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天下觀念,本是中國傳統(tǒng)的思想觀念。隨著國際關系、世界秩序以及性命安頓等問題的突顯,人們開始關注中國這一古已有之的觀念,并試圖對此作出某種創(chuàng)造性的解讀和轉化。就所關注的問題來說,學界基本上是從秩序安排、制度運作、政治理想以及文化理念等方面審視天下觀念,主要集中于對“世界秩序何以可能”等問題的追問。天下觀念,不僅是政治制度層面的解釋原則,而且是思想文化層面的價值追求。學者們對天下觀念的研究,絕非是發(fā)思古之幽情,而是直面現(xiàn)實問題,回向中國傳統(tǒng)文化,用我們中國人自己的智慧破解時代性和人類性問題。
關鍵詞: 中國文化;天下觀念;世界秩序
中圖分類號: G122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4-7387(2013)02-0169-04
在學術研究中,人們多習慣于借重西方的思想資源展開詮釋。但中國畢竟不同于西方,在人們的文化-心理結構、社會的發(fā)展模式與道路上都呈現(xiàn)出別樣的景觀。面對中國問題,乃至人類性問題,我們需要對之作出中國式的思考和觀照,不是單純的套用西方的理論,而是利用我們自身的思想資源,發(fā)揮我們自己的想象力,對這些問題作出創(chuàng)造性的解釋,確立學術研究中的“思想自我”。這是學術研究中最為根本的立場、態(tài)度和方法。近年來,這種研究意識在學術界也越來越濃厚、越來越自覺。中華民族,不單要以經(jīng)濟軍事立國,更要以思想文化立國,向世人貢獻中國人自己的智慧。
天下觀念,本是中國傳統(tǒng)的思想觀念。隨著國際關系、世界秩序以及性命安頓等問題的突顯,人們開始關注中國這一古已有之的觀念,并試圖對此作出某種創(chuàng)造性的解讀和轉化。目前,學術界對天下觀念的研究,就學科專業(yè)領域而言,多集中在史學、政治學、哲學等學科。就其所關注的問題來說,多是從秩序安排、制度運作、政治理想以及人自身存在意義等方面入手來審視天下觀念,主要集中于對“世界秩序何以可能”這一問題的追問。更進一步來說,學者們對天下觀念的研究,絕非是發(fā)思古之幽情,而是直面現(xiàn)實問題,回向中國傳統(tǒng)思想文化資源,用我們中國人自己的智慧破解時代性和人類性問題。本文擬結合當前學術界一些研究梳理一下中國文化的天下觀念。
一、“天下”的基本涵義
天下,本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非常常見的語詞。僅從字面來看,天下就非常形象,表示“天之下”。此“天之下”,無非就是人間世界,一定人群生存、生活的空間。如果我們深入到中國傳統(tǒng)思想文化中,那么我們會發(fā)現(xiàn)“天下”的內涵極其豐富和飽滿,而不僅僅是某種地理概念、空間概念。對“天下”自身意義的澄清,不僅是研究天下觀念的前提性工作,而且也是對天下觀念的深入詮釋。目前,學界關于“天下”基本內涵的研究有如下代表性觀點。
趙汀陽認為,“天下”這一概念的基本意義大概是:(1)地理性的天下。即指“地理學意義上的‘天底下所有土地’,相當于中國式三元結構中‘天、地、人’中的‘地’,或者相當于人類可以居住的整個世界?!保?)心理性的天下。它指的是“所有土地上生活的所有人的心思,即‘民心’”。(3)倫理學/政治學意義的天下?!八赶蛞环N世界一家的理想或烏托邦(所謂四海一家)?!?sup>[1]因此,天下是真正關于世界的飽滿的概念,是地理、心理和社會制度三者合一,以及兼?zhèn)淙宋暮臀锢砗x的“有制度的世界”。它意味著一種哲學、世界觀,是理解世界、事物、人民和文化的基礎。[2]趙汀陽對“天下”意義的論述,主要是基于對“世界制度何以可能”問題的追問,試圖重構世界秩序的理論基礎。
黃麗生認為,天下并非只有政治層面的涵義,具有兩層意義:(1)“它表示這個世界是由多個、不同層次的、互有關系的單元所構成,但亦有超越各單元界限的共同一體性。”(2)“它乃是個人所存在之最高層次的關系處境,也是行動思想的最大范圍?!?sup>[3]就儒家思想而言,天下的涵義可以歸納為三大指向:(1)人文與自然交會的空間;(2)中國與四方合一的世界;(3)實踐自我存有意義的場域。[4]結合趙汀陽、黃麗生以及其他學者關于天下涵義的論述,我們認為,天下不僅是個地理概念,而且還是一種安排政治秩序的制度概念,更是一種人們安頓自身性命的文化概念。
二、天下觀念與民族——國家觀念
學界對天下觀念的研究,大多一方面回顧著近代中國的歷程,另一方面關聯(lián)著當下的世界秩序,包括全球化趨勢,這是學者們研究天下觀念的歷史背景、現(xiàn)實境遇。從近代中國人思想觀念的變遷來看,近代中國的歷程,正是從天下觀念走向民族——國家觀念。今天,鑒于當下的世界時局,學者們開始深入反思這一民族——國家觀念。可見,學界對天下觀念的研究,多是與民族——國家觀念放在一起談的。換言之,學者們對天下觀念的解讀,多是對應于民族——國家觀念而立論的。
其實,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語境中,天下與國家是不同的。明末顧炎武就提出了天下與國的區(qū)別,認為亡國與亡天下不同?!坝型鰢?,有亡天下,亡國與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于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保國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sup>[5]亡國與亡天下的區(qū)別,充分體現(xiàn)了中華民族那種“從道不從君”的價值觀。在這一意義上,天下觀念肯定不是擴大化了的國家觀念,而是開放性的、包容性的文化理念。
陳赟認為,“在現(xiàn)代,個人被從家族、地緣中抽取出來,被歸約為法理學意義上的原子論個人,這種個人不是地方之聚居者,而僅僅是對國家、社會、人類承負責任與義務者,……個人的存在視野被收縮到國家或個人那里,而作為總體性境域的天下卻退隱了?!?sup>[6]也就是說,人的生存境域從整個“天下”被收縮到單一的“個人——國家”,“天下”或“天地之間”及其所意味著的那個倫理的、文化的視野正在不斷地后撤。這樣,問題也就變換了,即從“在天地之間如何做人”的問題,變換為“在全球化時代如何做民族—國家的成員”的問題。[7]
所以,有學者就指出,民族——國家觀念所蘊含的是一種排他性的原則,從個人到團體、國家,每一個層面都是排他性存在,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而于各個存在間的沖突即個人間、團體間、國家間的沖突卻無能為力??梢哉f,以民族——國家為基本單位所建構起來的世界秩序并不讓人樂觀,而且事實也佐證了這一點。而中國文化的天下觀念所蘊含的則是一種“天下無外”、“四海一家”、“萬物一體”的思考方式和價值原則,呈現(xiàn)為身——家——國——天下的結構,體現(xiàn)為一種建立在親緣關系基礎上的差序格局。擁有此一天下觀念,才可以讓天下真正成為天下人之天下。
目前,學界對天下觀念與民族——國家觀念的研究中,基本上是把民族——國家觀念視為一種原子式分析單位、解釋原則,把天下觀念理解為一種互系性分析單位、價值原則。
三、天下觀念與世界秩序觀的重構
鴉片戰(zhàn)爭以后既有的世界秩序在中國士大夫那里“天崩地裂”,世界對當時的中國人而言是陌生的。這種陌生,不僅是地理意義上的生疏,更是一種價值理念和思維方式上的隔膜。傳統(tǒng)中國是以“天下”觀“世界”,士大夫心目中的世界秩序是以中國為中心的華夷秩序。隨著中國思想文化危機的出現(xiàn),國人賴以認知的世界秩序崩塌了。近代中國的困局、變局,迫使當時的志士仁人重構世界秩序觀念,從“天下”走向“民族——國家”。西方“民族——國家”觀念背后的核心價值是要追求國家利益的最大化。今天,“民族-國家”觀念似乎難以真正達成國家間的互利、共贏,難以建立良好的世界秩序。傳統(tǒng)中國的“天下”觀念蘊含著超越“民族——國家”觀念的可能。
學者們相信,天下觀念向我們敞開了一個好的秩序,這個秩序指向的是超越具體的人類群體的宇宙意識。換言之,天下觀念可以讓我們超越具體的民族、國家利益本位,從而確立起某種普遍性的價值原則。當然,也有學者認為,傳統(tǒng)中國的華夷秩序、朝貢體系正是基于天下觀念建構起來的,這種秩序講求等級、差等,注重親情、人情,這似乎與力圖確立普遍性、平等性的天下觀念不相容。
對此,干春松認為,“天下秩序的最初產(chǎn)生的確是建立在某種程度的‘中心——邊緣’格局之上,即中國和周邊世界。與血緣的遠近、地位的高低相關,建立起一套親疏、尊卑的理論,……是一種有一定等級差異的‘差序格局’。比如后世形成的朝貢關系。”[8]但這一朝貢關系,說到底也只是國內秩序的一種擴展,而非對于異類的征服??偠灾?,“囿于地理的視野和文化中心主義觀念的影響,儒家學者在處理中央帝國和周邊國家的關系的時候,的確有一套嚴格的禮儀,而禮儀的最基本功能就是別尊卑,確立一種含有等級的秩序。在天下格局中,中國和周邊地區(qū)存在著中心——邊緣的等差式的世界格局,但中國在處理與周邊的民族和國家的關系的時候主要采取德化的政策?!?sup>[9]
所以,建立在天下觀念基礎上的世界秩序,應該是一種建立在道德、善心而非自利基礎上的秩序體系,對秩序的建構要依靠“教化”而非壓力式“統(tǒng)治”。
四、天下觀念與政治正當性問題
傳統(tǒng)中國的政治變遷,無非是王朝之更迭、權力之位移,盡管王朝的統(tǒng)治者不斷變化,但王朝統(tǒng)治的理論基礎、正當性根據(jù)并沒有巨大的變化。晚清以來中國政局動蕩不安,政治正當性的觀念也在悄然發(fā)生變化,相比于以往可謂是一種斷裂式的躍進。傳統(tǒng)中國政治的理想圖景是圣賢政治,追求內圣而外王,政治須以道德為前提,政治與道德不分,而且政治正當性就在于“內圣”,就在于“德性”。若從超越的層面來看,傳統(tǒng)中國政治正當性的根據(jù),是建立在天命、天道與天理的基礎上的。
在中國道德理想主義的文化氛圍中,天下觀念所欲推擴的是“仁政”,所承載的是“政道”。很多學者就指出,天下觀念賦予人間秩序以保證的就是天意和民心,民心就是對天意的直觀的確證。更進一步說,保有良好秩序、維護政權合法性的根本方法就是“敬德”。由此可見,天下觀念所體現(xiàn)的就是儒家的“王道政治”,體現(xiàn)的就是“政道”。
但問題是,現(xiàn)代人對政治正當性秩序的需求不斷世俗化,不再相信什么天理、德性,而是更注重個人權利、自由以及國家富強、社會進步等功利原則。也就是說,現(xiàn)代政治正當性觀念是效益的正當性優(yōu)先?,F(xiàn)有的研究,似乎沒有進一步追問:如何扭轉當下流行的政治正當性觀念,以天下觀念為視域重構政治正當性、政權合法性的觀念。
五、天下觀念與個體性命安頓問題
今天,科學技術的應用、社會經(jīng)濟的發(fā)展已經(jīng)極大的改變了人們的生存基礎,人們的日常生活世界相比于傳統(tǒng)社會已經(jīng)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工業(yè)化、都市化已為人們構造了一個與傳統(tǒng)社會截然不同的日常生活背景,那種以人倫道德為基礎的傳統(tǒng)社會已被高度分工、商品化的現(xiàn)代社會所消解?,F(xiàn)代社會的基本特征,是把經(jīng)濟的、工具性的和技術性的東西置于首位,工具理性主導一切。更確切的說,人們生活于其中的是一個物的時代、消費的時代。但感官的刺激和滿足以及象征性的占有并不是人們生活的真正追求。人不僅有其自然生命,需要滿足基本的感官欲望,而且還有其超自然的生命,向往永恒、崇高和神圣。人的這種雙重生命屬性,就要求人不斷地把自己從平凡的日常生活中超拔出來,突破“小體”之限制,追求人之為人的所在——君子、大人乃至圣賢。
人身處這一“平凡的世界”,觸目所及都是物的堆積、理性的算計。如果再沒有對價值觀念的某種認同,那么人往往就從自身的利益出發(fā)來考慮問題并做出一種所謂的理性選擇。這種所謂的理性選擇,背后是一種功利主義的生活態(tài)度,追求自身利益的最大化,這進而會帶來人世間的無情、冷漠,甚至出現(xiàn)“人對人是狼的狀態(tài)”。人人各自私其身,這恐怕也不是修身、養(yǎng)身之道。因為這并沒有帶來良好的倫理秩序,甚至會沖擊已有的社會秩序。那么,天下觀念是否會我們敞開一個別樣的場域?
正如有的學者所指出的,“天下觀不能歸結為建構國際關系秩序的一種模式,甚至是政治外交原則,……更重要的是,它本身就是一種不以今天意義上的國家(國際)為指向,而是以具體的生命為指向的文化政治原則?!?sup>[10]天下觀念,就其根本來說,不只是政治制度層面的分析單位、解釋原則,而是思想文化層面的價值追求,體現(xiàn)為一種生生不息的總體境遇、存在格局,是向我們敞開著的大寫的人的生命存在形式。孟子即以“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之語,描述和彰顯“大丈夫”人格。天下觀念,意味著一種擔當意識、責任意識,一經(jīng)貫注到個體生命中,最終所成就的就是“大丈夫”的人格。
在現(xiàn)實生活中,沒有精神承載的個體,難以承受生命之輕、生活之重,只好訴諸于外在的東西,要么一味向前追逐欲望,要么把內在的精神生活外在化,用知識來填充空虛的心靈,生命本身沒有得到涵養(yǎng)。對中國人而言,這一問題的解決不能也不應該向外訴求,應該回到我們自己的文化傳統(tǒng)中。面對當代人的這一精神境況,在某種程度上天下觀念就具有了診斷和治療的意義。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語境中,天下觀念就意味著“各正性命”,意味著要不斷往上提升個體之生命,開發(fā)每一個體的良知意識、責任意識和擔當意識。以如此“天下”觀世界,我們方能為自己的生活構建一種精神和價值意義上的秩序,使心靈在這一精神秩序、價值秩序中找到歸屬。
總的來說,學界對天下觀念的研究,首先彰顯了學者們努力尋求思想自我的情懷,并試圖創(chuàng)造性地轉化中國傳統(tǒng)的思想文化資源。就目前的研究而言,固然對中國傳統(tǒng)的天下觀念作了非常細致和深入的梳理、解析,但更重要的是要對傳統(tǒng)的天下觀念作一番創(chuàng)造性的轉化,使之切實地融入當代人類社會。那么,究竟如何對傳統(tǒng)的天下觀念進行創(chuàng)造性轉化?目前學界似乎缺少某種中觀層面的研究。
【參考文獻】
[1][2]趙汀陽:《天下體系:世界制度哲學導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27-28、28頁。
[3][4] 黃麗生:《儒家“天下”思想的內涵及其當代意義》,出自《傳統(tǒng)中華文化與現(xiàn)代價值的激蕩》,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年版,第231、232頁。
[5]顧炎武:《日知錄集釋》(中冊),黃汝成集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756-757頁。
[6][7][10]陳赟:《天下或天地之間:政治思想的古典視域》,上海書店出版社2007年版,第106、107、104頁。
[8][9]干春松:《重回王道:儒家與世界秩序》,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43、4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