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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樂景寫哀”辨

        2013-01-01 00:00:00陳良錦
        中學(xué)語文·大語文論壇 2013年3期

        王夫之在《姜齋詩話》中說:“‘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詷肪皩懓?,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边@句話揭示了“以樂景寫哀”和“以哀景寫樂”兩種詩歌中情與景關(guān)系的表現(xiàn)手法,特別是“以樂景寫哀”,常常被引用來鑒賞古典詩詞。由樂到哀的感情發(fā)展變化,是人之常情。在《周易》中就有“泰極生否”的思想,意思是指事物在順利到了極點(diǎn)時,就會產(chǎn)生不順利的情況?!妒酚洝せ袀鳌罚骸熬茦O則亂,樂極則悲,萬事盡然,言不可極,極之而衰。”《淮南子·道應(yīng)訓(xùn)》:“夫物盛而衰,樂極則悲?!卞X鐘書在《管錐編》中說“人情樂極生悲,自屬尋?!保稗D(zhuǎn)樂成悲,古來慣道”?!霸娧灾尽?,把這種感情表現(xiàn)在文學(xué)作品中,自然成就了“以樂景寫哀”?!耙詷肪皩懓А边@種表現(xiàn)手法的存在是無疑的,但認(rèn)為它是古典詩詞中“比較常見”的寫法則不然,常見的倒是對“以樂景寫哀”的誤解。這種誤解甚至可以追溯到提出這種表現(xiàn)手法的王夫之那里,有論者指出《詩經(jīng)·采薇》中的“昔我往矣,楊柳依依”并非“以樂景寫哀”的寫法,因?yàn)椤皸盍酪馈辈⒎恰皹肪啊?。蘇教版高中語文必修四《教學(xué)參考書》認(rèn)為北宋詞人晏殊《蝶戀花》中的“‘燕子雙飛’,‘明月穿戶’,皆是令人悲愁恨惱之物,皆以樂景寫悲,以無情反襯有情?!庇腥苏J(rèn)為“燕子雙飛”,“明月穿戶”并非“樂景”,“實(shí)乃哀景”。究竟如何才能正確理解“以樂景寫哀”呢?

        筆者認(rèn)為對“樂景”的辨析是正確理解“以樂景寫哀”的關(guān)鍵。

        有人說“所謂樂景,指容易使一般人賞心悅目的景物,如和風(fēng)麗日,啼鶯舞蝶等”。不少讀者欣賞詩詞時,在了解全詩感情基調(diào)是“哀”之后,一看到詩句中有“月”“花”“紅”“青山”“芳草”等“賞心悅目”的美好景物就以為是“以樂景寫哀”的寫法了,這是對什么是“樂景”沒有正確的理解的緣故。

        我覺得“樂景”不僅僅是可樂之“景”,而且是作者“樂”情的流露。

        一是從景與情的關(guān)系來看,有樂“景”必有樂“情”

        因?yàn)榫芭c情是不可分離的,景中有情。王夫之說:“情景雖有在心在物之分,而景生情,情生景,哀樂之觸,榮悴之迎,互藏其宅”,“情景名為二,而實(shí)不可離。神于詩者,妙合無垠。巧者則有情中景、景中情?!痹凇短圃娫u選》中評岑參的《首春渭西郊行呈藍(lán)田張二主簿》一詩中說“景中生情,情中含景,故曰景者情之景,情者景之情也”,王夫之將情景化二為一,非常強(qiáng)調(diào)情與景的內(nèi)在結(jié)合。近人王國維也說過“一切景語皆情語”。由此看來,樂“景”中必含有樂“情”。如果只是客觀的一般人都感覺到的“樂景”,而作者主觀心理上并不“樂”,那么即使是讀者眼里心上的樂景,也算不上是“以樂景寫哀”中的“樂景”。

        對杜甫《春望》中的“感時花濺淚”,有人這樣分析:“可以想象,鮮花綻放,小鳥歡唱,這是多么賞心悅目的美景。但是您看,綻放的鮮花淚聚眼角,小鳥也只是驚啼,這就突出了詩人憂國思家之情的深切,而讀者也不得不為之動容。詩歌運(yùn)用簡練的文筆,采用以樂寫哀的手法起到倍增其哀的效果,讓讀者的心靈在短時間內(nèi)受到巨大撞擊?!边@兩句有兩種通行的解釋,一是花鳥本為娛人之物,但因感時恨別,卻使詩人見了反而傷心;一是擬人手法,以花鳥擬人,感時傷事,花也濺淚,鳥亦驚心。不過前者是觸景生情后者是移情于物,并非“以樂景寫哀”。杜甫的《登樓》詩中有“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唐詩鑒賞辭典》里這樣分析:“當(dāng)此萬方多難之際,流離他鄉(xiāng)的詩人愁思滿腹,登上此樓,雖是繁花觸目,卻叫人更加黯然心傷。花傷客心,以樂景寫哀情?!边@里也不過用一個“花”字,雖然花是美的景物,一般給人帶來快感,但在詩人這里卻并沒有快感,詩人的感情并非完全受制于外界的景物,在人與物的相互關(guān)系中,無論是“有我之境”還是“無我之境”,人永遠(yuǎn)是處在主動地位的,“物皆著我之色彩”,詩人會使景物為我所用,詩人表現(xiàn)的是自我感受,是在情緒的控制下目光與景物相觸瞬間的心靈感受,在心緒煩悶悲愁時,會覺得滿目春光都是惱人的,一看到花就傷心了,沒有機(jī)會沒有時間去欣賞花的美,沒有產(chǎn)生享受美的心理過程。這是觸景生情,并非“以樂景寫哀”。

        謝靈運(yùn)《登池上樓》這首詩寫的是詩人被貶謫到離京城很遠(yuǎn)的海濱,心里充滿苦惱和憂愁,甚至病倒,冬天閉戶獨(dú)居,不知春天來臨,直到有一天,久病初起,打開窗子,突然看到一幅生機(jī)勃勃的初春景色,讓他的內(nèi)心充滿了興奮和喜悅?!皟A耳聆波瀾,舉目眺嶇嵚。初景革緒風(fēng),新陽改故陰”一幅生機(jī)勃勃的初春景色跳入了詩人的眼簾,他驚愕了,內(nèi)心充滿了興奮和喜悅。特別是“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這一寫初春景色的名句中的“生”字“變”字,讓人感到作者心里強(qiáng)烈的喜悅之情。那池塘邊已無聲無息地鉆出了滿地的綠色小草,園內(nèi),迎風(fēng)飄舞的柳枝上,有各種小鳥在歡快婉轉(zhuǎn)地啼叫著。這樂“景”中含有詩人的快樂著的“情”。但詩人的喜悅很快又被內(nèi)心的哀傷所替代,“祁祁傷豳歌,萋萋感楚吟”詩人目睹春光春色,聯(lián)想起“采蘩祁祁”和“春草生兮萋萋”的詩句,不由得倍感離家飄零不得歸的凄苦和哀傷?!八骶右子谰茫x群難處心”這兩句更加突出深化了詩人內(nèi)心的愴痛。這就是“以樂景寫哀”中的“樂景”。

        二是從情與情的關(guān)系來看,有“樂”情才能“倍增其哀”

        要取得“一倍增其哀”的表達(dá)效果,“樂景”就必定要有“樂”情。因?yàn)樵黾右槐兜氖窃娙酥А扒椤?,而不是“景”,這“景”雖然讀者覺得是可“樂”的客觀存在,但是作為抒情對象的詩人如果不覺得“樂”,怎么能說是“一倍增其哀”的“樂景”呢。哀景哀情和樂景樂情中抒情對象的感情沒有變化是不增不減的,樂景哀情中抒情對象的感情是由樂到哀的變化,眼前景物帶來的快樂卻無法抹去內(nèi)心的哀傷,怎能不讓人更加哀傷呢?王夫之說:“善用其情者,不斂天物之榮凋,以益己之悲愉而已矣。天物何其定哉!當(dāng)吾之悲,有迎吾以悲者;當(dāng)吾之愉,有迎吾以愉者焉;淺人以其褊衷而捷于相取也。當(dāng)吾之悲,有未嘗不可愉著焉;當(dāng)吾之愉,有未嘗不可悲者焉;目營于一方者之所不見也?!薄肮饰嵋灾桓F于情者之言矣:其悲也,不失物之可愉者焉,雖然,不失悲也;其愉也,不失物之可悲者焉,雖然,不失愉也?!边@里的“不失物之可愉者焉”,說的是外在景物帶來的內(nèi)心的愉悅之情。

        唐代著名詩人元稹《行宮》:“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薄短圃婅b賞辭典》里這樣分析“是以樂景寫哀。詩所要表現(xiàn)的是凄涼哀怨的心境,但卻著意描繪紅艷的宮花。紅花一般是表現(xiàn)熱鬧場面,烘托歡樂情緒的,但在這里卻起了很重要的反襯作用:盛開的紅花和寥落的行宮相映襯,加強(qiáng)了時移世遷的盛衰之感;春天的紅花和宮女的白發(fā)相映襯,表現(xiàn)了紅顏易老的人生感慨;紅花美景與凄寂心境相映襯,突出了宮女被禁閉的哀怨情緒。”詩中只不過說“花”“紅”,不能說一說到“花”字,就認(rèn)為是快樂的,這不過是客觀景物,卻說是“樂景”,似乎太過牽強(qiáng)了,且這句只不過采用擬人的手法,“紅”字前面用了“寂寞”來修飾,從移情于物的手法來說,不可能有“樂”情,所以這并非“樂景”。

        謝眺《晚登三山還望京邑》詩中“白日麗飛甍,參差皆可見。余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喧鳥覆春洲,雜英滿芳甸”六句寫“登三山望京邑”所見的壯麗景象,作者在字里行間和所寫的畫面中流露出的愉悅心情是明顯的,但是由于這是作者將要離開美麗的家鄉(xiāng)京城到宣城去任太守,心情是苦悶郁郁而哀傷的,所以這六句蘊(yùn)含著愉快心情的景物描寫,就是以樂景寫哀中的“樂景”。

        所以是不是“樂景”,首先要看詩人在所寫景物中有沒有“樂”情,即使是客觀上是可樂的景物,如果沒有“樂”情,也不能說是“樂景”?!皹肪啊睉?yīng)該是使詩人感到快樂并且已經(jīng)從心里快樂著的自然景物,但必須是以哀情為底色的,是被哀情籠罩下的樂景,這樣的“樂景”才是“以樂景寫哀”中的“樂景”。

        理解“以樂景寫哀”,還要注意“樂”之“景”不僅指自然景物,還有壯美的景象。壯美景象的特點(diǎn)是巨大雄闊,壯美感給人的不是一般的愉快,而是比較強(qiáng)烈的愉快,是一種興奮,是一種驚喜。這種壯美的景象和作者的哀情基調(diào)聯(lián)系起來就成了“以樂景寫哀”中的“樂景”。

        杜甫《旅夜書懷》“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是寫景的千古名句,寫出一種壯闊的景象,明星低垂,平野廣闊,月隨波涌,大江東流。詩人看到眼前遼闊壯大的夜景,必會壯懷激烈,從內(nèi)心里產(chǎn)生雄壯昂揚(yáng)的喜悅之情,浦起龍說“開襟曠遠(yuǎn)”就是這個意思。劉開揚(yáng)說這兩句寫出了詩人內(nèi)心的喜悅之情。確實(shí)面對這樣壯美的景象,詩人這是喜悅的。但從前后的內(nèi)容來看,詩人是在漂泊途中,寫外界環(huán)境的壯闊,是顯出自己的孤獨(dú)無助,天地雖大,卻無自己的安身之處,景色越遼闊壯麗,就越反襯出詩人孤寂悲憤的心境,這里是“以樂景寫哀”。

        寫壯美景象的千古名句不少,但并非寫壯美景象的詩句都是“以樂景寫哀”,如堪與杜甫這兩句媲美的李白的《渡荊門送別》中的“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前句寫船出三峽、渡過荊門山后長江兩岸的山逐漸消失,眼前一望無際的低平原野。后句寫江水奔騰直瀉的氣勢,仿佛流入荒漠遼遠(yuǎn)的原野,天空寥廓,境界高遠(yuǎn),景中蘊(yùn)藏著詩人喜悅開朗的心情和青春的蓬勃朝氣。但是詩中并沒有離情別緒,沈德潛說“詩中無送別意”,整首詩并沒有流露哀傷的感情,所以這兩句雖寫出了壯闊的景象,也不能說是以樂景寫哀情,而是樂景樂情了。

        作者單位:廣東化州市第一中學(xu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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