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轉身,那個動人的身影就不見了,在人海里,想再次與她相遇,哪怕匆匆一瞬,都是不可能了。
在廣場,在車站,在大街,在超市,在鄉(xiāng)野,在人流聚散的地方,我經(jīng)常有這種感受:轉身,就是永別。
那一次,我在北京火車站等車。在擁擠的人流里,我不小心踩了右邊一個年輕人。我正準備道歉或接受責備,卻看見轉過來一張文雅謙和的臉,他說:“對不起你,我擋著你了?!蔽疑顬楦袆?,只顧欣賞這張善良的、有教養(yǎng)的臉,卻忘了對他說聲謝謝。當我忽然記起,正要張口表達,人潮猛然涌了過來,一轉身,我已找不到他,只看見攢動的人頭,波動的各色衣服……
還記得那年春天,我一人在秦嶺深處行走,山路兩旁開滿鮮花,燈芯花,野草莓花,苜?;?,蒲公英花……路下面的小河,清澈如鏡,溫柔如綢,淙淙的水聲在輕喚誰的乳名。四周的群山,一律被松樹、柏樹、樺樹和茂密灌木覆蓋。聞著花香,聽著水聲,看著山色,我恍然已走入了那“拈花微笑”的仙境。正在此時,迎面走來一位小女孩,她頭上插了幾朵野花,手里拿著一束菖蒲,好看的臉上滿是羞澀,渾身洋溢著純真的自然氣息,但我不便過分地注意她,我怕她受到驚嚇。于是我停下來,為她讓路,然后靜靜地看她遠去,欣賞著她的背影,卻記不清她的眼睛和臉究竟是什么樣子,匆匆一瞥里只得到“好看”的朦朧感覺。也許,或者是一定的,我這一生只有這一次和她相遇了,只有這一次,在她還是小女孩的時候。我突然感到十分的失落和惆悵。我想在記憶里逼真地收藏一個像野花一樣純真的秦嶺女孩,這也許是她一生里最生動的瞬間。我記起了泰戈爾的詩句:“我不知道你是多么美麗,你像花一樣盲目?!蔽仪椴蛔越剞D過身來,沿著小女孩走去的方向走著,走到山路轉彎的地方,出現(xiàn)了一個三岔路口。我已經(jīng)無法知道小女孩走進了哪一條路徑。就那么一轉身,她消失在命運的路徑,也許就是我此生永遠都不能踏上的路徑……
冬天,已經(jīng)很冷了,西伯利亞寒流遠道而來,遭遇襲擊的當然是窮人,最可憐的是乞丐。乞丐不多,但不多的乞丐也常常有力地觸動和喚醒我們冬眠的良心。在南大街路口,我看見一位貧寒凄苦的中年乞丐。我急忙趕回家,拿上我去年穿過的那件防寒服找他??墒莵淼侥洗蠼郑巡灰娏怂?,于是我去東大街找他,又去北大街找他,都沒有找到。最后我來到丁字路口,還是沒有找到他,卻遇到了一個老年乞丐,一轉身,苦難交換了方向,交換了背影。于是我把防寒服披在這位貧苦老人的身上,希望他下降的體溫能稍稍回升。我由此想到,徘徊在文明大街上的那些孤苦身影,一轉身,他們到哪里去了?而文明,你能否追上去,輕輕拉起那襤褸的衣襟,或者握起那空空的手,仔細看看他們的眼睛?他們到哪里去了,一轉身?
一轉身,車窗外的河流已經(jīng)不知去向;一轉身,門前的那只鳥已不見蹤影;一轉身,天上的那座虹橋已經(jīng)悄然消失;一轉身,水里的魚已經(jīng)沒入深淵;一轉身,父親已經(jīng)走遠,新壘的墳上,墓草青青……
旭日一轉身變成落日,青絲一轉身變成白發(fā)……等一等,等一等,能否再轉回來?
(摘自《散文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