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① 由劇作家蝌蚪寫給日本作家杉谷義人的四封長信和一部話劇構成，以姑姑從事計生工作五十多年的人生經歷為主軸，還原了新中國近六十年波瀾起伏的農村生育史。小說對計生工作執(zhí)行中非人性的做法進行了尖銳的批判，而在反思這段影響成千上萬家家庭的計劃生育政策時，又選擇了寬容——寬容了在特定歷史條件下的執(zhí)行者，對歷史也作了寬容。同時，在寬容情懷下，《蛙》中的各色人物，又對自己曾經犯下的錯，進行了深刻的懺悔。由此，使批判、寬容、懺悔這三個原本不相干、甚至有著尖銳對抗的詞，被巧妙地裝在了《蛙》里，讓《蛙》散發(fā)出了獨特的味道。

一、批判：直指計劃生育實施中的非人性

計劃生育是中國的一項基本國策。批判計劃生育，在目前的意識形態(tài)下，就等于批判、甚至否定國家政策。因而，面對計劃生育，幾乎所有作家都選擇了沉默，致使計劃生育推行半個世紀以來，一直沒有相應的文學作品誕生，使其成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禁區(qū)。莫言做了第一個吃螃蟹的人，歷數(shù)了在推行計劃生育過程中非人性甚至是暴力的行徑，尖銳地表達了他的批判立場。

在目前的政治語境下，一直有著“政治正確即手段合理”的片面認識。但再無懈可擊的“政治正確”，如果手段非法，必將消解“政治正確”。正如《蛙》中蝌蚪給杉谷義人的信里，就對計劃生育這項國策給予充分地肯定。但是，問題在于中國幾千年傳統(tǒng)的生殖觀念在農村根深蒂固，與國家的基本國策形成了對立的矛盾，致使在推行中，因矛盾對立而采取了種種不人道的手段，又消解了其合法性。而《蛙》既對計劃生育這項國策給予了肯定，又對執(zhí)行中這種不人道的手段進行了尖銳的批判，從而使《蛙》具備了必要的警示作用，這在當下推行的城市化浪潮中，一浪賽過一浪的拆遷運動，無疑具有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

《蛙》中所鋪排的計劃生育在實施中的非人性，可謂是驚心動魄，三個追捕畫面的白描式書寫，將計劃生育過程中的冷血和殘酷傳達得淋漓盡致，也讓在制度合法性的掩蓋下，執(zhí)行者可怕的“殺人”嘴臉暴露無遺。

追捕場景一：一尸兩命，天理不容

手段：姑姑帶領工作人員冒著大雨，駕船赴東風村動員張拳老婆耿香蓮去衛(wèi)生院做人流手術的路上，公社黨委書記秦山就打電話給東風村的支部書記張全牙，下達死命令，讓他動員一切力量，把耿香蓮弄到公社流產。一心想“留后”的張拳讓三個女兒跪求無果后，人最本能的反抗被激怒出來，用棍子將姑姑的頭打傷。在姑姑的威脅下，耿秀蓮現(xiàn)身。在上船準備押送到衛(wèi)生院做人流手術時，耿秀蓮跳河欲逃。在追捕中，姑姑明知五個月身孕的孕婦鳧水很危險，卻一再讓秦河“慢慢地開”，在逼近孕婦時，姑姑“從褲兜里摸出一盒擠得癟癟的煙，剝開，抽出一支，叼在嘴上，又摸出一個打火機，扳動齒輪，吡嚓吡嚓地打火，終于打著。姑姑瞇縫著眼睛，嘖嘖吐著煙霧”。

后果：“那女人的身體已在漸漸下沉，而且，空氣中似乎散發(fā)著一股血腥的味兒?！薄懒恕皇瑑擅?。

姑姑的形象：直接形象——婊子，母狗，殺人魔王（張拳咒罵）。間接形象——姑姑掙扎著，但那三個孩子像水蛭一樣附在她的身上。姑姑感到了膝蓋一陣刺痛，直到被那女孩咬了（連孩子都主動出擊，從側面反襯出姑姑在鄉(xiāng)間的形象之糟）。

判斷：“死命令”，“動員一切力量”，“弄”，這些生硬、“文革”時代的詞匯，用在一個懷孕的婦女身上，足見執(zhí)行者對生命的踐踏和藐視。姑姑在船頭從容、冷靜地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態(tài)抽煙的形象，將一個女人的冷血，推向了極致。

追捕場景二：株連四鄰，手段惡劣

手段：姑姑帶領著陣容龐大的計劃生育特別工作隊進村，無所不用其極地逼自己的侄媳婦就范。姑姑先命令人武部副部長指揮民兵采取一些野蠻的做法，逼迫鄉(xiāng)鄰對當事者施暴，對著擴音喇叭高喊：王金山家的左鄰右舍聽著，根據(jù)公社計劃生育委員會的特殊規(guī)定，王金山藏匿非法懷孕女兒，頑抗政府，辱罵工作人員，現(xiàn)決定先推倒他家四鄰的房屋，你們的損失，都由王金山家承擔。如果你們不想房屋被毀，就要立即勸說王金山，讓他把女兒交出來。

結果：“左鄰右舍們一窩蜂地擁到王金山家大門前，拳打腳踢那門，扔破爛磚瓦到院里，有一個還拖來幾捆玉米秸子，準備點火燒房子?！蔽＜睍r刻，王仁美現(xiàn)身，最后死在了手術臺上，又一個一尸兩命。

姑姑的形象：“妖魔”“騷貨”“黑了心肝”“沒了人味的魔鬼”“雙手沾滿了鮮血”“死后要被閻王千刀萬剮”。（岳母的咒罵）

判斷：打著合法旗號，卻干著株連四鄰的非法勾當，使本懷同情之心的鄉(xiāng)鄰也被逼無奈，極端地與施害者站在一條線對王家下手來反觀執(zhí)行者，不難看出執(zhí)行者作為鄉(xiāng)鄰離間者的可恥形象，他們是破壞鄉(xiāng)村社會和諧的罪魁禍首。

追捕場景三：發(fā)動群眾，血腥熏人

手段：追捕王膽，姑姑們不僅再次發(fā)動群眾運動的伎倆，而且非法拘禁陳鼻和陳耳，更是無視法律對私人財產的保護，擅自將王膽辛苦賺來的錢拿來做尋找王膽的工錢。在發(fā)動群眾時，姑姑一方面撮合愛徒小獅子與“我”結婚，施放煙幕彈，迷惑對手，而同時，也布下天羅地網，欲將王膽“捉捕歸案”。在姑姑的圍堵下，王膽走投無路。

結果：她的血流光了，臉色像金紙一樣……孩子陳眉保住了，而王膽卻沒享受到一天做媽媽的快樂，就含恨而終。

姑姑的形象：直接形象——“對她從事的事業(yè)的忠誠，已經到達了瘋狂的程度?！遍g接形象——女人不生孩子，心就變硬了。

判斷：表面的足智多謀，掩蓋不了如姑姑這類計劃生育執(zhí)行者的冷血和殘忍。隨著社會的發(fā)展，計劃生育也面臨著更為復雜的情況，“沒錢偷著生”，“有錢的罰著生”，“當官的讓二奶生”，富豪找人代孕等等。

從計劃生育實施者在鄉(xiāng)村社會的三個追捕場景再到“代孕公司”，《蛙》都有著深刻的批判立場，可以說，《蛙》達到了中國當代文學史的一個新高度，有著強烈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精神。

二、寬容：眾人都哭時，

應該允許有的人不哭

莫言在京都大學會館以《小說與社會生活》為題的演講中說：“真正的文學，應該是超越了黨派和階級的狹隘利益，超越了國家和地區(qū)的封閉狀態(tài)，應該是站在全人類的高度，用一種哲學的、宗教的超脫和寬容，居高臨下地概括社會生活的本質，對人類精神進行分析和批判?！雹?/p>

莫言這番話，不僅將文學與政治做了歸位，更為重要的是他透露出了一種寬容的精神，文學的寬容精神。中國文學界一直批判諾獎有政治原因，是按西方的價值取向評判作品。但從莫言和《蛙》獲獎來看，這種指責毫無根據(jù)，指責也更加暴露了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對寬容精神的缺失。

《蛙》是一部尖銳的對現(xiàn)實批判的力作，但同時更多的是向讀者展示了人的寬容精神，我想，這才是《蛙》能獲獎的根本。

對計劃生育，莫言在文本中借姑姑之口說：“計劃生育不搞不行，如果放開了生，一年就是三千萬，十年就是十個億，再過五十年，地球都要被中國人給壓扁啦。所以，必須不惜一切代價把出生率降低，這也是中國人為全人類做貢獻?！痹诮o杉谷義人的信中，莫言也肯定了計劃生育的功勞，“過去的二十多年里，中國人用一種極端的方式控制住了人口暴增的局面。實事求是地說，這不僅僅是為了中國自身的發(fā)展，也是為全人類做出了貢獻?！边@是在抨擊計生工作亂象的同時，肯定了這項基本國策及其對人類所做的貢獻，體現(xiàn)了作者客觀、公正、寬容的態(tài)度。對能放下恩怨的衛(wèi)生院長及飽受摧殘迫害卻盡職盡責的醫(yī)生黃秋雅等人物地描述來看，傳達的同樣是人的寬容。

面對“文革”中這些喪失人性的事，莫言一改批判的立場，而是選擇了寬容?！罢l有罪？一個最響亮的論調是：我們都是那時代共同的狂人，我們都有罪。從現(xiàn)象上看，也的確如此。政治運動波詭云譎，告密者反被人告，整人的又變成了被整的，似乎沒有哪一個人是真正消停的。如果要找一個罪魁禍首，那就是時代錯了。大家都是時代的忠實臣子，將錯就錯而已。著名政治哲學家阿倫特認為，與責任不同，罪過總是有針對性的，真正的罪責應該由‘個人’來承擔，‘哪里所有人都有罪，哪里就沒有人有罪’。在荒蠻歷史的攜裹下，在一個非人化運轉的官僚系統(tǒng)里，個人有何罪？”③

在《蛙》中，姑姑是王仁美之死的一個禍首，但作為王仁美丈夫的“我”，卻“不抱怨姑姑”，客觀理性地認識到這是特定歷史造成的，因而對扼殺兩千八百條生命的姑姑，最終得到了以“我”為代表的諸多受害者的寬容，“我”愿意接受讓姑姑通過一次未遂的自殺“重生”，開始正常的生活，這就是寬容，對歷史的寬容，對歷史中曾經的罪人的寬容。

批判的意義，一直以來說的是“懲前毖后”，而對于當今的中國，恐怕批判更應落到“毖后”上才有價值，批判不應當是“拉清單”似的清算。事實上，中國社會當下的信任割裂，很主要的一個原因就在于寬容的缺失，“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般的斗爭哲學貫穿于每個人的意識形態(tài)之中，就《蛙》中所反映的計生工作而言，揭露計生工作者的殘暴、非人性，顯然更易于得到喝彩聲，因為它質疑的是政府，是強權。但事實上，民間一些畸形的生育觀——比如重男輕女等等導致的“超生”，難道不該在反思之列？愛而能言其弊，恨而能道其利，這才是客觀而有價值的批判和反思。

莫言說：文學可以告訴人們的很多，我想通過我的文學告訴讀者的是：當眾人都哭時，應該允許有的人不哭。④ 而我認為，這句話后還應該有一句話，當不哭成為主流時，應當原諒那些當時哭的人，這才是真寬容。

三、懺悔：他人有罪，我也有罪

中國文學，或者說整個中華民族，最缺乏的就是懺悔意識。“文革”后，一大批被整的作家復出，形成了集體敘事的傷痕文學， 對“文革”做了徹底的否定，對相關現(xiàn)實問題進行了揭露和批判，當然也有人開始反思，反思歷史，也反思自己，比較具有代表性的是巴金的《隨想錄》， “從自身經歷出發(fā)來反省‘文革’，并由此展示出整個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主體精神在50年以后歷次運動中被屢屢摧殘直到消失的遭遇，書中更為深刻的地方還表現(xiàn)在巴金通過真誠的懺悔，暴露了‘五四’傳統(tǒng)被毀后知識分子喪失了自主性而成為‘精神奴隸’，甚至墮落成‘權利體制的幫兇’的悲劇命運。”⑤ 但是，巴金的懺悔，還是停留在仍然是一種“懺悔的人”的懺悔，并未達到現(xiàn)代層次上的“人的懺悔”。⑥

“我想從八十年代開始，尤其到了九十年代以后，‘懺悔’，實際上變成了我們知識分子口邊特別熱的，特別俗的，最后要濫到泛濫成災的那么一個詞兒。每個人都在要求別人懺悔，甚至逼著別人懺悔，很少人要對自我進行懺悔。我覺得從這些方面來講，我們現(xiàn)在已經到了不要去指責別人，不要逼著別人懺悔的時期，到了應該往里看，進行自我懺悔的時期。我這本書給臺灣版寫了個序，最后一句話就是‘他人有罪，我也有罪’?！雹?莫言的“他人有罪，我也有罪”繼承了魯迅“人人吃人，我也吃人”的反思角度，是對整個人性的反思。

莫言的《蛙》中，有五種懺悔意識——姑姑在計劃生育中強制推行人流，尤其是由此導致“一尸兩命”而產生的“負罪”懺悔意識；杉谷義人對父輩侵華所犯下的罪行的懺悔；以陳眉為代表的“地下代孕者”而產生的“負罪”與“救贖”感；以蝌蚪自己因王仁美之死產生的負罪感，這里也包含了作者自己的懺悔。

（一）姑姑的懺悔：亡羊補牢晚了嗎？

姑姑出身好，自小有膽有謀。做了醫(yī)生后，強力推行現(xiàn)代接生技術。可以說，姑姑是高密東北鄉(xiāng)“圣母”級的人物。改變姑姑的是與之熱戀的男友王小倜出逃臺灣，姑姑“切開了左腕上的動脈，用右手食指蘸著血，寫下了血書：我恨王小倜！我生是黨的人，死是黨的鬼！自此，為了證明自己的誓言，姑姑以一種近似變態(tài)的方式踐行著自己的諾言。直到退休的那天晚上，千萬青蛙的出現(xiàn)，對姑姑發(fā)起突然襲擊，讓她感到“那天晚上的青蛙叫聲里，有一種怨恨、一種委屈，仿佛是無數(shù)受了傷害的嬰兒的精靈在發(fā)出控訴”，讓她深感震驚，從此走上了救贖之旅。

誰有罪：姑姑，還有如姑姑這樣成千上萬的計劃生育的執(zhí)行者，只是在執(zhí)行國家政策，執(zhí)行者有罪嗎？“大家都是時代的忠實臣子”，臣履主命，何罪之有？

向誰懺悔：向經自己手流產的兩千八百個未來到這個世界的嬰兒懺悔。

贖罪方式：姑姑以捏泥娃娃、供奉泥娃娃的，祭祀迷信的方式，在做著贖罪、懺悔的事。

贖罪意義：從科學的角度講，生命是一次性的，姑姑近似迷信的方式，不可能真正贖罪。然而，雖然看似荒謬，但懺悔也是必需的。亡羊補牢，雖晚矣，但“補牢”對現(xiàn)實有著極其深刻的現(xiàn)實意義。

（二）杉谷義人的懺悔：正視歷史的態(tài)度、敢于承擔

在侵略中國期間，日本帝國主義侵略者在中國侵占大片國土，導致傷亡人數(shù)達三千五百多萬，直接和間接財產損失共達六百二十多億美元，凍死、餓死者不計其數(shù)，被抓到日本的華工一千多萬，對中國人民犯下了累累罪行。

誰有罪：日本當年的侵華戰(zhàn)爭，給中國人民、世界人民帶來了難以撫平的創(chuàng)傷。時至今日，日本右翼勢力仍不知悔改，還時常做傷害中國人民的事。正如信中所說，戰(zhàn)爭雙方都是受害者，只有認識到這一點，戰(zhàn)爭中雙方才具有寬容意識。能寬容別人，才能真正認清自己有罪，才會懺悔。

向誰懺悔：在蝌蚪與杉谷義人的附信中，借蝌蚪之聲做了悔過。信中說：讓我感慨萬端的是，我在信中提到的那位日本侵華戰(zhàn)爭期間在平度城駐守的日軍指揮官杉谷，竟是您的父親。為此您代表已經過世的父親向我的姑姑、我的家族以及我故鄉(xiāng)人民謝罪，您正視歷史的態(tài)度、敢于承擔的精神，使我們深深地受到了感動。

贖罪方式：代表已經過世的父親，向我的姑姑、我的家族以及我故鄉(xiāng)人民謝罪。（謝罪的方式被作者隱藏在文本的背后，無法揣測。從目前日本國內對侵華的認罪態(tài)度來看，像杉谷義人這樣的懺悔者畢竟是少數(shù)，難道作者是在傳達這一位的懺悔不代表日本民族？）

贖罪意義：如果人人都能清醒地反省歷史、反省自我，人類就可以避免許許多多的愚蠢行為。這段時間，隨著野田佳彥以及原首相安倍晉三梅開二度，日本右翼勢力再次抬頭，作為侵華日軍后代的杉谷義人的懺悔，極有現(xiàn)實意義。如果整個日本民族都能如杉谷義人一樣，對曾經的罪行做出懺悔，那么，整個亞洲，整個世界的和平，又多了一份和諧的因子。

（三）蝌蚪的懺悔：無力的自我救贖？

在陳眉懷上蝌蚪種之前，蝌蚪是作為站在道德制高點譴責代孕制度的，而且當?shù)弥亲约旱耐瑢W的女兒陳眉懷上自己的孩子時，想法阻止。但當被追趕、毆打后看到數(shù)百張嬰兒照片的廣告牌時，“他認識到人類世界最莊嚴的感情，就是對生命的熱愛”，在他“張開雙臂，迎接這個上天賜給他的赤子”時，深為前妻的死感到內疚。

誰有罪：蝌蚪為保自己在部隊的官職，為了有一個好的前程，做了鼓動妻子流產而最終死在手術臺上的幫兇。幫兇在中國特定的語境下，比元兇還罪加一等。

向誰懺悔：向死去的妻子王仁美懺悔。

贖罪方式：寫劇本。

贖罪意義：正如蝌蚪在給杉谷義人的信中坦言： “我原本以為，寫作可以成為一種贖罪方式，但劇本完成后，心中的罪感非但沒有減弱，反而變得更加沉重。王仁美和她腹中的孩子——當然也是我的孩子——之死，盡管我可以用種種理由為自己開脫，盡管我可以把責任推給姑姑、推給部隊、推給袁腮，甚至推給王仁美自己——幾十年來我也一直是這樣做的——但現(xiàn)在，我卻比任何時候都明白地意識到，我是唯一的罪魁禍首。是我為了那所謂的‘前途’，把王仁美娘兒倆送進了地獄。”從蝌蚪給杉谷義人的信中可知，這些贖罪都是無力的。

（四）代孕者的懺悔：為活著找理由

打工妹陳眉不甘墮落，依靠自己的勞動自力更生，但卻在生活和現(xiàn)實的被迫下走上了代孕之路。當她把孩子生下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活得更水靈了。陳眉用孕育新的生命完成了自己對生命的救贖。

誰有罪：罪惡的地下代孕。

向誰懺悔：向自己殘破的身體懺悔。

贖罪方式：陳眉用孕育生命完成了對自己生命的救贖。是自己的孩子讓她確認了生命的價值，找到了活下去的勇氣。

贖罪意義：在現(xiàn)實社會，金錢沖淡了一切，陳眉的懺悔有意義嗎？

（五）作者自我的懺悔：寫出那個“裹在皮袍里的小我”

莫言在接受采訪時說：《蛙》也是寫我的，學習魯迅，寫出那個“裹在皮袍里的小我”。幾十年來，我一直在寫他人，寫外部世界，這一次是寫自己，寫內心，是吸納批評，排出毒素，是一次“將自己當罪人寫”的實踐。揭露社會的陰暗面容易，揭露自己的內心陰暗困難。批判他人筆如刀鋒，批判自己筆下留情。這是人之常情。作家寫作，必須洞察人之常情，但又必須與人之常情對抗，因為人之常情經常會遮蔽罪惡。⑧

誰有罪：作者自己。

向誰懺悔：向自己懦弱的靈魂。

贖罪方式：勇敢地面對自己的靈魂與身體。

贖罪意義：蝌蚪這個人物為了個人的所謂前途，作為施暴者的幫兇，用為了國家、為了集體的榮譽的冠冕堂皇的理由，遮掩了內心深處的私欲，這其實不僅僅是觸及了我一個人的內心的痛苦，也觸及了我們這一代人、許許多多人的內心深處的痛苦。⑨

人類任何一種形式的自我救贖，都同自我審視聯(lián)系在一起。寫作者和思考者只有正視自我之丑和人類之惡，才能刻畫出人類不可克服的弱點和病態(tài)人格所導致的悲劇，也才能擁有真正的悲憫情懷。⑩

【注釋】

①文中所參照文本為云南人民出版社2012年12月出版的《莫言文集》（精裝全本），文中所引內容皆為此版本。

②莫言：《小說與社會生活》，見《用耳朵閱讀》，161頁，云南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③朵漁：《懺悔是一件“思”的事情》，載《名作欣賞》，2011年第10期。

④莫言：《當眾人都哭時，應該允許有的人不哭》，《用耳朵閱讀》，35頁，云南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⑤陳思和主編：《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第二段），191頁，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

⑥陳思和：《筆走龍蛇》，175頁，山東友誼出版社1997年版。

⑦《莫言：〈蛙〉就是一個孤獨的山峰》， 載《東方早報》2009年12月28日。

⑧莫言：《〈蛙〉在寫自己內心》，載《人民日報》2011年9月16日。

⑨張英、莫言：《莫言：姑姑的故事現(xiàn)在可以寫了》，載《南方周末》2010年2月22日。

⑩梁振華：：《<蛙>：時代吊詭與“混沌”美學》，載《南方文壇》2010年第3期。

（周明全，供職于云南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