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釣魚島爭端擦槍走火可能性增大,日本歷史上兩次打斷中國現代化進程的說法頻見報端網絡,有學者甚至稱日本“近乎中國發(fā)展的克星”。所謂兩次打斷,第一次是甲午戰(zhàn)爭,導致中國被迫中止洋務新政,未能沿中體西用的道路走下去。第二次則是抗日戰(zhàn)爭,“使中國資本主義的‘黃金歲月’戛然而止”。
近代以來,日本確曾帶給中國至深至重的痛苦與災難。但是,“兩次打斷”這一提法是否成立?這關系到歷史真相及其隱含的歷史邏輯,應當認真對待。
這里只談第一次“打斷”。甲午戰(zhàn)爭是否“使中國現代化進程被迫中止”?
甲午戰(zhàn)爭導致洋務運動被迫中止或失敗嗎
甲午戰(zhàn)爭被指“打斷”中國現代化進程的主要理由,就是甲午戰(zhàn)爭導致洋務運動被迫中止或失敗。但事實上,洋務新政所創(chuàng)辦的各種事業(yè),不論兵工廠、礦務、鐵路等項建設,甲午之后仍在繼續(xù)并不斷擴大,并無中斷。
已故臺大教授全漢升先生是研究中國經濟史的泰斗級人物。在他看來,這場戰(zhàn)爭只是清季50年工業(yè)化運動前后兩個時期的分界線,之前(1862年即同治元年至1894年)重點在軍事工業(yè),特點是官辦、政府資本;之后(1895—1911年)轉向民用工業(yè),商辦或官督商辦,民間資本和外資躍居重要地位。
洋務運動的確是失敗的,但原因不在于甲午戰(zhàn)爭。袁偉時在《晚清大變局中的思潮與人物》一書中分析了三點原因頗有見地:第一,以官辦和軍火工業(yè)為主,經濟失去自我發(fā)展的活力;第二,不敢廢除腐朽不堪的科舉制度;第三,沒有系統地進行國家機關的改造和建設。三個因素疊加,“一系列末世王朝的痼疾就成為吞食富強自救生機的毒瘤”。
最能說明真相的并非漂亮的統計數字,而是隱藏在數字背后歷史的細節(jié)。1894年12月13日(此時甲午海戰(zhàn)已爆發(fā),清廷敗局已定)的《倫敦每日新聞》有如下報道:“只要外國公司引誘或賄賂他們(清廷官員),再老掉牙的槍支或陳舊的彈藥他們都會購買……看看這些槍是什么貨色吧:外觀上還像那么回事兒,但托盤根本沒有加工好,槍口也銼得十分粗糙,螺絲上得敷衍了事,有些螺帽都掉了,以至連接處都松開了?!?/p>
即便這種狀況,洋務運動也未因甲午戰(zhàn)敗而被打斷。1898年即甲午戰(zhàn)爭結束第四年,英國退役海軍少將貝思福爵士參觀漢陽兵工廠,在次年發(fā)表的《細述中國》報告中留下這樣的記載:“工廠設備是第一流的各種德制機器。我特別注意到許多現代化的銑床……可是沒有一部機器是裝設完整的。我又目睹了大量制造火藥的機器,也沒有裝設起來?!?/p>
全漢升先生在《甲午戰(zhàn)爭以前的中國工業(yè)化運動》一文中對洋務新政有詳盡介紹,這里只引他的結論:“中國開始工業(yè)化的時間雖然比較的早,工業(yè)化的速度卻來得非常之慢,工業(yè)化的成績卻非常惡劣?!?/p>
洋務新政幾十年,有沒有使得“(中國)近代化工業(yè)基礎逐漸成型,新興中國資產階級緩慢成長”?對此,筆者想推薦張國輝先生《洋務運動與中國近代企業(yè)》一書,有興趣者盡可找來細讀。文中觀點深獲日本著名學者依田憙家的認同,依田在《十九世界后半葉日中兩國的現代化》一書中援引了張國輝的結論:“不能認為清政府經營的近代軍用企業(yè)是資本主義性質的企業(yè),中國的資本主義近代企業(yè)也不是由此而直接發(fā)展起來的?!?/p>
洋務運動為何不能避免中國在甲午戰(zhàn)爭中的慘敗
清朝開展洋務運動,即便以1865年設立江南制造局為標志,也早于日本的明治維新(1868年),到甲午戰(zhàn)爭結束正好30年。洋務新政所指引的現代化進程又何以不能避免中國在甲午戰(zhàn)爭的慘敗呢?
且看梁啟超對洋務新政的批評:“知有兵事而不知有民政,知有外交而不知有內治,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國民,知有洋務而不知有國務。以為吾中國之政教風俗無一不優(yōu)于他國,所不及者惟槍耳,炮耳,船耳,機器耳。吾但學此,而洋務之能事畢矣?!?/p>
在《變法通議》中,梁啟超援引普魯士鐵血首相俾斯麥對中日維新的觀察,說明洋務新政為何無法強國?!拔敉纬跄辏孪喈吺柯榭耍促滤果湥┱Z人曰:‘三十年后,日本其興,中國其弱乎?日人之游歐洲者,討論學業(yè),講求官制,歸而行之;中人之游歐洲者,詢某廠船炮之利,某廠價值之廉,購而用之。強弱之原,其在此乎?”
據蔣廷黻的《中國近代史》,甲午海戰(zhàn)時的中日軍力如果單單比較數量和規(guī)模,中國甚至占優(yōu):中國海軍軍力列世界第八,日本僅居第十一;中國定遠和鎮(zhèn)遠兩艘主力艦各七千噸,日本最大戰(zhàn)艦不過四千噸。大清朝的戰(zhàn)敗,難道真是因為堅船利炮之器用不如日本嗎?
蔣氏評價洋務運動乃“我國近代史上第一個應付大變局的救國救民族的方案”,但囿于洋務領袖們的認識和社會濃厚的守舊風氣,方案不徹底,也得不到徹底執(zhí)行。而“日本的方案比我們更徹底。日本不但接受了西洋的科學和機械,而且接受了西洋的民族精神及政治制度的一部分。甲午之戰(zhàn)是高度西洋化、近代化之日本戰(zhàn)勝了低度西洋化、近代化之中國”。
甲午戰(zhàn)爭能夠避免嗎
或曰,清王朝當時如能放棄高麗,李鴻章如能頂住主戰(zhàn)派的壓力,便可避免甲午戰(zhàn)爭。但是,撇開當時士大夫之普遍昧于形勢、輕藐日本、一味好戰(zhàn)不談,縱然沒有甲午之戰(zhàn),縱然日本不對外擴張,中國便不會遭到侵略從而得以在和平環(huán)境中推進現代化嗎?
如果這種假設成立,連鴉片戰(zhàn)爭亦可按照同樣邏輯提出同樣的質疑,前人關于“落后就要挨打”的論斷也可推翻。
明治維新后的日本必然與中國發(fā)生戰(zhàn)爭,問題只在時間早晚。明治天皇即位之初,就提出“拓萬里波濤,布國威于四方”的對外擴張國策,日本的維新目標非常明確,即擺脫“被瓜分者”地位,成為“瓜分者”的一員。以當時的情勢,因維新而強大的日本對“東亞病夫”動武勢在必行,更何況清廷洋務新政之真相早就盡落西洋人眼中,難道日本會不知道?
從全球角度看,包括中國、日本在內的“遠東地區(qū)”,是全世界最晚遭受西方殖民侵略的地區(qū),而19世紀后半葉又逢殖民主義與帝國主義鼎盛時期。以中國之積貧積弱,落后而不挨打,安享和平發(fā)展的外部環(huán)境,在當時基本沒有可能。即便不挨日本打,也會繼續(xù)挨西方列強打。甲午戰(zhàn)后,俄法德列強聯手迫使日本歸還遼東半島,其虎視眈眈的心態(tài)當時不少有識之士已經看得非常清楚。
恩格斯有句名言:“惡是歷史發(fā)展動力的表現形式?!睆镍f片戰(zhàn)爭以來中國現代化進程來看,被西方打尚不足以令中國清醒,被天朝向來藐視的日本打得一敗涂地,方能造成“舉國震驚”。此蔣氏之所以稱甲午戰(zhàn)爭為“劃時代的大事”。
甲午戰(zhàn)爭對中國現代化進程的意義
對甲午戰(zhàn)爭之于中國現代化進程的意義,梁啟超的評論十分有名:“喚起吾國四千年之大夢,實自甲午一役始也……非受巨創(chuàng)負深痛,固不足以震動之?!?/p>
正因蒙受甲午戰(zhàn)敗的巨創(chuàng)與深痛,中國始悟中體西用之似是而非,此路不通。一如蔣廷黻所言:“近代化的國防不但需要近代化的交通、教育、經濟,并且需要近代化的政治和國民,半新半舊是不中用的(此處近代化系沿用當時日本對modernization一詞譯法,即現代化)?!?/p>
在已故史學家李劍農看來,甲午戰(zhàn)爭的意義在于暴露真相。他痛陳“君主萬能”制度之下,洋務新政中清廷種種腐敗,在《戊戌以后三十年中國政治史》中對甲午戰(zhàn)爭作了如是總結:“中國的舊局面,無論如何是不能維持下去了的。不過在甲午以前,所有的弱點,還是潛伏著,沒有全暴露出來;及至與日本開戰(zhàn),中國一敗涂地,舊政府的秘密,暴露無余?!?/p>
同樣基于這一點,曾為海軍軍官的《天演論》譯者嚴復甚至不以為甲午戰(zhàn)敗是一種不幸。他說:“甲午之辦海防也,水底魚雷與開花彈子,有以鐵滓泥沙代火藥者。洋報議論,謂吾民以數金錙銖之利,雖使其國破軍殺將失地喪師不顧,則中國今日之敗衂,他日之危亡,不可謂不幸矣?!?/p>
簡言之,甲午戰(zhàn)爭是中國近代史上最屈辱的慘敗,但這場戰(zhàn)爭并未導致洋務運動的中斷或失敗,而是向全中國和世界暴露了洋務運動的真相,證明和宣告了其失敗的必然性。正如梁啟超在《李鴻章傳》中所總結:“實力之所在,即勝利之所在。有絲毫不勝假借者焉?!?/p>
甲午戰(zhàn)爭沒有打斷中國的現代化進程,反倒使一大批中國人認識到指望中體西用不可能實現強國夢,政治體制改革(變法)勢在必行,中國現代化進程至此從器物層面深入到制度層面。
這也說明另一個道理:一個國家現代化的成功或失敗,歸根到底在于自己怎么做,做得怎么樣,關鍵在內而不在外。中國有沒有戰(zhàn)略機遇期,要靠自己尋找、抓住和塑造,不是靠哪個國家放棄侵略挑釁或戰(zhàn)略重心轉移來決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