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所周知，武王克商后，封紂子武庚為殷后，使之奉守商祀，隨后發(fā)生了“三監(jiān)”之亂，先秦諸子文獻及《左傳》《國語》等對此多有反映。然典籍文獻對此段史跡的記錄或只言片語，語焉不詳；或偶有提及，模棱兩可。對于承責監(jiān)殷而叛反之人要么只提管叔，要么管叔、蔡叔并列，要么管叔、霍叔同文。而對于周初為鎮(zhèn)掣東方、控制頑殷是否設置“三監(jiān)”，或“三監(jiān)”具體包括何人，則一概沒有明確提及。

《史記》對于這段史實的記載散見于《周本紀》《管蔡世家》《魯周公世家》等篇中，但太史公并沒有采用“三監(jiān)”的概念，甚至對所謂“三監(jiān)”的“監(jiān)”字都絕口不提，而用了一個耐人尋味的“相”字。遙想兩千年前的西漢時代，司馬遷所能掌控閱目的史料典籍定會比今人多，太史公如此運筆，足見當時人們對“三監(jiān)”一詞的歷史內涵無清楚的認識，甚而有異議。至東漢時，經學家對周初“三監(jiān)”的不同認知與理解，已是歧見分明，各執(zhí)一詞。班固的《漢書·地理志》以武庚、管叔、蔡叔為“三監(jiān)”，而東漢末年鄭康成的《毛詩譜》則以管叔、蔡叔、霍叔為“三監(jiān)”。這兩種觀點對后世影響深遠，歷魏晉、明清，直至近現代。兩千年來學者們聚訟紛紜，引經據典，然而結論涇渭分明，迥然有異。周初“三監(jiān)”問題涉及“三監(jiān)”性質、人物組成及各自封域疆地等諸方面，頭緒眾多，然史料缺乏，抵牾甚巨，“三監(jiān)”問題幾成歷史懸案。

2008年，清華大學入藏了一批戰(zhàn)國竹簡，通過整理者數年來的扎實工作，目前已先期公布了部分整理報告《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壹、貳）。清華簡的出現，對于古代文獻和歷史的研究意義非常重大，書中的許多記載能夠印證、補充或者糾正傳世古書上長期存在的一些疑難問題?！肚迦A簡》（貳）即《系年》第三章雖專述秦人簡史，但其中卻記載了周初武王克商后的重要史實，彌足珍貴，有望化解周初“三監(jiān)”的千年紛爭。

《系年》簡13～15簡文如下：

周武王既克殷，乃敦巳三監(jiān)于殷。武王陟，商邑興反，殺三監(jiān)而立棠子耿。成王屎伐商邑，殺棠子耿，飛廉東逃于商盍氏。成王伐商盍，殺飛廉……

簡文中的“隸子耿”，李學勤先生謂之極其重要，并引用日本學者白川靜的早年研究，指出“寮子耿”即為大保簋（《集成》4140）。銘文中的“錄子耶（聖），實為殷末帝辛之王子，也即《逸周書》和（（史記》所載的王子祿父、武庚祿父。武庚者，其廟號也，“聖（耿）”為其私名，祿子之稱，則與殷王室貴族微子、箕子的稱名方式一致。

簡曰武王克殷后，在殷商王畿設立“三監(jiān)”，通聯后文，知此“三監(jiān)”必不包括殷王子祿父。據《逸周書·作雒解》載：“武王克殷，乃立王子祿父，俾守商祀，建管叔于東，建蔡叔、霍叔于殷，俾監(jiān)殷臣。”《尚書大傳》記：“武王殺紂，立武庚，繼公子祿父，使管叔、蔡叔監(jiān)祿父。祿父及三監(jiān)叛?！保ā睹姟ぺ{衛(wèi)譜》孔疏引）而《尚書·蔡仲之命》則言周公平亂后，“乃致辟管叔于商；囚蔡叔于郭鄰，以車七乘；降霍叔于庶人，三年不齒?！保ā睹姟ぺ{衛(wèi)譜》孔疏引）然此三篇史料，以往學者多有質疑。今以清華簡《系年》觀之，這些記載應是可信的，而且依據簡文和有關史料綜合判斷，“三監(jiān)”人物只能是管叔、蔡叔、霍叔三人。周初“三監(jiān)”人物組成的謎底終于水落石出，撥盡千年疑霾，完全清晰地展現在世人面前。

然而驚喜不僅如此。簡文還言“殺三監(jiān)而立寮子耿”，商邑的殷遺當然不是把監(jiān)殷的管、蔡、霍三叔盡戮，而極可能是抗擊戕殺周人的“三監(jiān)”駐軍。試想彼時，作為亡國亡父之殷遺王子，祿子無時無刻不想復辟商殷。無奈，牧野一役，殷人武裝遭受重創(chuàng)，武王又在殷人腹地專設三叔駐軍監(jiān)殷，祿子及王畿頑殷只得暫時蟄伏屈就于周人武力之下，茍且稱臣。恰在此時，周武王遽然離世，周公專政?！渡袝髠鳌吩疲骸把倬⒈」弥^祿父曰：‘武王既死矣，今王尚幼矣，周公見疑矣，此百世之時也，請舉事！”’于是，戰(zhàn)火重燃，殷人的公然復辟與周公長達三年的東征拉開帷幕。

這里，最值得玩味、探究的是管叔、蔡叔、霍叔的身份和態(tài)度。武王克商后，因國事初定，特令三個胞弟統(tǒng)兵駐守殷畿，對管叔、蔡叔、霍叔可說是委以重任。另一方面，管、蔡、霍深入敵后，也可說是身處險境。千百年來，史學界對于周初“三監(jiān)”設置的目的爭議尤甚，是監(jiān)視武庚殷臣？還是監(jiān)管殷民？學者自古各執(zhí)一詞，鄭康成首創(chuàng)前說，皇甫謐、孔晁、孔穎達、楊寬、李民、陳昌遠等選擇此論；而姚鼐、顧頡剛、劉起釺等則堅持“三監(jiān)”之設置完全是為監(jiān)視殷民?！肚迦A簡》言商邑殷遺“殺三監(jiān)”可說是廓清訛誤，正本清源。“三監(jiān)”本是三支戍守殷畿的遠征軍，既是監(jiān)臣，也是監(jiān)民，但更多的是監(jiān)視以王子祿父為首的殷頑貴族。

“武王克殷二年，天下未寧而崩”（《史記·封禪書》），其子成王繼位。成王年少，“周公乃踐阼代成王攝行政當國”（《魯周公世家》）。周公因居宗周以地利之便取得輔政資格，且攝政之初，“專王室”（《管蔡世家》），管叔、蔡叔遠戍在外，因而有理由懷疑“周公之為不利于成王”。而且，生疑的不僅僅是管蔡，“西土亦不靜”（《尚書·大誥》），與周公近侍武王的召公也有不滿，“（周公）當國踐祚，召公疑之”（《燕召公世家》）。甚至連年幼的成王亦對周公有所疑懼，“王亦未敢誚公”（《尚書·金滕）））。周公為平息眾議，只得向太公、召公進行解釋，“周公乃告太公望、召公爽曰：‘我之所以弗辟而攝行政者，恐天下畔周”’（《魯周公世家》），而對遠在東土戍殷的管叔則沒有辦法進行溝通和解釋了。公允地講，管叔在克殷之初便被武王托付以監(jiān)殷重任，絕非庸祿之輩。而且，管叔貴為周公之兄，武王崩薨，按三代古制，繼承君位的應當是其兄而不是其弟；退一步說成王繼位，攝政的也應當是管叔而不是周公。如今，因為遠離宗周被排擠于政治核心之外，怎不令其憤慨。

管叔監(jiān)殷期間，一開始時風平浪靜，管叔與祿父之流雖不能說是過從甚密，至少表面上也是相安無事。恰此危機顯露之時，正如朱熹所言：“管蔡必是被武庚與商之頑民每日將酒去灌啖它，乘醉以語言離間之曰：‘你是兄，卻出來在此；周公是弟，反執(zhí)大權以臨天下！’管蔡呆，想被這幾個唆動了……這都是武庚與商之頑民教他，使得管蔡如此。”（《朱子語類》第六冊卷81）于是，缺乏政治素養(yǎng)和大局意識的管叔、蔡叔便上了武庚等頑殷的當，“管叔及其群弟乃流言于國日：‘公將不利于孺子?！保ā渡袝そ痣罚┻@段史實在新出的清華簡中也有相同記載，清華簡《金滕》篇云：城（成）王由（貓）（幼），才（在）立（位），官（管）（叔）（及）亓（其）（兄）佛（弟），乃流言于邦曰：“公將不利于需（孺）子?！焙單膬热菖c西漢初年伏生所傳的《今文尚書》大致相合，當系《金滕》篇的戰(zhàn)國寫本。而這還不是最壞的結局，接下來便是“管蔡啟商，慕間王室”（《左傳·定公四年》）。管叔等為了反對周公，不惜和從前被監(jiān)視的殷頑勾結起來，“三叔及殷、東、徐、奄及熊盈以略”（《逸周書·作雒解》），“三監(jiān)及準夷叛”（《尚書·大誥序》）；一說是管叔、蔡叔“乃挾武庚以作亂”（《管蔡世家》）。仔細審視“三監(jiān)”之亂的史料我們發(fā)現，與其說管叔三人挾武庚作亂，毋寧說是武庚離間了周人，挑撥利用管叔、周公的矛盾，從而達到殷人復國的目的。兄弟鬩于墻內，殷人漁利于外，此真乃管叔的千年悲??！

綜上所述，清華簡《系年》中“商邑興反，殺三監(jiān)而立寮子耿”之語意義重大，足以平息兩千多年來關于“三監(jiān)”的種種爭論，糾正以往對“三監(jiān)”性質及人物組成的種種不實之測和非難質疑。

作者單位：鄭州市博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