jié)而去,在彭澤令上待了80來天,給中國官場留下一個蒙太奇似的淡然背影。
其時,信手寫了千古奇文《歸去來兮辭》,一脈清蕩之風漫過中國文化,飄過我們的身心和書桌。宋代歐陽修讀了此文,擊嘆不已:“晉無文章,惟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一篇而已!”
此后,22年躬耕田園,至63歲離世,其間兩度征召稱疾不從。其人其風,對后世產(chǎn)生極大影響。
往事越千年。真正的淡泊閑遠,真正的逸智處世,歷史上不過陶潛等一二人耳。
南朝鐘嶸,寫了中國第一部詩歌理論著作,在他的《詩品》里,稱陶淵明為“隱逸詩人之宗”。但老陶“并不是因為隱逸高尚有什么好處才如此做,只是順著自己的本性的自然”(梁啟超語)。隱逸者,后世看來美,而入其時,幾人能為?
陶詩好,但它世評并不很高。陶詩周圍,一直是沉寂的。偉大的作品正如偉大的人格,不易為人識。一些一生寫不出一二像樣詩文的人,卻敢大膽詆評陶詩。道不同,心力不同。再好的東西,也不可能人人喜歡。
陶詩歷史上第一個知音,是南朝梁的蕭統(tǒng)。蕭統(tǒng)除了編訂《文選》,更以獨到眼光,在陶淵明身后收錄其亡佚詩文,輯成《陶淵明集》并為之序。這是一個進入歷史的偉大動作,是公允評定陶淵明其人其作的開山篇什。這位昭明太子在《陶淵明集序》中說:
“其文章不群,辭彩精拔,跌宕昭彰,獨超眾類,抑揚爽朗,莫之與京。橫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自非大賢篤志,與道污隆,孰能如此乎?余愛嗜其文,不能釋手,尚想其德,恨不同時……”
如果沒有蕭統(tǒng),陶淵明其人其詩,可能早已沉埋于歷史的漫漫塵埃中了——當然,這對陶淵明本人來說,毫無緊要。正是由于蕭統(tǒng),陶之文字才得以“不假良史之詞,不托飛馳之勢,而名聲自傳于后”。
蘇軾,大約是陶詩知音的第二人。他是真正識得陶詩價值的人。蘇軾平生最膺服老陶,他在《與蘇轍書》中說:“吾于詩人,無所甚好,獨好陶淵明之詩。淵明作詩不多,其詩質(zhì)而實綺,癯而實腴,自曹、劉、鮑、謝、李、杜諸人,皆莫及也……”
在蘇軾那里,陶詩是一座眾人難以企及的偉大高峰。
而南宋的朱熹,或許是品得陶詩真諦的第三人。他以獨到眼光,看出陶詩的內(nèi)在華光和那種超越時空的品質(zhì)。他還說:“陶淵明詩,人皆說是平淡,據(jù)某看他自豪放,但豪放的來不覺耳。其露出本相者,是《詠荊軻》一篇,平淡底人,如何說的這樣語言來……”魯迅后來說到陶淵明的那段話,底本大體源于這。
自此,在漫漫一千多年之后,人們方始看到陶詩價值。
近代梁任公,也是陶淵明的隔世知音。他在論及陶淵明時說:“其實陶淵明只是看不過當日仕途的混濁,不屑與那些熱官為伍”。梁啟超駁斥檀道說陶淵明“奈何自苦如此”的議論,指出陶“最能領(lǐng)略自然之美,最能感覺到人生的妙味”,“此老胸中,沒有一時不是活潑潑地。自然界是他愛戀的伴侶,常常對著他微笑……”
任公先生認為,陶淵明“一定有他整個的人生觀在背后”,“可以拿兩個字來概括”,就是“自然”?!啊匀弧撬硐氲奶靽?。
陶詩的主流,是歌唱隱居避世、親與耕耘的生活。是田園牧歌,也是恬淡閑逸的心曲。要說陶詩的最大特點,是真實自然,素樸沖淡,其味無窮,別有一種曠達野趣。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認為,“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是臻于無我之境的“上上之詩”。其實陶詩中,“采菊東籬下”太平常了,陶詩中好詩太多了。
陶詩境界之高,在于他的天性和靈性。陶淵明“自謂是羲皇上人”,天性是曠達、閑逸的。陶淵明詩,是心靈深處流淌的清泉,是空谷傳響的博大心胸里飄出的彩云。正如清人沈德潛說的:“陶詩胸次浩然地,其中有一段淵深樸茂不可到處……”
陶詩,是四五世紀返璞歸真心靈的絕響,是許多人的精神淵澤。
歲月如歌,人生如夢,陶詩月光如水,瀉漾清麗和空靈,濯洗我們身心和靈魂,也映照心靈的群山。
臥讀陶詩未終卷,又乘微雨去鋤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