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2012年12月25日《南方日報》采訪余光中《“把李白拉到當代,讓古文與現(xiàn)代文結合”》一文,感想良深。余老先生在訪談中談的內(nèi)容很多,其中幾句很值得玩味——
“一個詩人寫自己內(nèi)心的種種很自然,但同時,我們生活在這個社會上,也有必要承擔一些社會責任?!?/p>
“有的詩歌寫的是‘小我’,寫的是自己的感受,寫‘小我’的詩會比較哀愁,寫‘大我’的詩相對比較恢弘,有大氣之美,兩者都可以寫出好作品,難分高下……但我們判斷一個詩人是‘小家’還是‘大家’,要看他的主題與風格,‘小家’可能只有某個主題或某種風格寫得比較好,但‘大家’卻能夠融會貫通,主題更多,風格更多變,思想更深刻。”
“自由詩出現(xiàn)之后,避免了格律詩的過分韻文化,但又掉進了自由詩的散文化?,F(xiàn)在的作者一面要避免過分油滑的韻文化,一面又要避免過分單調散漫的散文化,這樣才能夠成正果?!?/p>
“自己是希望把古文和現(xiàn)代文結合在一起,這種寫法需要作者非常了解古代詩人的歷史,把他們拉到當代的語境,合理地融入,我希望能夠以此傳承文化?!?/p>
在談到口語化的詩與傳統(tǒng)的詩歌相比,在語言的把握上是否是差了一截時,余光中說:“不見得有高下之分,但有風格之分,像杜甫的詩無字沒有來由,用了很多典故,屈原的詩當中典故就更多,而陶淵明的詩幾乎沒什么典故,也幾乎沒有什么比喻,它平平淡淡地說來,也是了不起的詩。所以詩里面的學問有多少,并不妨礙它是否能成為好詩,詩里就有樂府嘛,樂府的歌行本來就不會有很多典故,很平淡的?!?/p>
余老先生的這些話看似說得很平淡,但我卻感覺得到他內(nèi)心有一種深深的擔憂??吹贸鏊至私饽壳爸袊略娊绱嬖诘膰乐仉[患,從內(nèi)容到形式出現(xiàn)的嚴重問題。
由此,我想起十多年前,曾經(jīng)寫信給某著名詩歌刊物的一位資深編委,反映讀了他們這份詩刊上的絕大多數(shù)詩歌,基本上都沒有押韻、對仗的,其中一期,刊登的所有詩歌都是如此。我表示對這種現(xiàn)狀非常擔憂。
2004年,《詩刊》第24期下半月刊,登載了對我的專訪《詩寫人生路》,采訪的結尾,我說了這樣一句話:“最后一個想法是,新詩百年了,是否已經(jīng)到了要探索作為漢文字詩歌的一種主流詩歌體裁和體裁文本的時候了呢?”這,也是出于上面所說的擔憂。
2009年9月7日,《文藝報》刊發(fā)《怎樣看待和認識政治抒情詩——訪葉延濱、丘樹宏》一文中,我曾經(jīng)這樣說過:目前要解決的一個急迫而重要的問題,是如何回歸詩歌藝術傳統(tǒng)的問題。詩歌藝術其實并不是越復雜越好,而是越簡單越好。任何文體都是這樣,包括體裁、格式、手法等等。長期以來,由于詩歌寫作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這樣那樣的問題,不少人就徹底懷疑傳統(tǒng)、拋棄傳統(tǒng)、背叛甚至仇視傳統(tǒng),包括詩歌藝術的所有基本元素。比如基本工整、對偶對仗、起興比喻、環(huán)復回應、押韻意象等等。第二,詩歌創(chuàng)作,尤其對于政治抒情詩來說,確實是要吸取“假大空”的嚴重教訓,絕不能再干用詩歌去圖解政治、把政治抒情詩寫成政治口號和政治讀物的蠢事了。簡單一句話,就是一定要把政治抒情詩寫成真正的“詩歌”。第三,詩歌藝術是簡單的,但絕不是單一的、低級的,應該是豐富多彩的,能吸引人、感染人、鼓動人的。這就要求我們的創(chuàng)作,既要堅持和發(fā)揚藝術傳統(tǒng),又要與時俱進,講究變革創(chuàng)新,要敢于和善于探索新的藝術方式和手段,包括格式、語言,以至題材、內(nèi)容等,因為時代的進步、社會的變化,都給我們的創(chuàng)新提出了要求,提供了空間和條件。比如互聯(lián)網(wǎng)與信息化的迅速推進,就給我們提供了文學、包括詩歌以及政治抒情詩歌,如何適應和利用這種新媒介來改革形式、創(chuàng)新手段,以更好地繁榮創(chuàng)作和傳播作品的新課題、新途徑、新目標。而2006年,我曾經(jīng)在《詩刊》發(fā)表《從人文的角度看詩人的社會責任》,同樣表達了類似的意思。
近幾年來,一直都想專門寫一篇文章表達以上的擔憂,就在上周,我還特意留下了上面所說那個詩刊2012年的12月上、下半月號,分別是非常權威的一個品牌活動詩會的專號和2012年詩歌年選。很不幸,我仔細閱讀了這兩個專號的詩歌,還是同樣完全找不到一首有押韻和對仗的。而且,其中多數(shù)詩歌我真的讀不懂。
我歷來主張詩歌的多樣性和多元化,不管是詩歌的形式,還是詩歌的內(nèi)容,都是如此,這是詩歌包括文學的生命。但是,無論如何,詩歌的內(nèi)容和形式還得有基本的原則,要有本國的元素和特色,這是詩歌更重要的生命所在。
我非常贊同近期老詩人賀敬之關于創(chuàng)建有中國特色新詩體的建議,贊同2012年12月21日《人民日報》文藝評論版《呼喚創(chuàng)建中國特色新詩體》的呼吁,以及該文作者提出的中國新詩形式的三條基本標準,即:“一是語言簡潔精煉,句式與段落整齊而美觀;二是必須押韻且有一定節(jié)奏,易誦易唱易記,讀之抑揚頓挫;三是通俗易懂,富有詩歌傳統(tǒng)和民族特色,讓老百姓喜聞樂見?!边@三條標準,可以說是中國新詩的特色,是中國新詩的基本元素。當然,也許國外的詩歌,也有這種類似的要求。
中國自從有詩歌之概念起,詩歌就是一種有韻律有格致的東西,并以此區(qū)別于其他文體,只是未曾十分定格,如《詩經(jīng)》。后來發(fā)展成一種格律詩,唐詩時代到達極致,但同時也存在寬韻寬格的詩歌,包括一些優(yōu)秀的作品,如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李白也有更自由的詩歌。格律限制久了,詩人們便求變,因此有了宋詞,更有了元曲,句式自由了許多,但韻律格致還是明顯的?!拔逅摹敝?,出現(xiàn)了幾乎是徹底革命的自由詩,但人們還是隱隱看得到中國詩歌的押韻、對偶等傳統(tǒng)元素,一直到改革開放的十年,格局基本如此。
新詩百年,對中國的文學發(fā)展貢獻巨大。然而應該承認,百年來,尤其是近二十年、近十年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以來,中國新詩從來沒有像今天那么讓人擔憂,不管是內(nèi)容、還是形式,都是這樣,詩歌非詩化情況相當嚴重,就形式來說,許多所謂的新詩與其他文體的區(qū)別,似乎就剩下“分行”這一丁點兒了。
相對于古體詩,自由詩的生命是自由,它跳出了古體詩的窠臼,讓中國詩歌獲得了新生。但是,今天的自由詩的致命之處,卻是太自由,從內(nèi)容到形式,自由到虛無縹緲,高深莫測,讓人捉摸不到,根本看不懂。
還要說明一點,我們并不是主張詩歌的形式主義,而是呼吁要有基本格式、基本要求,有多數(shù)人認可和接受的詩體。我們不排斥一些不同甚至是“另類”的詩體,詩歌的大眾化和多元化同樣是詩歌的生命所在。
舉了上面所說那個詩刊為例子,并不是刻意刻薄它,是因為我太愛它、太崇拜它了。實際上,新詩的這些問題,舉國如此,其他的報刊,絕大多數(shù)有過之而無不及。
中國新詩照這樣走下去,將會走進死胡同,甚至走向崩潰的邊緣。
中國新詩,確實是到了需要清醒的時候了!
(作者單位:廣東省中山市政協(x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