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起:關(guān)于研究生教學,我任教的大學有著相當嚴格,愈發(fā)精密的規(guī)定。作為中文系世界文學專業(yè)必修課《西方正典》的主講,我認為遵守校規(guī)——那是必須的,也是必定的,更是明智的。因此,每周一次,我和一干研究生,在規(guī)定的教室,規(guī)定的時間,講授教學大綱承諾的內(nèi)容——哈羅德·布魯姆的Western Canon(《西方正典》),使用我承諾使用的語言——英語。但是,總有一些大綱之外的文學事件或話題不請之來,要與我們正在譯讀的理論糾纏一番。從教學法上來說,導師借題發(fā)揮,也許可以激勵學生舉一反三;但逸興遄飛之際,往往會逸出大綱,中英交錯,甚至急不擇言起來——比如說,由教材之中的Strangeness of Dante(但丁的陌生性)切換到莫言的陌生性時,再繼續(xù)使用英語,就顯得滑稽——我應(yīng)該說,舌不從心。
要突圍此種窘境,只能另辟蹊徑。很自然地,我和四位選課的學生成立了一個小型讀書會,不在課程體系之列,就有了讀什么、如何讀、讀多少的自由;師生五人(張箭飛、熊悅妍、周末、王曉、雷登輝),剛好是個五重奏小組的規(guī)模,也許與我大愛的樂隊“Piano Guys”(鋼琴伙計)相若?——這就是我理解的教學:各人執(zhí)書,如切如磋;各揚其聲,互唱互答;偶爾跑調(diào),亦莊亦諧。當我們在正午一屋陽光的教室做著五重奏的練習時,我的確有飛升之感:脫離了教學大綱的萬有引力,邁克·杰克遜就能遇見巴赫。
又很自然地,我們的閱讀和討論會鎖定Venuti(韋努蒂)的The Translator’s Invisibility: A History of Translation(《譯者的隱身:一部翻譯史》);緊扣當下的事件:莫言斬獲諾獎;縱論英語的莫言,或葛浩文的莫言。當《譯者的隱身》與《西方正典》并列,當“看不見的譯者”與“強力詩人”并置,我們的確發(fā)現(xiàn):莫言特許而專一的譯者葛浩文創(chuàng)造了英語世界的莫言,或可說,中文莫言是葛浩文二度創(chuàng)作的靈感,英語莫言是葛浩文的“原創(chuàng)性的簽名”?鑒于此五重奏的練習性質(zhì),我們記錄下的內(nèi)容,并無正式論文所要求的嚴整,就當它……一曲自由的變奏罷。
張箭飛(以下簡稱張):國內(nèi)作家的諾獎焦慮,已有好些個年頭了。
王曉(以下簡稱王):是啊,年年看著花落他家,國內(nèi)作家很是不忿。
周末(以下簡稱周):評論界也很熱鬧,每次文學獎出來,就有一波爭論:中國當代文學到底離諾獎有多遠?
熊悅妍(以下簡稱熊):眼看著越來越遠了,那個顧彬,德國漢學家,人稱顧大炮的,很是不屑中國當代文學。
雷登輝(以下簡稱雷):應(yīng)該是中國當代小說吧?對于詩人,他倒激賞有加。
張:與諾獎無緣的原因很多,不過,作為教翻譯的老師,我很愿意相信馬悅?cè)坏囊粋€說法。
周:那個關(guān)于翻譯的訪談吧?我記得。馬悅?cè)徽f中國的好作家、好作品多的是,但好的翻譯太少了。
熊:照他的意思,中國作家和斯德哥爾摩之間隔著一堵翻譯的高墻。
周:但是,莫言還是飛躍了這堵墻,貌似很早之前,西方最牛的譯者就注意到了他。
雷:莫言可能是當代作家最幸運的人。整整25年,美國的葛浩文一直在翻譯莫言。所以,有人評論他是莫言既唯一又死忠的英語譯者。
熊:別忘了瑞典的馬悅?cè)?、陳安娜?/p>
周:難怪,莫言剛一獲獎,這么多人來講他的譯者,給我的感覺是喧賓奪主。
張:喧賓奪主!這個形容,有意思。仔細琢磨陳丹青的這句話:“為翻譯莫言作品的瑞典翻譯家陳安娜感到高興?!?/p>
熊:這兒有一段:牛津大學中國當代文學講師,瑪格麗特·希倫布蘭德(Margaret Hillenbrand),她認為翻譯對于獲獎功不可沒,她甚至指出,莫言獲得了翻譯者“不同尋?!钡膸椭?。
張:原文可有“不同尋?!??否則就是我們這邊媒體的誤譯?!安煌瑢こ!碧邪凳拘粤?。
周:“The fact that he has been unusually well served by translators has, of course, helped out hugely too.”有副詞“不同尋常地”。難道希倫布蘭德在暗示什么?
周:是不是與顧彬異曲同工?顧彬認為莫言能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葛浩文的翻譯。
張:他對葛浩文的評價,應(yīng)該很專業(yè)。我想你們已經(jīng)注意到媒體的措辭:葛浩文是“站在莫言背后的人”,想想它的所指?
熊:可是“invisible(隱身的)”?
張:不盡然。從你們的生活經(jīng)驗判斷,A站在B背后,一個可能是看不見,另一個可能是……
周:看得見,假如A比B 高!
熊:老師想說,葛浩文超乎莫言之上,他在譯文中顯露了自己?
張:對!顯露了自己,因此不再隱身。
周:而在美國—盎格魯?shù)姆g傳統(tǒng)中,譯者總是隱身的。葛浩文應(yīng)該屬于這個傳統(tǒng)吧?
張:對,這就是我們要關(guān)注的問題。很有意思,莫言獲獎的爭議拔出蘿卜帶出泥。最先拔出的蘿卜居然是譯者。
張:What a Transparent Radish! Transparent這個詞兒與Venuti的“隱身”概念密切相關(guān)。你們既然已經(jīng)讀了《譯者的隱形》,那么,譯者隱身的原因是什么?
熊:Money(錢)!Venuti就抱怨英美著作權(quán)法中有關(guān)譯者模棱兩可的定義?!白g者是作者”,“譯者也不是作者”,譯者的法律身份很尷尬,報酬當然低了。
王:感覺譯者就像俺們這兒的編外聘用人員,干最多的活兒,拿最少的錢。
周:翻譯近乎是公益事業(yè)——老師你不常這樣說么?不過,暢銷書譯者也許會“一譯暴富”。
王:這種機率和中彩票差不多。
周:大多數(shù)時候,出版商不能也不愿付給翻譯應(yīng)得的報酬——葛浩文自己就這么說。
張:報酬與譯者的隱身當然有關(guān)系,但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熊:與譯者的地位有關(guān)。閱讀譯著的時候,我很少會意識到譯者的存在。
張:有同感!我教外國文學這么多年,講解的作品涉及好幾個語種文學,除了英美文學算原文作品,其余的,從荷馬到卡夫卡,全是英譯本,但我從沒在課堂上提到過譯者。調(diào)查一下,你們上過我本科課程《Harvard Classics選讀》(《<哈佛經(jīng)典>選讀》),可記得《伊利亞特》的英譯者是誰?《堂吉訶德》的英譯者?《罪與罰》的英譯者?.
雷:老師,這是個別經(jīng)驗吧。在我的感覺里,中國讀者對譯者很注意的?,F(xiàn)代作家的那一撥,魯迅、郭沫若、穆旦……都在做翻譯,從來沒有隱身過。
熊:譯者是作家,作家是譯者,應(yīng)該指的是魯迅他們這種兩棲牛人,寫譯全能。
張:有意思的例子。不過,你知道《堂吉訶德》的中譯者么?
雷:楊絳!誰不知道啊。
張:假如譯者不是楊絳,假如楊絳不是錢鐘書的夫人,假如楊絳沒有獲得西班牙國王勛章,你敢肯定你會記得她是《堂吉訶德》的譯者,或者說譯者之一嗎?《堂吉訶德》有多少中譯本?你都能一一記得么?《浮士德》也有好幾個中譯本,恐怕你只記得郭沫若。
王:譯者,“杯具”的譯者,看不見的譯者。
熊:普通讀者忽略譯者的存在,學者也會忽略譯者的在場。
周:是啊,包括布魯姆這樣的大批評家。一部《西方正典》,26個作家,非英語作家占了一半,但他幾乎沒提譯者。
王:他在第三章“Strangeness of Dante”(但丁的陌生性)里提到了《神曲》的翻譯:It survives both translation and its own vast learning——從翻譯和自身浩瀚的學識中存活下來。他好像在暗示翻譯與原著沒法相比。也許是批評?
張:很敏銳的感覺。我想,真是這樣的現(xiàn)狀促使Venuti去思考譯者隱身的原因。
周:對,他就舉了厄普代克的例子。厄普代克曾為《紐約客》評論兩部外國小說,卡爾維諾的《冬夜天涯人》和格拉斯的《在特爾格特的聚會》,他只把譯者塞進英語標題后的括號里??雌饋砹膭儆跓o,還不如不寫呢。
張:說到厄普代克,他那篇發(fā)在《紐約客》上的書評Bitter Bamboo(苦竹),2005年寫的,我已經(jīng)要你們?nèi)プx了。有何發(fā)現(xiàn)?
周:我注意到了:meanwhile American translation of contemporary Chinese fiction appeared to be the lonely province of one man, Howard Goldblatt...
王:聽他的口氣,他是在諷刺葛浩文壟斷了中國當代小說的翻譯?
雷:我注意到這一句:Professor Goldblatt is presumably pursuing the Mandarin text, ideogram by ideogram,...the English cliches seem just plain tired.
熊:他說葛浩文的“陳詞濫調(diào)式的英語譯文,顯得有氣無力的”,貌似看不上葛浩文的英語表達能力。不過,這句指的是蘇童譯文。
王:老厄評翻譯,老葛很生氣。但是,這次他至少沒把葛浩文藏在括號里了。
張:他兩人的筆仗暫放一邊,繼續(xù)討論隱身的最主要原因。
雷:他一上來就引用了Shapiro(夏皮羅)的話:I see translation as the attempt to produce a text so transparent that it does not seem to be translated.
張:夏皮羅關(guān)于翻譯的定位是對許多譯者翻譯策略的總結(jié)。你們?nèi)绾卫斫狻胺g的透明性”?
熊:按韋努蒂所言,譯文透明得就像一塊玻璃壓在原文之上,讓人察覺不到譯文本身的存在。
王:我覺得是指無障礙的翻譯,A國的文字和語言可以無障礙地抵達B國。
周:淡化甚至消解原作中的作家個性和文字個性。
雷:這樣,譯文才會fluent(流暢),讀者才會覺得easy readability(好讀)。
張:結(jié)果是:因透明而流暢,因流暢而隱身。Venuti這段寫得很有意思:The more fluent the translation, the more invisible the translator, and, presumably, the more visible the writer or meaning of the foreign text. 大意是譯文越流暢,譯者越隱身,可能,作者越可見,原文意義更顯明。那么,具體到葛浩文的翻譯策略?
雷:他談到過自己的翻譯:“作者是為中國人寫作,而我是為外國人翻譯。翻譯是個重新寫作的過程?!?/p>
周:他所謂的“重新寫作”是不是等于淡化甚至消解莫言原作中的作家個性和文字個性?
熊:或者理順莫言的異域風格,使之顯得很像一個地道的美國作家寫的英語小說?
張:答案也許就在我發(fā)給你們的那幾篇關(guān)于葛浩文譯文的英語書評里。這里得謝謝OSU東亞系的陰師姐。有她,我們也能飛躍一堵墻。
熊:我們已讀了。與厄普代克的酷評大相徑庭,Jeffrey C. Kinkley(金介甫)很推許葛浩文的翻譯。稱“《紅高粱》確實是最驚人的、或許也是英文譯界里最好的20世紀中文小說……”
王:我讀到Mo Yan Through Western Eye (西方眼睛里的莫言),作者是M.Thomas Inge,他有一段專講葛浩文的翻譯,夸他是“particularly talented translator”,我請教陰師姐,她是這么翻譯的:“莫言幸運地遇見了一位擁有逸群之才的譯者——葛浩文,……后者翻譯的三部小說相當精彩,致使讀者誤以為就是用英語寫出來。”
張:這個Inge先生,我和他有書信往還,他在Randolp-Macon學院教翻譯的中國文學,他本人并不懂中文。因此,他對莫言小說的印象,應(yīng)該是得之葛浩文譯本。
周:我注意到王彬彬(Binbin Fu)關(guān)于《豐乳肥臀》的評論,他說葛浩文的翻譯“expertly done”,“By now, readers who have become familiar with Mo Yan through Goldblatt are perhaps also attuned to the writer's distinctive style…”
張:這段書評貌似與韋努蒂的觀點暗合:expertly done,熟巧,即譯文流暢;通過葛浩文而熟悉莫言的讀者同樣會感知到作者獨特的風格,等于說莫言可見,但是……譯者卻沒隱身!因為這一切是through Goldblatt,通過葛浩文。
熊:在這種情況下,譯文真能透明得就像一塊玻璃壓在原文之上么?
周:書評人謂之的獨特風格,是指原文或是譯文呢?
雷:感覺是指原文。你聽Binbin Fu這個名字,很有中國特色。他或她也許讀過莫言原作。
張:好問題!暫時放一邊。我們現(xiàn)在要討論翻譯案例。讓文本說話!對比原文與譯文,看看葛浩文到底有沒有,或者如何重新寫作的。沒有具體的案例參照,一味糾纏在隱身、透明、歸化、異化這類翻譯理論概念上,沒實際意義。莫言剛一獲獎,我就要小陰幫我急訂葛浩文的譯本,亞馬遜居然要等貨。她們大學圖書館的也出借一空。諾獎的市場效應(yīng)巨大啊。小陰只好先借同學的Red Sorghum和Big Breast and Wide Hips,掃描給我。
熊:我們幾個已經(jīng)細讀了《豐乳肥臀》和《紅高粱家族》的原文和譯文,列出了一個對讀表,做了分析筆記。
張:插入一個很重要的問題:你們讀的哪個中文版?莫言小說版本又多又亂。一些書商以為莫言小說有《肉蒲團》的暢銷潛力,盜印了不少。呵呵,若拿盜版原文與葛浩文的正版譯文進行翻譯,一定烏龍百出。記?。悍沧鑫谋炯氉x,先得把版本的來源交代清楚。
周:《紅高粱家族》,我們讀的是人民文學出版社的“新中國60年長篇小說典藏版”,2007年版;《豐乳肥臀》,讀的是十月文藝出版社2010年版。后來,我還借到作家出版社1996年版的,這三個算正版吧?
熊:陰師姐掃描的Red Sorghum是美國Viking Penguin1993年版,Big Breasts and Wide Heaps是美國Arcade Classics的2012年版。
周:我注意到葛浩文寫在Red Sorghum前的translator’s note(譯者備注),聲明翻譯依據(jù)的是臺灣洪范出版社的1988年版,這個版本恢復(fù)了大陸版刪除的內(nèi)容。
熊:他寫在Big Breast and Wide Heap 正文前的“導引”有個交代:譯本依據(jù)的是作者提供的進一步縮短了的電腦生成的手稿:from a further shortened computer-generated manuscript supplied by author.
雷:版本不對接,會不會影響我們比較閱讀的精確性。畢竟,我們看不到那個手稿,還有臺灣版。
王:沒那么嚴重吧。葛浩文說得很清楚,這個進一步縮短的手稿其實還是來自一個國內(nèi)版,是對2003年工人出版社的版本進一步縮短。
周:當初老師要我們?nèi)プx原文,我們完全沒有想到版本問題。
張:這個紕漏錯在老師,我應(yīng)該交代清楚對讀的版本最好依據(jù)臺灣的洪范版。不過,這次紕漏也促使我們意識到版本的重要性。依據(jù)我的閱讀經(jīng)驗,臺灣版和大陸版的差異更多體現(xiàn)在非風格的要素上,你們明白的。而我們要討論的是葛浩文的翻譯策略,根據(jù)原文和譯文對讀判斷他是忠實于原著或是如他自稱“重新寫作”?
熊:我讀后的感覺是,葛浩文的翻譯并不是“忠誠地搬運”,而是通過改寫、刪減、拆合、挪動等手法對原文本進行重新創(chuàng)作。
周:我也有這種感覺!葛浩文將莫言非線性敘事更多地改成了按時間順序敘事,把美國讀者不熟悉的一些我們的國情社情人情等轉(zhuǎn)化成他們更容易理解的美式風味。
王:我這個莫言的老鄉(xiāng),讀著譯文的時候,居然產(chǎn)生了布魯姆說的那種感覺:同時意識到陌生和熟悉。站在山東高粱地里,聞到了美國玉米味道。
張:葛浩文翻譯這兩本小說的時候,還真呆在美國中西部的玉米地里——印第安納州的圣母大學。你們感覺很不錯,但要拿例子來。我們就從圈定的幾個方面來對讀好了。一部杰作往往會有一個驚艷的開頭,也就是布魯姆謂之的“但丁就是但丁”的那種表達。比如,“一天早晨,格里高爾·薩姆沙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床上變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蟲?!笨ǚ蚩ㄊ?!
王:《百年孤獨》的開頭“許多年之后,面對行刑隊,奧雷良諾·布恩迪亞上校將會想起,他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下午”,馬爾克斯式。
雷:《紅高粱》的開頭最為我們專業(yè)的學者稱道:“一九三九年古歷八月初九,我父親這個土匪種十四歲多一點。他跟著后來名滿天下的傳奇英雄余占鰲司令的隊伍去膠平公路伏擊日本人的汽車隊。”這句立即將我們帶入富有懸念的傳奇世界。
周:葛浩文是這樣翻譯的:The ninth day of the eighth lunar month, 1939. My father, a bandit’s offspring who had passed his fifteenth birthday, was joining the forces of Commander Yu Zhan’ao, a man destined to become a legendary hero, to ambush a Japanese convoy on the Jiao-Ping highway.
王:貌似變化不大。主干句子基本對等,意義平行。
張:仔細再讀。
雷:好像更流暢,詞句交錯押韻,ninth、eighth、month, birthday和highway,幾個短句合并成了一個長句。讀起來很爽脆。
周:多了一個很關(guān)鍵的“destined to”,“注定會怎么……”,具有宿命的意義。
張:這正是我要提醒你們的!莫言的節(jié)奏感,或者音樂性,有可能是通過葛浩文的翻譯而獲得的。當代小說家自覺追求敘事音樂化的,不多。《豐乳肥臀》的開篇呢?
熊:“馬洛亞牧師靜靜地躺在炕上,看到一道紅光照耀在圣母瑪利亞粉紅色的乳房和她懷抱著的圣子肉嘟嘟的臉上。去年夏季房屋漏雨,在這張油畫上留下了一團團焦黃的水漬;圣母和圣子的臉上,都呈現(xiàn)出一種木呆的表情。一只牽著銀色細絲的蟢蛛,懸掛在明亮的窗戶前,被微風吹得悠來蕩去,‘早報喜,晚報財’,那個美麗蒼白的女人面對著蟢蛛時曾這樣說過。我會有什么喜呢?他的腦子里閃爍著夢中見到的那些天體的奇怪形狀……”
周:英文改動不少:“From where he lay quietly on the brick-and-tamped-earth sleeping platform, his kang, Pastor Malory saw a bright red beam of light shining down on the Virgin Mary’s pick breast and on the pudgy face of the bare-bottomed Blessed Infant in her arms. Water from last summer’s rains had left yellow stains on the oil tableau, investing the Virgin Mary and Blessed Infant with a vacant look. A long-legged spider hung from a silvery thread in the bright window, swaying in a light breeze.‘Morning spiders bring happiness, evening spiders promise wealth.’ That’s what the pale yet beautiful woman had said one day when she saw one of the eight-legged creatures. But what happiness am I entitled to? All those heavenly breasts and buttocks in his dream flashed through his head…”
王:第一句就出現(xiàn)了俺們山東的“炕”,這個西方人無感的東東。為了讓老外明白,葛浩文添加了一個解釋,“炕”即一種磚和夯實的泥土做成的睡覺的平臺,可真繞啊,以后出現(xiàn)的“炕”就一路“kang”下去了。
張:西方讀者不熟悉的器物還多著呢。一物一世界。太師椅和沙發(fā),那是兩個世界。
周:原文并沒說圣子是光屁股的,但是葛浩文加入了bare-bottomed這一描述,是不是為了與圣母瑪利亞“粉紅色的乳房”呼應(yīng),進而與小說標題的“豐乳肥臀”呼應(yīng)?
張:很有道理。葛浩文心細如絲,這種人最適合做翻譯。
熊:“木呆的表情”變成了“vacant look”, 這個vacant比“木呆的”更多一層意思:空白的!
雷:水漬侵蝕了油畫,一可能損壞了人物表情,二有可能洗白了表情。
張:好眼力。那么,是vacant的恍惚之意還是空白之意更能與牧師的心境呼應(yīng)呢?他眼望著神像,想的卻是上官魯氏。
熊:“那些天體的奇形怪狀”這句,葛浩文譯成“heavenly breasts and buttocks”,天堂一般的乳房和屁股。
張:應(yīng)該要比原文“奇形怪狀”更能精準定位牧師腦子里的意識流,與上官魯氏的肉體有關(guān),與他陶醉的肉體有關(guān)。不過,這樣要害的修辭,莫言怎會如此語焉不詳?
熊:十月文藝版是這么寫的。
周:我查閱論文的時候,讀到一段引文,出自作家出版社,1996年版,應(yīng)該在葛浩文譯本之前,提到牧師眼中的天體呈乳房狀,屁股形……
王:那么,葛浩文的改譯來自莫言的啟發(fā),而不是擅自作主。
雷:也許是許可。他在介紹里說到經(jīng)由作者同意,做了change and rearrangement(變動和重新安排)。
張:分析得很細致??吹贸鰜恚敦S乳肥臀》的開篇變動更大。
王:基本每句都押上了韻呢。不過,最佩服他把“早報喜,晚報財”的諺語翻譯得好美:“Morning spiders bring happiness, evening spiders promise wealth”。
張:那個“promise”意味深長,還有那個疑問句“But what happiness am I entitled to ?”英文中的“有資格有”和中文的“有”很不一樣。牧師與上官魯氏私通,他很清楚這種行為大逆不“教”,取消了他的某種資格,可能是道貌岸然的資格吧。開篇的風格很重要。在莫言,這是莫言成為莫言的簽名;在葛浩文,也可能是其originality(原創(chuàng)力)的印記。每個作家有其句法偏好,句法不僅確定節(jié)奏,還會顯示他的思維方式。那么,對莫言的句法,葛浩文有什么處理?先說句子情況。
熊:據(jù)我觀察,莫言喜用大量小短句連綴成一個長句。常常是一連串的動詞構(gòu)成一個段落,極少句號,很難一口氣讀下來。有時候,又覺得他句子寫得雜亂。
雷:對他這種句法特點,國內(nèi)批評家多有微詞。李建軍在《是大象,還是甲蟲?》的評論文章里,就指莫言小說語言存在著四個問題:“不倫不類的文白夾雜”、“不恰當?shù)男揎椉胺凑Z法與非邏輯化表達”、“拙劣的比喻”和“疊床架屋的冗詞贅句太多”。我個人感覺,他寫得比較笨拙。
周:這兒有一句,很典型:“母親從炕上坐起來了,她痛苦地哼哼著,揉著酸痛的手指,摸索著披上褂子,困難地曲起僵硬的胳膊系上腋下的扣子,然后,她打了一個哈欠,搓搓臉,睜開眼,蹭下炕,用腳尋找鞋,找到鞋,她下炕,身子搖搖晃晃,彎下腰,提起鞋后跟,在條凳上坐一下,巡視一下炕上的一窩孩子,然后她出門去,在院子里,用水瓢從水缸里往盆里盛水?!薄敦S乳肥臀》,第213頁。
雷:就一個句號。
熊:對應(yīng)的英文是:“Mother sat up on the kang and, with a painful moan, rubbed her aching fingers. After a bit of a struggle, she draped her coat over her shoulders and tried to limber up her stiff joints in order to button up her dress. She yawned, rubbed her face, and opened her eyes wide as she swung her feet over the edge of the kang and slipped her feet into her shoes; she stepped down, wobbled a bit, and bent over to pull up the heels of her shoes, then sat down on the bench next to the kang to see if all the sleeping babies were all right before walking outside with a basin to fetch water.”你看,葛浩文用了三個句號和一個分號才把莫言一個長句梳理得又流暢,又起伏。
王:又押韻。我聽到了幾乎全是s的尾韻。
張:讀得很仔細。好的,我們討論了典型性的開篇,典型性的句子。足見葛浩文斧削嫁接之功。那么,段落呢?
熊:段落改動的地方很多。我總結(jié)了下,在《豐乳肥臀》中,葛浩文對段落關(guān)系共有三種處理方式:分段——就是將中文文本中的一個段落拆分為兩段或者多段;合段——將分屬兩個或多個段落的合并為一段;第三種就是調(diào)換句子或段落位置。
周:分段,我有印象,是不是就是樊三大爺接生小騾駒那里?
熊:對,第28頁。是個很典型的將直接引語單獨分成一段的分段方式。莫言講故事的時候不太注意這些,有時把直接引語就放在段落內(nèi),有時又會單獨分出成段。葛浩文細心地將他大部分的直接引語整理成單獨的段落。這樣“犬牙交錯”也就變得有條有理了。
張:這就是葛浩文謂之的“change and rearrangement”啊。葛浩文掄起一把大斧,把莫言修剪得眉目清晰。
王:經(jīng)他這么一番編輯料理,東北亂燉變成日本料理。
張:俏皮得好。不過,日本料理未免清素了點。莫言語言屬于野蠻生長的那類,應(yīng)該能入布魯姆的法眼:充沛即美。問題在于充沛易失之于臃腫。葛浩文忍不住要動手重寫一番了。
熊:其實比起分段,合段算是他主要的段落處理方式。在為小騾駒接生那頁,葛浩文就接連四次通過合段使得小騾駒的故事串聯(lián)為一個完整的高潮。
周:他還喜歡調(diào)換句子或段落位置,上下兩段的句子合并,重寫為一個完整復(fù)句的處理方式。完全打斷原文的順序。看這一段啊,上段結(jié)尾是“其實橋上的奇景也吸引著上官來弟,她拖拉著妹妹們往回走,眼睛卻始終沒離開橋?!毕露伍_頭:“司馬庫得意洋洋地在橋上站著,“啪啪”地拍著巴掌,雙眼放金光,滿臉都是笑容?!薄敦S乳肥臀》第23頁。
熊:葛浩文把它并作了一句:“In fact, Laidi was as curious as they were, and even as she tried to drag her sisters away, her gaze kept returning to the bridge, where Sima Ku stood, smugly clapping his hands; his eyes lit up and a smile creased his face.”葛浩文用了一個限制性定語從句,將下一段的內(nèi)容上移、合并,他大肆修改了,但很熨帖。
張:移花接木的一流功夫!但是你們可注意到這句——“her gaze kept returning to the bridge”比原文更合邏輯,試想想一個人怎么能做到一邊拖拉著五個妹妹往回走,一邊眼睛卻始終沒離開橋?莫言的病句沒能躲過剪刀手葛浩文!莫言自己形容自己的風格是“泥沙俱下”,這也是一氣呵成寫就的作品難以避免的。
熊:要是按照我本行漢語教學那一套來批改原文,估計能挑出好多病句什么的。不過,老師不是說,偉大作家有寫病句的資格。
雷:但是,譯者就不敢了。原文的不足,他還得代為掩護。傅雷翻譯巴爾扎克的小說,就這么連譯帶改的。
張:所以,你們才能讀到一個代表優(yōu)雅法語的巴爾扎克了。真實的情況是,勃蘭兌斯就說巴爾扎克“文體拙劣”。
周:是啊,改寫、挪動、合并都是葛浩文“慣用的伎倆”。
熊:Red Sorghum第4章,第33頁,這一段:“父親現(xiàn)在趴的地方,那時候堆滿了潔白的石條和石塊,一堆堆粗粒黃沙堆在堤上,像一排排大墳。去年初夏的高粱在堤外憂悒沉重地發(fā)著呆。被碌碡壓倒高粱閃出來的公路輪廓,一直向北延伸。那時大石橋尚未修建,小木橋被千萬只腳、被千萬次騾馬蹄鐵踩得疲憊不堪、敲得傷痕累累。壓斷揉爛的高粱流出的青苗味道,被夜霧浸淫,在清晨更加濃烈。遍野的高粱都在痛哭。/父親和奶奶聽到那聲槍響不久,就和村里的若干老弱婦孺被日本兵驅(qū)趕到這里……”我畫了一道斜線,提示葛浩文把斜線后的內(nèi)容提到了整段前面,本段開頭就是Shortly after he and Grandma heard the gunfire, they were herded over to the dike, along with a number of villagers—elderly, young, sick, and disabled—by Japanese soldiers. The polished white flagstones,…最后一句才是Sorghum everywhere was crying bitterly.
張:葛浩文處理得多自由??!就像他自己在寫作。
熊:比較起來,那些分段、合段、移段還算是小隨便啦。葛浩文連原文的章節(jié)都會來個調(diào)換。他把《豐乳肥臀》原文第七章的內(nèi)容整體前移,成了第二章,而且還刪去了第七章后的“卷外卷:拾遺補闕”。
周:之前我們提到的“邊拖著妹妹回家邊看著橋頭”的句子改動可算編輯行為。那么,章節(jié)挪移,又算什么行為呢?
張:偷天換日。葛浩文不僅是莫言的編輯,而且是一個偉大的編輯。我想說:他之于莫言,猶如龐德之于艾略特。
恐怕這樣說更為妥當:沒有龐德,《荒原》也許不是我們樂見的那個《荒原》了。
熊:葛浩文的偷天換日之舉造成了富有余韻,或者很有電影感的效果。原來的結(jié)尾“拾遺補闕”被整體刪除,第七章又上移了,所以結(jié)尾就變了。
周:結(jié)尾是金童和他同父異母的兄弟相認吧?1996年作家版是這么寫的:“這個馬洛亞牧師和回族女人生出來的雜種,我的同父異母兄弟,用他的生著濃重汗毛的通紅的大手,緊緊地抓住我,淚花在他的藍眼睛里滾動著,他說:“兄弟,我一直在等待著你!”
熊:是的,我覺得這句結(jié)尾更有力:“My half brother, wrapped his hairy arms around me and held me tight. With tears filling his eyes, he said: ‘I have been waiting for you for a very long time, my brother!”
周:原文要啰嗦拖沓得多,結(jié)句中的“兄弟”,沒有強調(diào)兄弟的差異,英語則先用“half-brother”,后用“brother”突出了說話者的主體意識,意識到自己與金童的不同與相同,意義更為豐富。
雷:我也感覺改寫出來的結(jié)句“我一直在等你,好久了,我的兄弟”表達的感情要比“我一直在等待著你”更加強烈。我正想,這么棒的結(jié)尾是洪范版就有的,還是葛浩文想出來的?
張:這是我們需要面對的一種可能。不過,我們也可以這么說:諸位依據(jù)國內(nèi)的三個正版原文,與葛浩文的兩個正版英文對讀,從開篇、句法、段落、章節(jié)四個方面考察,整理出來的文本證據(jù)足夠說明:葛浩文的確如他自己聲稱的那樣重寫了原作。經(jīng)由他的重寫,我們所讀到的英語莫言如此透明而陌生。
熊:按照韋努蒂的觀點, 譯文透明能使原作具有easy readability,輕易的可讀性。
周:由可讀性產(chǎn)生親切感,familarity,針對國外英語讀者。
王:而陌生,則指我們的感覺?
雷:和我讀中文莫言的感覺完全不一樣。本來,一個中國讀者,在中文系的教室,讀英文版的《紅高粱》和《豐乳肥臀》,就有點詭異啊。但是,我有點糊涂了,我們這番讀下來,能印證韋努蒂的什么理論?
張:理論很重要么?你們的閱讀體驗最重要。一個閱讀五重奏的練習是不需要得出什么結(jié)論的。話雖這么說,你們還得去讀另一本書,Peter Burke (皮特·伯克)的Cultural Translation in Early Modern Europe(《近代歐洲的文化翻譯》),是我們下次討論的基礎(chǔ)讀本。
張:(看看手機)整整兩個小時,I have to stop here.哦,記得去聽《舒伯特弦樂五重奏》。
王:是不是那個《鯉魚五重奏》?
張:鯉魚?德國有鯉魚么?鱒魚五重奏!記?。瑚V魚五重奏。
雷:按照翻譯學的歸化理論,歸化相當于馴化。
王:亞洲鯉魚經(jīng)過馴化,是不是就能變成歐洲鱒魚?
熊:為什么不是美國鱸魚?
張:聯(lián)想得好!莫言的鯉魚就是葛浩文的鱸魚,美國鱸魚。下周見。
(作者單位:武漢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