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障礙都在摧毀我”,伴隨著年華的啃噬,我似乎總是比昨天更明白卡夫卡這句話的重量。
我越來越感覺自己是一個思想和文學(xué)的病患,被眼前“浮動的盛宴”摧毀之后,就躺在了波德萊爾所說的“人生的醫(yī)院”里,和所有病人一樣,天天“渴望調(diào)換床位”。所以,我就常常跟那些問候我的人說:我很忙,我很忙……但為什么這么忙?忙什么?這樣的問題最好不要思考,不然就會有一股醫(yī)院消毒水遮掩下的腐尸氣味撲面而來。
德勒茲說:“文學(xué)似乎是一項健康事業(yè):并不是因為作家一定健康強壯……相反,他的身體不可抗拒地柔弱,這種柔弱來自在對他而言過于強大、令人窒息的事物中的所見、所聞,這些事物的發(fā)生帶給他某些在強健、占優(yōu)勢的體魄中無法實現(xiàn)的變化,使他筋疲力盡?!蔽姨稍凇搬t(yī)院”里最主要的任務(wù)就是思考,思考如何面對那些“過于強大、令人窒息的事物”,但除了時光被冰冷地打發(fā)掉之外,我一無所獲,“柔弱”“筋疲力盡”不過是一個可恥的標(biāo)簽,引發(fā)“強健的體魄”惡意的哂笑;失望乃至絕望讓我變成一個虛無主義者,對那些自稱極具療效的“藥丸”和醫(yī)術(shù)高明的“大夫”越來越充滿敵意。
敵意真的不錯。本來在這么年輕的時候就淪落為一個和自己職業(yè)背道而馳的虛無主義者,簡直就是一場災(zāi)難,但由此兌換的敵意讓我覺得我還活著,或者說,我還不至于病死。敵意讓我保留了適度的憤怒,以及由這種憤怒激發(fā)的反抗的意志;而懂得反抗讓我勉強對得起“青年”二字,讓我知道失敗和哭泣未必是一樁丑聞。
我經(jīng)常做勇士或煽動家的夢,在夢里我反復(fù)引用海德格爾評價尼采的話:“虛無主義”眼下毋寧就意味著:一種擺脫以往價值的解放,即一種為了重估一切價值的解放。我站在廣場的高臺上振臂高呼,呼喊我的同齡人組建尼采召喚的“青年之國”:“如果世界被從這些成年和老年那里拯救出來,肯定是對世界更好的拯救!”開戰(zhàn)!向一切老于世故的僵尸們開戰(zhàn)!
然而,“夢是好的,否則,錢是要緊的”。當(dāng)我滿頭大汗醒來的時候,往往面對的都是那張中老年醫(yī)生和藹的面孔:小朋友,乖,該吃藥了。當(dāng)我驚慌失措地把“批評”的矛奮力刺出時,發(fā)現(xiàn)對面空空如也……
“荷戟獨彷徨”是不是有英雄般的悲壯呢?如今,假扮英雄的戲子們?nèi)邕^江之鯽,真的英雄罕見且無助,此時“不如多扔些破銅爛鐵/爽性潑你的剩菜殘羹”,悲壯固然沒有了,但搗亂的趣致卻總還會有些吧?
“說話說到有人厭惡,比起毫無動靜來,還是一種幸福。天下不舒服的人多著,而有些人卻一心一意在造專給自己舒服的世界。這是不能如此便宜的,也給他們放一點可惡的東西在眼前,使他有時小不舒服,知道原來自己的世界也不容易十分美滿。蒼蠅的飛鳴,是不知道人們在憎惡他的;我卻明知道,然而只要能飛鳴就偏要飛鳴?!保斞浮秹灐ゎ}記》)
我的理想就是以批評的敵意,做這樣一只令人厭憎的“蒼蠅”,這就好比病人插上了紙糊的翅膀,總是生造了幾分逃出病房的幻覺或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