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再也找不到他給我的那封信了。我在家里翻箱倒柜不知翻了多少次了不知倒了多少次了。隔一段時間翻一次，隔一段時間倒一次，希望能夠發(fā)現(xiàn)它，結(jié)果每次都徒勞。我為什么這樣癡迷？越是找不到，越是想找到。很久之前，有一次，我意外地看見它，心想我要收好它，不料那一收，它就不見了。有些東西，就這樣，你不收，它還好，它還在那里，你還可能看見它，就像稼軒詞里說的，“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它在哪個“闌珊處”呢？站在書房里，我看著書柜，這樣問自己。

那是1983年，我寫完了《小石頭》，并且將它發(fā)表在大型叢刊《江南》上。好友楊鐵原將它拿回家，給他父親朱健看。于是，我就收到了他給我的那封信。那信是用毛筆寫的，寫了好幾頁。開頭是夸獎，然后是不足，探討長篇敘事詩，如何敘得有詩意，怎樣抒得有情思，還有節(jié)制和含蓄是要特別講究的。這些問題，我后來，一直都在思考著，一直思考到現(xiàn)在，也不敢說想清了。藝術(shù)是很微妙的，不到微妙處，很難說得清；到了微妙處，也難說得清。藝術(shù)多的是感受，那感受在你心里，你能看見它，卻難捉到它。

創(chuàng)辦《書屋》時，我向他約稿，已是1995年了，離他給我的那封信，那封找不到的信，已經(jīng)過去十二年，他也從一個老詩人演變成了《讀書》的作者。既然他能給《讀書》撰文，當(dāng)然也可給《書屋》供稿。他的稿很快就來了——《人生荒原迷津渡——秦可卿生死謎》，發(fā)在《書屋》的創(chuàng)刊號上。8月份，刊物剛出來，他的信也跟來了：

周實同志：

刊已大體瀏覽一過。總體而言，至少應(yīng)當(dāng)說起點不低，因而為你高興，向你祝賀，也道聲辛苦！辦好一個真正益時益世又有文化積累之功的刊物，是值得付出全副性命的，好自為之，善自為之！

范用（周實注：范用，1923—2010年，原三聯(lián)書店總經(jīng)理，中國著名出版家）是一座“寶山”，但他清脫超逸，很難啟動。我精力日衰，否則，我和老妻都可為你做“說客”，到北京住在他家勸他大開“山門”。你先動請戴文葆先生試試。林賢治處，你寫封信去。他也有一批高妙寫手（比如筱敏以及山西謝泳等）。另，請寄一本給寧夏人民出版社的羅飛（周實注：羅飛，“七月派”詩人，曾因“胡風(fēng)案”遭迫害，平反后為寧夏人民出版社編審）。

雜志要雜?，F(xiàn)不夠雜。文、史、哲、經(jīng)、社等等要搜羅人才。

附來小序一篇以供補白?！包S金屋”恐怕難用“黃金乃是書”可道其精神。如能寫成短文，容后寄來。

匆匆即候

時綏！

楊

8.20

此后，每隔一段時間，就能收到他的文字，不是談稿子，就是轉(zhuǎn)稿子，反正都是《書屋》的稿子：

周實同志：

北京倪子明（周實注：倪子明，1919—2010年，原三聯(lián)書店總編輯，1978年，曾與范用、陳翰伯、陳原等同志一起突破思想禁錮，醞釀籌備創(chuàng)辦《讀書》雜志，開創(chuàng)了“讀書無禁區(qū)”的先河）轉(zhuǎn)來谷林先生（周實注：谷林，原名勞祖德，1919—2009年，一個地道的讀書人）一文，呈上，請酌處之。近如有暇，最好即時復(fù)他們兩位一信。寄倪子明處即可。谷林胃癌手術(shù)后能執(zhí)筆作文，真難為他了……

周實同志：

綠原寄來一文，請酌處，并請直接與他聯(lián)系。

《水滸》題目，作文三篇，第一篇《芙蓉》要去了。第二篇《梁山秀才的故事》正在寫，成后，當(dāng)寄上。第三篇《沒有女人的世界》。

《書屋》五期似乎又上了一個臺階?？上病?/p>

周實同志：

原校已頗細(xì)，然“校讎”如“掃葉”，前人苦之久矣。略添幾處，多屬原稿明顯筆誤或詞語不當(dāng)者。近水樓臺，此即佳處。外地編輯，憐老恤貧，往往明顯有錯，也原文照刊。自己事后發(fā)現(xiàn)，“馬后炮”也無從射出，羞煞人也。

附上一稿，是炒陶淵明和他外祖父孟嘉的。另正在寫《子虛烏有“龍禁尉”》，為“荒原”之二?？赡鼙容^枯澀。大概還要寫之三，甚至之四。還準(zhǔn)備寫篇“舌人（周實注：古代翻譯官）、胡人、洋人”，批判“土包子”硬充“假洋鬼子”，可能有麻煩，準(zhǔn)備給《讀書》……

周實同志：

讀彭見明文后，非常不安，因其有損《書屋》聲名。蓋“方言”之學(xué)，非常專業(yè)，不是想當(dāng)然的事。文中所列“平江方言”，絕大多數(shù)是“普通話”，或山東話、長沙話。有的則是彭君自己未看懂，如“喬張致”，便發(fā)議論。這樣，即給讀者以編輯不嚴(yán)謹(jǐn)?shù)挠∠?。所以，?yīng)想法補救為妥……

周實同志：

此文如不合用，請即告我，以便另行處理。我擬再寫一二文來，“專欄”便可應(yīng)付一陣了。如編務(wù)上有困難，不“?！币矡o礙，惟請將不用文章及時告我。

近接北京友人電話，舒蕪身體狀況不佳。請你認(rèn)真審讀前文，凡“刺激”性文字，酌予刪除。我這個人見不得別人的不幸，也許可說“心太軟”吧，所以終生不成氣候，干不得大事……

周實同志：

今夏水深火熱，老朽總算活過來了。未知尚能再活下去否。此文則希望在《書屋》先發(fā)一次。

吳澤順先生（周實注：當(dāng)時的岳麓書社副社長）來信希望再寫一點（周實注：該社當(dāng)時正擬出他的《逍遙讀紅樓》），務(wù)請代為解釋，我非“職業(yè)寫手”，只能心血來潮，即興作文，否則，苦不堪言，千祈諒解?，F(xiàn)在想寫一篇王蒙“紅學(xué)”的文章，此君常匪夷所思成精彩之論，一旦要學(xué)者化，便俗不可耐，蓋其尚在“化”的過程中也。他去年出了本《雙飛翼》，把李義山和紅樓扯在一塊，頗有意思。我正重翻。

不知寫得成否。寫成，也不過三二千字。便中過東塘?xí)r，盼來一敘……

周實同志：

此文與《書屋》有關(guān)，結(jié)尾并引了陳村之言，也許你有興趣。

但太“專門”化了。原來寫的更枯燥，改了幾次，仍不如意。不知看得下去否？

近日心緒不寧，謹(jǐn)先奉請審閱……

周實同志：

向你推薦一位作者。老友之子，其父搞文學(xué)（張春橋的同學(xué)），其母數(shù)學(xué)教授，大學(xué)讀哲學(xué)，教了幾年馬列后又成了經(jīng)濟學(xué)碩士（其妹也是碩士），去年“轉(zhuǎn)業(yè)”到省財政廳當(dāng)辦公室主任了。家學(xué)淵源，知識面廣，樂道而不安貧，山東有個刊物《青年思想家》，相當(dāng)活躍，為作者之一。大概比你小幾歲?！稌荨烦氖返韧?，應(yīng)盡量包容一切人文學(xué)科（政、經(jīng)、哲、社、心等等），當(dāng)然不容易，但可注意逐步形成作者隊伍。編輯部似應(yīng)物色一盒“萬金油”。這篇文章，我除了知道海耶克之名外，其他則莫名其妙，你們幾位大概也難說個所以然。當(dāng)然可以從刊物需要的角度提出修刪意見供作者參考……

今天重讀他的這些寫在各種紙上的短信（大都寫在一些用過再裁成小片的紙的背面），我的心里的感覺是：他何止是《書屋》的作者，簡直就是《書屋》的編輯。

不編《書屋》后，我寫了《刀俎》，發(fā)在《芙蓉》、《創(chuàng)作》上。他看了之后，用書信的形式，寫了一篇精短的評論。他知這是他對我最好的安慰和鼓勵。我也給他回了一信，并將兩信作為跋，收在了《刀俎》的初版中：

周實同志：

多時未見，起居定必佳勝，為頌?！盾饺亍方衲甑谌诳l(fā)大作《刀俎之間》系列短篇十題，文前巨照為尊容攝神傳影，挺有意思?？磥碜阆乱蝗赃叿恢?jǐn)，囚首垢面談詩書狀態(tài)未改。然鬢頰添些滄桑，眉宇多點沉靜，嘴角眼梢頗見冷眼向洋的味道了。不過照片是不會說話的，表情亦早成定格，我這般說多半是讀畢大作的瞎揣摩而已。情由文生，興緣事發(fā)，還是說幾句關(guān)于《刀俎之間》故事新編的讀后感吧。近年衰朽益甚，閱讀范圍幾乎僅限于熟人文章。相晤也難，讀畢，隨便說幾句不著綱線的話，權(quán)代促膝之趣。

坦率言之，大作讀來，時不時心驚肉跳，血壓升高，一絲兒“審美愉悅”也生發(fā)不出，以致掩卷廢書者再三再四。心里則顛三倒四，不斷嘀咕：“這個周實！這個周實！”嘀咕時并不明白到底在嘀咕些什么。而今想來，大凡嘀咕莫非一種情緒，很難說清是什么意思，因其本未構(gòu)成意思。事后追溯嘀咕“這個周實”大概是指：此君不知出于何種用心，多半是囚首垢面談詩書走火入魔爆出不能自已的沖動，于是奮筆疾書抄出這么一份列祖列宗治大國若烹小鮮調(diào)和鼎鼐的——什么呢？既然與烹調(diào)鼎鼐相關(guān)，全文又以“刀俎之間”統(tǒng)名，那就無妨稱為現(xiàn)下風(fēng)行人間的“菜單”。況且庖廚之內(nèi)，刀俎之間，所得產(chǎn)品，當(dāng)然應(yīng)列入“菜單”。周實抄出的“菜單”，共十一品。舉凡人彘、鴆、綾、族、炮烙、定殺、腰斬、宮、凌遲、轘、殛，皆在單中?！斑@個周實”似乎生怕今人不識古時菜，乃先列刀俎操作技法。為避煩瑣，僅舉“人彘”一菜為例：“此刑俗稱人豬，先以啞藥灌啞人喉，次以聾藥熏聾人耳，再剜雙目，復(fù)剁四肢，使人犯只剩下一段肉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卑矗褐軐嵱诩挤ㄕf明未盡，還有把這段肉身“使居廁中”一招，否則便不成其為“豬”矣。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八字評，已把全部“菜單”精髓傳盡：人對人的肉體虐殺伴以精神虐殺，比簡單的肉體虐殺更殘忍，是人性之惡淋漓盡致的宣泄和張揚。由是言之，故事新編《刀俎之間》，審惡之作也。既然是審，就必須直面著惡。所以“這個周實”要開出“人彘戚夫人”、“酒鴆甄皇后”、“腰斬李斯”、“車裂商鞅”、“凌遲袁崇煥”、“炮烙朱高煦”、“定殺屈原”、“殛鯀”、“宮司馬遷”加一個滅十族方孝孺的有女有男有文有武十全大補“人肉筵席”。可謂食不厭精，膾不厭細(xì)，美食美器，洋洋大觀。又，既然是審，就不可感情（或感想）代替政策，應(yīng)是臉不變色心不跳，做冷面殺手相，指點席面，激揚文字，甚至來點黑色幽默式酷評。比如“腰斬李斯”，評曰“用鍘刀將人犯從腰部斬殺，使之均勻地一分為二，俗稱一刀兩斷”；言簡意賅，頗能傳神。愚意似可做“一刀兩段”，如切紅白蘿卜或大蔥辣椒，方見干凈利落。又如“人彘戚夫人”，有評曰“昏死了的戚，剝了個干凈，再次擲在香案上……戚的胴體真是美呀！”讀此語，竟忘乎所以，想為周實加上一句“像脆皮乳豬”——餉我一臠，分我杯羹，饞誕滴而食指動矣。冷面殺手甜言蜜語和黑色幽默嫵媚多情，打造出變化無序的語言魔方，有時足以把“審惡”提升抽象成“審美”，所以世間遂有波特萊爾培育出的“惡之華”了。

應(yīng)當(dāng)聲明：周實“審惡”水準(zhǔn)難望波特萊爾項背。讀兩位之詩，可知。我這里僅在說“這個周實”審古人之惡，審來審去似乎把今人之我也糊里糊涂審進去了?？磥恚瑢彁禾嵘橄蟪蓪徝廓q如陷阱，閱讀時心神迷亂之際，那些平日深藏不露、未曾料想和不敢承認(rèn)又的確屬于自身的人性之惡，莫名其妙地被誘發(fā)出來：原來自己不僅是“人肉筵席”上的消極看客，一旦時機成熟，條件具備，也會食指大動，興會淋漓，有福同享。——想到這里，能不心驚肉跳血壓升高乎？

接下去，自然會想到魯迅先生的《狂人日記》。一則，“人肉筵席”這樣的意象，智商低下、識見淺陋如我，是絕對想不出的。二則，足下故事新編“菜單”，前賢狂人，可能在古久先生簿子字里行間已有發(fā)現(xiàn)，故而精神傳承，似有脈絡(luò)可尋。魯迅先生自稱所作“憂憤深廣”，菁華所系，乃千古絕唱“吃人”兩字，實指人對人的精神虐殺。這種從“審惡”到“審美”的升華，既驚世駭俗于當(dāng)日，亦流風(fēng)余響及今時。只是狂人之作在一九一八年四月，霜浸雪澌，已如隔世，狂人已然古人。今有賢者，或斥之為“偏激”，或目之為“過時”。隔世即是隔山隔水，語音有訛心性難通，不必強求。但在我看來，發(fā)之于歷史深層、出之于巨人心胸的吶喊，其警醒的力量，恐怕無所謂偏激與否，更是不會過時的?；虿灰詾槿?，就請打開電腦，連接網(wǎng)絡(luò)，隨點擊聲聲而至的“菜單”上，未必不會出現(xiàn)或古久先生簿中所載，或足下故事新編曾有，一二花色品種，遵古炮制，家常土菜；只不過一番高精尖包裝，酷斃帥呆，以致蕓蕓網(wǎng)蟲，沉浸其中，懶得識辨罷了。八十年前狂人一問：“沒有吃過人的孩子，或者還有？”沒有調(diào)查研究就沒有發(fā)言權(quán)，不知如何回答。穿透歷史隧洞的一聲呼喊：“救救孩子……”也許真的“過時”——謝天謝地，但愿如此。

老朽妄誕，越扯越遠(yuǎn)，必大違尊作遠(yuǎn)旨高義。冒瀆之處，祈能諒察。桃李杯酒，江湖十年，馀意難宣，珍重，珍重。

朱健

辛巳夏至，苦雨成秋之際。

朱健先生：

您好。信收到。見信如晤這句話，真是一點也不假。我仿佛看見您如何動筆，如何說話，如何寫了幾句之后，又回過頭來改一下。這使我想起十八年前，我寫了長詩《小石頭》，鐵原兄拿回去給您看，您給我寫的那封長信。您對晚輩的這份厚愛，真是使人難以忘懷。

您確是寶刀不老呀！

面對您的這封信，我一口氣看了兩遍。我想我應(yīng)回一封信，而且絕對不能馬虎。不過，什么口吻合適，卻又有點拿不太準(zhǔn)。雖然論文可以忘年，但您畢竟還是長輩。猶豫再三，抽煙兩根，望著裊裊升起的煙圈，覺得還是平實為好，但愿不至于使您失望。

這些年以來，我一直希望自己能夠?qū)懙煤眯?，完成每日的工作之后，業(yè)余時間除了看書，總是盡力多動動筆。然而，每每落筆的時候，卻又覺得才華不夠。當(dāng)然，也不愿意罷筆，不愿意自己放棄自己。于是，只好垂死掙扎。掙扎的結(jié)果也就是后來寫的一些東西，自然，也包括《刀俎之間》。

《刀俎之間》真的使您感到“心驚肉跳”么？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我自忖也就沒有辜負(fù)您對我的期望了。正如您所說，我的心里面，千百年來的皇權(quán)統(tǒng)治，就像一個大廚房，專制之刀的鋒利，愚民之俎的厚大，人肉之宴的豐盛，恰如流水席一般，一撥一撥的人來了，夢游似的拿起筷子，吃完后，抹抹嘴，拍拍屁股道個別，一個個的滿臉油光。這樣的食客會記菜單？想來大概不會的，事實上他們也不記，而且大都記性很差，即使吃的是各種名菜！至于那些做菜的人，那些開出菜單的人，歷來總是為自己的精明，自己的強悍，而竊笑，甚至洋洋得意的。

想想都有點令人心寒。

我做的只是發(fā)掘工作，將這些菜單稍稍整理，然后舉起來，抖一抖，使它發(fā)出一點聲響，以期引起大家的注意。

我想就目前的情況而言，我也只能做這一點。

我明白我寫的這些人事，誰都不會愿意看的，誰看了都會心里難受，誰也不愿將這些人事裝在自己的腦子里面。那么，為何還要寫？這事若往細(xì)里說，似乎真還不好說了。

我只能說我說不出來，我只能說是性格使然，我只能說我就是想和所謂忘性過不去。借用中國一句老話：當(dāng)局者迷，旁觀者清。一個人只要活在世上，恐怕他就無法旁觀，哪怕他想使自己旁觀，他也是在以旁觀的身份參與他所旁觀的人事。這樣說有點繞口令了。還是這樣表述好些：一個無法旁觀的人，一個身處局中的人，做事往往都憑直覺，很難有什么理性可言，即使這個人認(rèn)為自己比世人都要理性十足。

我就是一個這樣的人：一個自以為很有理性，做起來卻憑直覺的人。

寫這一組《刀俎之間》，憑的就是一股沖動。很多時候的情形是：一股氣提上來，筆卻久久地落不下去，落下去時也顯得生澀。我覺得我這個活著的人應(yīng)該寫寫古人之死，應(yīng)該寫寫專制之刀是如何花樣百出地扼殺生來自由的靈魂，應(yīng)該寫寫我們?nèi)祟愡@個自視極高的物種這個要統(tǒng)治地球的物種這個要走向宇宙的物種這個創(chuàng)造出那么多音樂那么多名畫那么多舞蹈的物種是如何自以為是地將同類悲慘地置于死地。

我擔(dān)心的是寫不好。

我寫這些東西的時候，壓根就未想過魯迅，更未想過波特萊爾。我想的只是我自己和我眼前浮現(xiàn)的情形。我感嘆皇權(quán)統(tǒng)治的穩(wěn)定，驚訝人生的變幻莫測，痛惜個體生命的脆弱。這種感嘆，驚訝，痛惜，我身邊的許多人大都是不往心里去的，頂多也就是唉呀一聲，然后又繼續(xù)匆匆忙忙過著自己習(xí)慣的生活，而我卻很往心里去。

我寫的只是我的心。

我不寫故事，也不寫人物，如果我寫了，那是我的心。

善也罷，惡也罷，都是我的心。

我的心是怎樣的呢？既然已經(jīng)在談文學(xué)，還是不離文學(xué)吧，我寫了這么一首詩：

看了這么多小說

心里難過

讀了這么多詩歌

心里難過

平凡而又新鮮的文字

質(zhì)樸而又絢爛的美人

全都無聲地墜落塵埃

剩下的只是一些虛華

在驕陽陰雨里生長開花

詩如何？不敢說。尤其是在您面前。七月派的詩人詩歌，總是令我遐想動心。

當(dāng)代小說于我來說，我以為最為重要的是落筆要有現(xiàn)實感。有了現(xiàn)實感，無論寫什么，小說都有當(dāng)代性。如果缺乏現(xiàn)實感，哪怕寫的是眼前人事，也會使人覺得遙遠(yuǎn)。

中華幾千年的文明于我輩確是遙遠(yuǎn)的。用我輩的目光回望歷史，我常生出一種幻覺：我仿佛看見飄渺的目光，穿越幽深的時空隧道，鉆入那些塵封的往事，然后與揚塵合在一起，形成那么一種象征。這象征能給人很多意味。這些意味是無法說的，只有那些敏感的心靈才能默默地深切感受。

刀俎之間，路將如何？人曰：不歸。

遙想那些不歸的靈魂，我寫下這組《刀俎之間》，記下刀俎的豐功偉績。

刀俎的功績?nèi)绱溯x煌，吾輩兒孫豈能淡忘？

周實敬上

二○○一年六月二十八日

再后來，就是2008年了。10月份，他出版了《朱健詩選》。恰恰就在那個月，我的右手不慎骨折，但我還是用左手在電腦上敲下了下面這點當(dāng)時的感受：

《朱健詩選》出版了，我是應(yīng)該說一說的。

可是，我該怎樣說呢？說他的詩，說他的人，說他的詩與人的關(guān)系？

這本詩選初編定時，我曾看過電子版，當(dāng)時若是落筆的話，肯定能對很多詩說出自己即興的感受?，F(xiàn)在再來寫，肯定不同了。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就是這樣的感覺吧。

如果不出這本詩選，我想我們只能看到朱健先生早年的詩，也就是那本《駱駝和星》所選載的那些詩。那些詩是很美的，也是非常耐讀的，比如，一九四三年寫的《夜》：

夜是一座大門

太陽被強拉進去

——關(guān)上門了

我用眼睛捫索著

黑色門板的

無數(shù)顆銅釘

和一只銀色的圓鎖

我失去了……

拿一張銀色的彈弓

和一條紅漆的手杖

荷包沉重的

掛在腰間

我開始出發(fā)

去尋找一件心愛的東西

……

詩很長，有五節(jié)。而，一九四四年所寫的那首奇異的《駱駝和星》，那就更長了，一口氣二百五十多行，這里引引第一小節(jié)：

昨夜，在干涸了的河底聚會

一位詩人說了一個沙漠的童話

十萬年前

沙漠是一片跳躍著波浪的大海

像一座綠色的洞穴

那里住著無數(shù)綠色肌膚的美男子

在多星的夜里

他們自海底躍出

赤裸了全身，披散著頭發(fā)

唱著歌

互相拋擲著浪花

洪亮的合唱

搖動了天空

星星們思凡了

一個一個搖搖欲墜

……

都是很浪漫的詩，都是充滿了激情的詩，年輕的詩人年輕的詩，至今讀來不老的詩。我讀這些詩，我很羨慕他，羨慕他的奇思妙想。

朱健先生后來的詩，較之這些，當(dāng)然不同，但有一首，可算異數(shù)，可惜只有一些片斷，數(shù)數(shù)一共八十七行，詩題《上帝死去之后》，寫于一九八九年：

是誰在呼喚我？我在哪里？

是我在呼喚我？我在哪里？

我在天上翱翔？還是在泥淖中翻滾喘息？

我是鑲著銀邊的烏云？還是沉默的巖石？

是凍僵的火焰？還是窒息在冰窟的魚？

是受傷的狼？羽毛脫落的鷹？

還是逃出陷阱的狡猾的老狐貍？

冬天卻展示夏日綠蔭，夏天又堅冰凌厲，

我是在什么季節(jié)？是日全食的中午？還是

冷霧凄凄的子夜？

我是未開的花骨朵？還是早熟干裂的漿果？

是狂飲同類鮮血的獸？還是溫順的天使？

我是云，是那塊低垂的雨積云——

我找到了自己。

……

我很喜歡這首詩，雖然只有一些片斷，因為我在這首詩里又看到了上個世紀(jì)四十年代的那個朱健。

六十多年前，在那個夜里，朱健先生出發(fā)了，去尋找他心愛的東西，不知他是否找到了？也許已經(jīng)找到了，也許還是沒找到，也許找到了卻又丟失了，也許雖然丟失了卻又失而復(fù)得了？但他曾經(jīng)找到了自己，或者希望找到自己，則是毫無疑義的。

活在這個人世上，難的就是找到自己，同時能夠保持自己。

我把感受發(fā)給鐵原，他點回復(fù)告訴我：你的眼睛真有毒。書在審稿時，獨獨《上帝死去之后》被審稿人抽掉了。

2011年，某次飯局時，我和鐵原又見面了。雖然同住一個城市，由于各人忙各人的，見面好像也不容易。他從口袋里，掏出一本書，遞給我，說是老爺子新出的，書名《野坡散記》四字勾起我的好多回憶。晚上，靠在床上翻閱，又記下了一點文字：

朱健先生是我朋友鐵原兄的老父親，也是我的老朋友。之所以這樣說，一是因為他是父輩（文學(xué)上也是老前輩，七月派的老詩人），二是他一直對我好（試想哪天我犯了錯，我想他也對我好的）。

你怎么能這樣說呢？有人也許會這樣質(zhì)問我：對你好不好就是標(biāo)準(zhǔn)了？我說那當(dāng)然。一個人對一個人如何看怎么樣，最能表現(xiàn)他的立場他的觀點以及是非愛憎標(biāo)準(zhǔn)。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就是這個意思吧。

我與朱健群分類聚（為了說得方便些，省去先生兩個字），主要還是都愛讀書（當(dāng)然，同時還有寫作）。記得那年我將拙著《性比天高》初稿送他，請他看看，拿捏，評定，他看后打電話要我看看尼采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我說好，去買了，看了前面一部分，我想我就知道了他要我看的意思了。我感受了尼采的激情，也感受了他的激情，我感受到熱的血那么樣的轟隆?。ㄋ麑ψ咀魅绾慰?，喜歡不喜歡，那是另外一回事了）。

朱健是有激情的，老了，還是有激情。無論他在寫什么，不管他是如何寫，在我看來都是詩，朱健終歸是個詩人。我喜歡他寫的詩，尤其年輕時候的，那時的他，那樣年輕，面容清瘦，輪廓分明，想象那樣新穎奇崛，那樣大膽，那樣單純，那是多么美好的心。

朱健晚年多寫隨筆，而且寫得頗具韻味，也是他的個性使然。比如這本《野坡散記》，新朋，舊友，《紅樓》，《水滸》，左派，右派，軼聞，時事，興趣盎然，一一道來，哪里見得半點老態(tài)？整個一個年輕態(tài)！他于諸多瑣碎之中展示出了我們平常所不注意的那些平常，細(xì)心仿佛與生俱來，耐心也仿佛與生俱來（我們可以編很多故事，我們可以寫很多故事，但我們常忽略我們的平常，特別是平常中的內(nèi)心，我們?nèi)狈?xì)心和耐心）。

我喜歡朱健，喜歡他的這些特質(zhì)。

野坡在我的印象中，位于長沙的東南角，是一個很陡很陡的大坡。十二三歲時，曾因為出身，變成“狗崽子”，只好靠推板車謀飯。記得我曾推過那坡。那是一個滾燙的夏天。汗珠一粒粒，從頭上滴下，滴到瀝青馬路上，滋地一聲就化了。

二〇一二年十一月十九日于長沙

（注：朱健，原名楊鎮(zhèn)畿、楊竹劍，1923年生，山東鄆城人。因時世際遇，朱健早年所受的教育并不完整連續(xù)——抗戰(zhàn)時期，流亡四川求學(xué)；皖南事變后被迫離校，輾轉(zhuǎn)甘陜等省；1946年再到四川進重慶鄉(xiāng)村建設(shè)學(xué)院學(xué)習(xí)，并參加學(xué)生運動。他當(dāng)過汽車站站員、工廠文化教員、中小學(xué)教師、工廠廠長，也曾任職政府機構(gòu)，后從事電影劇本編輯和創(chuàng)作。1976年到1979年，他與羊春秋教授等人在《辭源》修訂組共事。朱健自言是個文化圈外人，卻“偶然”成為了“七月派”詩人之一，“偶然”成為《讀書》雜志長期供稿作者。他從1940年起，就在重慶的《希望》、西安的《流火》及成都、蘭州、昆明、長沙等地報刊發(fā)表詩作，有詩集《駱駝和星》、《朱健詩選》，散文隨筆集《瀟園隨筆》、《無霜齋札記》、《逍遙讀紅樓》、《人間煙火》、《碎紅偶拾》等著作行世。）

（作者單位：湖南省出版集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