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山、一所大學、一群人和一脈傳統(tǒng)
獨秀峰是桂林城的一座標記,這不僅因為其山水美學意義上的挺拔與獨立,更在于內中所蘊含的深厚文化底蘊。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一方人造就一種文化。獨秀峰不僅傳承著干余年來的人文薪火,其山腳下的廣西師范大學更養(yǎng)育了一批寫作人,是為獨秀作家群。值得注意的是,在這其中特別是上世紀80年代以后涌現(xiàn)出了一批實力頗強的女作家,包括彭慧、馮志奇、張燕玲、楊麗達、楊映川、黃詠梅、劉永娟等。她們的背景與職業(yè)各異,創(chuàng)作題材與風格也較為多元化,但在寫作的來路、質地和肌理上仍有若干共通之處:她們都曾置身于同一處山水的浸潤,接受過同一脈學術積淀、文化傳統(tǒng)的滋養(yǎng),共享過同一座精神家園。而今,這部《背景——獨秀女作家作品集》所呈現(xiàn)的,不僅僅是獨秀女作家創(chuàng)作與其背景——大學文學教育、特定地域文化和人文精神滋養(yǎng)之內在聯(lián)系,同時展現(xiàn)了一種尊靈魂的、有重量的、有著廣闊精神視野和至深向度的文學,這也是她們所一直堅守的信仰。
這信仰首先來自傳承。張燕玲的一段話很好地闡釋了獨秀峰下的文化傳統(tǒng)是如何在作家身上薪火相傳的,它“不僅僅源于~城的桂花,更源于抗戰(zhàn)時期那蓬蓬勃勃的民族解放的先鋒精神,源于那道始終矗立我們身后充滿生機的文化背景。這道背景猶如當時的西南聯(lián)大,這道背景其實是座人墻:郭沫若、茅盾、巴金、艾青、胡風、歐陽予倩、田漢、夏衍、洪深、柳亞子……這真的是一座令中國人景仰的偉大人墻。……如此背景下的文化薪火,給我設下了一個高度,使得我30年來不敢松懈,那道背景在我心目中很大很大”。除卻背景上的感召與文化精神的傳承,大學教育對文學生產的影響則更為直接和具體。學院化的經(jīng)典文學教育為獨秀作家群提供了完善的知識結構和扎實的文學素養(yǎng),這為其日后創(chuàng)作打下了堅實的基礎。而校園文化的繁榮不僅豐富了莘莘學子的文學想象,也見證了大學里茁壯成長的作家夢,是以張燕玲說“個人的品格、心性和立場,根就在這里,就在這個時代,就在詩社里,就在師大里,就在桂花香里”。
當個體與一個時代、一處地域的精神氣質相遇合時,便會產生微妙又豐富的效應。這里,相同的文化背景與傳承,相似的精神底色和胎記,使得她們承襲了獨秀作家群所保有的一脈可貴的文學傳統(tǒng),即對人生世事持有深刻的洞察力,同時懷有可貴的悲憫與承擔精神,關注歷史和當下、城市與鄉(xiāng)村、現(xiàn)實和夢想、此岸與彼岸,用細密的書寫構筑那一小塊故鄉(xiāng),卻又以有力的靈魂敘事支撐起一個廣大的時代。作為女性,她們又格外關注女性的命運,以其從容和深情為那些底層的、邊緣的、于苦痛中的女性作證。
走出閨房:另一種女性寫作倫理
弗吉尼亞·伍爾夫的“一間自己的房間”一向被奉為女性解放的圭臬,本意是為爭取女性寫作者物質和精神的雙重空間。然而在20世紀中國,當女性發(fā)現(xiàn)娜拉走后“不是墮落就是回來”時,便紛紛退回閨房,很多女作家沉潛入自己的幽閉內心,這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女性寫作中尤為突出,一時間“私人化寫作”“身體寫作”風靡文壇。獨秀女作家們無疑是這場“閨房寫作”浪潮中的異類。作為女性作家,她們雖然同樣有著精微深刻的個人經(jīng)驗,但卻以“缺席”的方式更深刻地見證了這些經(jīng)驗的“在場”。她們走出閨房,移步至更廣闊的天地之間,建立了一條溝通自我與世界的路徑,去挖掘和表達塵世間那些更為苦痛的、深沉的和極端的經(jīng)驗。本雅明曾經(jīng)這樣解釋小說的目的:“通過表現(xiàn)人的生活把深廣不可量度的帶向極致?!豹毿闩骷业淖髌氛浅驎鴮憽吧顝V不可量度”與“極致”的“人的生活”的一種努力,為當代女性文學提供了一種極富價值的寫作倫理。
楊麗達的《桃花塘記》是一曲女性自我尋找與自我拯救的挽歌。抑郁癥患者、婦產科醫(yī)生解花雨對枯燥工作和無愛婚姻心生厭倦,失去了愛與性的能力。經(jīng)過一番痛苦而艱辛的自我尋找終于康復,但等待她的卻是“外面更多的障礙”。青娥是一位對愛情存有積極幻想的妓女,在經(jīng)歷了種種挫折之后嫁予良人。兩位女性結局看似完滿,其背后卻隱藏著巨大的心靈危機,因而此處作家用了小標題“無奈花開”,表現(xiàn)女性生存的窘境,即便在經(jīng)歷種種磨難之后獲得了暫時的安穩(wěn),卻亦是一種無奈之舉,比安穩(wěn)更永恒的是無限苦痛的記憶并指向不可知的未來。
張燕玲則沉潛入歷史,書寫時空過往中女性的歡欣與悲痛、歌與哭,以及她們的生存和命運。散文《朝云,朝云》是對蘇東坡侍妾朝云的欣賞和贊美。朝云身份低微,但卻靈秀聰慧、極富才情,她與蘇東坡相知相伴,即便蘇軾被貶謫流放至嶺南,她亦一路相隨,克勤克儉,是“頗具現(xiàn)代色彩的愛情”,而作家之所以熱愛朝云,是因為她“愛得夠濃、夠烈、夠艷,也夠精彩”。作家飽含深情地贊頌了朝云的生之熱烈、愛之深切,同時也為她的逝去傷懷。朝云是女性實現(xiàn)自我價值與精神追求的典范,亦是女性理想愛情與人生模式的寄寓,這也許正是作家在尋覓心靈風景之途上想要抵達的岸。
其實在獨秀女作家的創(chuàng)作中,早有這樣一脈深切的、富有人文關懷的女性意識。40年代女作家彭慧有篇小說《巧鳳家媽》,主人公巧鳳媽是個勤勞質樸、快人快語、有旺盛生命力的農村婦女,然而丈夫早亡,獨生女兒巧鳳又被日軍飛機炸死,因而在村人眼中成了命硬、克夫克女的異類,因水災只能去修路,最終被泥石流掩埋。這里,巧鳳媽的形象與魯迅筆下麻木的祥林嫂、蕭紅筆下忙著生忙著死的鄉(xiāng)村婦人一樣,是中國婦女群像的縮影。作家以記錄者和守護者的角色對這片土地上的女性及其命運進行書寫,照亮了那些幾乎被忘卻的悲愴的生命,使她們的無奈、苦難和心碎不至于被永遠地從這個民族的記憶中抹去,為中國文學保存了一份溫柔的紀念,更有一份沉重的哀傷。
有精神根據(jù)地的寫作
地域文學敘事綿延百年,構成了20世紀中國文學傳統(tǒng)的重要一脈。這其中很重要的原因在于地方經(jīng)驗為作家提供了精神根據(jù)地,使他們經(jīng)由窄徑而通達開闊的人心世界,所以無論是福克納的約克納帕塔法、沈從文的湘西,還是莫言的高密東北鄉(xiāng),都是作家為自己的寫作建立的獨一無二的王國。獨秀女作家的作品中之所以具有明顯的精神向度,也是因為她們還保有自己的精神根據(jù)地,這為文學提供了扎實的來頭和去處。
劉永娟小說中的人物來自家鄉(xiāng)桂北的每一個角落?!稄埫利惖膽颉分械墓艝|坪是一個古老閉塞的村莊,這其中有作家家鄉(xiāng)的影子,亦是千萬個中國鄉(xiāng)村的寫照。其中幾代女性的生活經(jīng)歷、內心甘苦、夢想的萌生與破滅構成了一部鄉(xiāng)村女性成長史。主人公張美麗“心里裝的世界大得很”,然而高考失利令她不得不放棄美好愿望,嫁人、過如古東坪上祖祖輩輩女性那樣的生活,理想砰然破碎的聲音令人動容。母親如所有的中國傳統(tǒng)農村婦女一樣操勞又得不到尊重,瘦、虛;女伴水蓮早早嫁人生女,卻因連生女孩境遇凄涼;妹妹考上師范卻沒機會繼續(xù)讀書;水蓮剛出生的女兒病死,被“用撮箕提著,拎到田邊,挖了個淺坑,就埋了”,留著過一陣兒肥田。作家?guī)锥葘憦埫利惖男摹吧n茫而悲涼”,并借她之口發(fā)出這樣的慨嘆“古東坪女子的命運,幾億光年、無限的宇宙中的一小粒塵埃,有誰來悲憫呢?”現(xiàn)世中,一定還有千千萬萬女性如此塵埃般活著,作家對鄉(xiāng)村女性充滿了理解和仁慈,滿懷憐憫地寫出她們的生與死、希望與無奈,訴說女性置身于中國鄉(xiāng)村傳統(tǒng)道德與倫理中的悲劇宿命,于細膩中呈現(xiàn)大悲憫。
張燕玲的散文《家在賀州》《流過瀟賀古道的記憶》等以優(yōu)雅、抒情的筆觸,追溯了賀州的人文血脈,構筑了關于故鄉(xiāng)的文化記憶。瀟賀古道是溝通廣西與中原世界經(jīng)濟文化的重要通衢,是嶺南文明不可或缺的重要構成;而何香凝等文人客居賀州時于苦難中的高貴和良善,更內化為作家的自我激勵。如此文化積淀與傳承,潤物無聲地施惠于作家的地域文化身份建構,創(chuàng)作之外,她在學術研究與文學批評領域亦本著一腔愛與赤誠,持續(xù)為地域文學發(fā)聲。
黃詠梅的家鄉(xiāng)在一個地理、風俗、語言都與廣州很接近的城市——梧州,而成年后在廣州的工作、生活經(jīng)歷又使她深悟到這個城市的精髓,因而有評論家說她的小說“嶺南味最足”。的確,她作品中呈現(xiàn)的是世俗的、平民化的、更為接近本質面目和肌理的廣州,《多寶路的風》流溢出的西關傳統(tǒng)、風情、生活方式和人的心性,《負一層》阿甘媽的燒鵝店,《開發(fā)區(qū)》那個街坊活動中心,《勾肩搭背》中的白馬、石牌村,還有服裝批發(fā)市場里熙來攘往的男男女女……大世界和小人物,現(xiàn)實與理想,溫情和冷漠,平和沖淡卻又生生不息都在小說里交會,所謂廣州精神也由此生發(fā)出來。黃詠梅在她的小說中不斷投射對現(xiàn)代都市里小人物的關注,挖掘浸淫于嶺南文化中的普遍人性。讀她的小說,你會深深地感觸于她的人情練達,以及掩藏在這之后的悲憫之心。她對人與外部世界之間互動關系的精細觀察,對人內心經(jīng)驗的細致體會,以及對每一個夢想所投注的溫情,追溯源頭,應該都來自她對廣州這個精神家園的“繾綣和失卻的疼痛”。而精神根據(jù)地所帶給一個作家的,也正如她所說,“更能讓人真實地感到存在,這對小說來說可能是一個好的搖籃”。獨秀女作家們所呈現(xiàn)的正是這樣一種有根的、有溫度的、有靈魂的書寫。
小時代中的大悲憫
“這是一個最好的時代,也是一個最壞的時代?!钡腋乖凇峨p城記》中的讖語放在當下仍無比妥帖,無論關乎世事,還是文學。掀開喧囂浮華的外衣,從精神底色來看,這無疑是一個小時代。人文精神與理想主義的失落表現(xiàn)在文學上,便是“商品”增加、“作品”減少,能夠直抵時代與人心內核的文字更為難求。因而,那些書寫時代縫隙中的殘酷真相、關注入的心靈無處還鄉(xiāng)的作品便顯得尤為可貴。
黃詠梅的小說中就蘊含著這樣的品質?!敦撘粚印返闹魅斯且晃蝗踔堑湍艿呐园⒏?,經(jīng)歷了生活的種種不順后跳樓自殺。拋開被母親嫌棄、被戀人拋棄和被炒魷魚的表象,平庸的日常生活所給予人內心深處的挫敗感與無望是摧毀阿甘的元兇。在都市這一現(xiàn)代性所賴以依托的公共空間中,除了摩天大樓、車水馬龍以及一切帶有未來主義屬性的速度與力量,仍有無數(shù)平凡甚至渺小的蕓蕓眾生,作家筆下的他們在時代夾縫中的扭曲生命與內心,遠比物質的泛濫、欲望的叫喊更為痛切和有穿透力。楊映川也是一位擅長寫都市人壓抑靈魂的作家,小說《三公里》中的兩位女主人公因為一場偶然事件改變了各自的人生道路,十余年來背負著同樣的心靈枷鎖,隱秘心理無法為外人道,只能通過夢游、苦力等自我折磨的方式來得以釋放。作家將都市人心幽暗處的罪感刻畫得極為深刻。罪感來自道德感,是人對自身錯誤與缺陷的認識,并將通過懺悔與贖罪指向終極價值。楊映川小說中對于人類靈魂深處罪感的表達,體現(xiàn)出作家精神追問的深度,在當下寫作中是十分難能可貴的。張燕玲散文《此岸,彼岸》中那群沒有彼岸的臺灣老兵,馮志奇散文《沒有署名的歌曲》中歷經(jīng)坎坷卻未改初衷的王洛賓,都是蒼茫世事中等待普度的靈魂。他們所遭受的肉體創(chuàng)傷和心靈疼痛被作家以悲憫之心帶入更廣大的精神視野,這正是文學的大境界。
讓我們再回到彭慧。她于1947年寫下的短篇小說《皮大衣太太》如今看來仍頗具現(xiàn)代意味。火車上與“我”同車廂的穿皮大衣的太太,本是未經(jīng)過都市文明洗禮的天真的鄉(xiāng)下姑娘,卻硬要被丈夫塑造成一位北平官員太太,為此置辦了皮大衣,將來又要買新皮鞋、燙頭發(fā)、學北平話。而丈夫做這一切的初衷并非出自對妻子的愛,卻是想通過漂亮的太太來獻媚于上司。在這里作家所關注的,不僅僅是女性被男性霸權的物化過程,更有鄉(xiāng)村與都市、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的沖突和糾葛,以及其間人心的浮沉。直至幾十年后的今天,這仍是一個極富張力的空間,也是當代獨秀女作家們所反復表現(xiàn)的。
她們與受過那方山水滋養(yǎng)的許多人一樣,對過往生活中的美好始終懷著珍視與感恩,并對我們生存的現(xiàn)世和人的心靈抱有無盡的關切與敬重,不懼怕難度,不回避人靈魂里深刻的痛楚,我想,這正是獨秀女作家作品背后的精神底色,也是文學應該堅守的一種道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