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王夫之是明末清初著名的思想家、文學家。他著有《夕堂永日緒論》一書,集中體現(xiàn)了他的八股制藝觀。王夫之要求純潔八股文體,對八股文的藝術(shù)技巧作了系統(tǒng)的探討,包括:主體修養(yǎng)、審美范疇、法度意脈、字句錘煉、文體關(guān)系等內(nèi)容,是其推尊八股文觀念的體現(xiàn)。這與王夫之對八股文“代圣賢立言”時繼承斯文、干預現(xiàn)實的積極意義的認識分不開。
關(guān)鍵詞: 王夫之;制藝;藝術(shù)技巧;破體為文
中圖分類號: B249.2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4-7387(2013)02-0023-05
王夫之是明末清初著名的思想家、文學家。他著有《夕堂永日緒論》一書,集中體現(xiàn)了他的八股制藝觀。王夫之要求純潔八股文體,期望八股文實現(xiàn)其應有的文化價值,將八股文真正當作一門“藝術(shù)”,對其寫作技巧進行了系統(tǒng)的理論探討,同時反對破體為文,都是其推尊八股文體的表現(xiàn)。
一、八股與制藝
八股文濫觴于北宋。王安石變法以為詩賦取士浮華不切實用,故并多科為進士一科,并一律試以經(jīng)義,但文體尚無規(guī)定。元代基本沿襲宋代。明代詔開科舉,對內(nèi)容與文體都有了明確規(guī)定,在成化年間逐漸形成嚴格的程式,直至清代?!睹魇贰みx舉志》道:“科目者,尚唐、宋之舊,而稍變其試士之法,專取‘四子書’及《易》、《書》、《詩》、《春秋》、《禮記》五經(jīng)命題試士,蓋太祖與劉基所定。其文略仿宋經(jīng)義,然代古人語氣為之,體用排偶,謂之八股,通謂之制義?!?/p>
八股文又稱“八比”、“四書文”、“經(jīng)義”、“時文”、“時藝”、“制義”、“制藝”?!鞍斯晌摹?、“八比”是就其形式特點而言;“四書文”、“經(jīng)義”、“制義”是就其寫作內(nèi)容以儒家經(jīng)義、四書為主而言;“時文”是就其流行的時間而言,有時與“古文”相對。而“時藝”、“制藝”兩種名稱卻有其深意。所謂“藝”者,《說文解字》釋曰:“藝,種也。”“藝”也指一種技巧、技能。《論語·雍也》:“求也,藝?!薄秶Z·越語》:“用人無藝?!币浴八嚒狈Q八股文,包含了對八股文技巧性與藝術(shù)性的認識。八股文是科場應試之文,舉子在寫作中常為了達到中舉目的,而以呈才炫能、比拼技巧為能事,客觀上對文章形式技巧的發(fā)展有一定積極意義。但由于八股文嚴格的程式束縛了士子自由思想的表達,而專務(wù)科舉功利的士人不讀書專習朱子四書集注之講章,嚴重阻礙了知識的進步與思想的發(fā)展,受到有識之士的批判,如明末清初著名學者顧炎武就說:“八股之害,等于焚書,而敗壞人才,有甚于咸陽之郊所坑者但四百六十余人也?!?sup>[1]基于此,長久以來人們對八股文這一在明清歷史上存在了五百余年的文體的審美藝術(shù)性認識與評價都不夠。
王夫之認為八股文體是從詩中分化出來,與詩同源于樂,從而為推尊八股文提供了理論依據(jù)。他稱:“世教淪夷,樂崩而降于優(yōu)俳。乃天機不可式遏,旁出而生學士之心,樂語孤傳為詩。詩抑不足以盡樂德之形容,又旁出而為經(jīng)義。經(jīng)義雖無音律,而比次成章,才以舒,情以導,亦所謂言之不足而長言之,則固樂語之流也。二者一以心之元聲為至。舍固有之心,受陳人之束,則其卑陋不靈,病相若也。韻以之諧,度以之雅,微以之發(fā),遠以之致。有宣昭而無罨靄,有淡宕而無獷戾。明于樂者,可以論詩,可以論經(jīng)義矣?!?sup>[2]王夫之自言其寫作《夕堂永日緒論》一書的目的,在于有感于明末模擬因襲之風和錢禧輩矯勵時弊但“指趣自卑”而作,明確希望“作一種文字,不犯一時下圓熟語,復不生入古人字句,取精煉液,以靜光達微言”,使之能夠真正發(fā)明圣賢微言、切于當世之用。正是出于對“制藝”之社會功能的客觀認識,王夫之才系統(tǒng)地探討八股文之“技藝”,對文章寫作藝術(shù)技巧提出了具體要求,包括:主體修養(yǎng)、審美范疇、法度意脈、字句錘煉等內(nèi)容。
二、王夫之對制藝之“藝”的具體要求
八股文所重者在程式,但王夫之將其視為藝術(shù),重視其真正體現(xiàn)其“美”的形式技巧,并非僅將其視為功利之具。王夫之從古文理論中借鑒經(jīng)驗,對八股文主體修養(yǎng)、意法關(guān)系、義味意趣及文章結(jié)構(gòu)、遣詞用字等作文規(guī)律都予以廣泛探討,體現(xiàn)出對八股文作為一類獨特文體的美學特征的重視與追求。
首先,主體修養(yǎng)決定文章品格。
王夫之要求制義者應該平心靜氣,達到“仁者之言藹如”的境界,才能從事文章寫作這一“靜業(yè)”,反對創(chuàng)作主體由于心躁、氣急形成“囂陵競亂”之文風。王夫之將歐陽修文章之平靜、典雅、貞正與蘇洵文章譎躁、俗靡、淫邪相比較,批評蘇洵內(nèi)心不平,故出言不能“藹如”,其在行文時以縱橫家、名法家之言為宗,其文章一出而使天下士大夫“心術(shù)壞,世教陵夷”。王夫之認為明末天啟、崇禎年間文風俗靡,正是由于文人心情不寧、奔競狂躁使然。[3]王夫之認為人品決定文品,稱:“妖孽作而妖言興,周延儒是矣?!?sup>[4]對明末最后一位首輔周延儒典一代之制,常引伸圣賢語言作“淫穢之詞”痛加批評,認為較之萬歷之后小品文“諧謔失度、浮艷不雅”者更為可惡。王夫之將之稱為“妖孽”,認為正是其“妖孽之文”“令神州陸沉不可挽”,是出于其亡國遺民身份的憤激之語。[5]
王夫之認為科場不能產(chǎn)生好文章,皆由于作者奔競之氣所造成的。他分析科場文字自古以來蹇劣無足稱道者,是因為文人“名利熱中,神不清,氣不昌,莫能引心氣以入理而快出之”,且“法制嚴酷,幾如罪人之待鞫?!蔽娜嗣模荒艹鲋云届o之氣,作文時則拘于程式,思維受到限制,故不能產(chǎn)生好文章。王夫之認為漢晉以來,“不以文字為仕進之羔雉”,文人能夠“各隨所至”,大多卓然成家。隋唐詩賦取士,但科場之文無一傳者,著名文人如燕、許、高、岑、李、杜、儲、王所傳詩,都是仕進之后所寫,因為此時他們“閱物多,得景大,取精寵,寄意遠”,“非局促名場者所及?!笨茍雒笓]棒下的八股文不可能產(chǎn)生優(yōu)異之作。[6]
其次,講究虛實結(jié)合,追求意趣蘊味。
王夫之強調(diào)文章應該虛實結(jié)合,主張“實其虛以發(fā)微,虛其實而不窒”[7],形成典重空靈的藝術(shù)趣味。八股文在內(nèi)容主要根據(jù)題意加以闡釋發(fā)揮,闡述作者對題意的理解和認識,表現(xiàn)作者對經(jīng)典的看法,并用古人口吻表述出來,即所謂“代圣賢立言”;其結(jié)構(gòu)具有嚴格的程式,包括破題、承題、起講、起比、中比、后比、束比等主體部分以及入題、出題等連綴過渡部分。其中主體部分的起比、中比、后比、束比這四比八股,兩兩相比,句式對偶,結(jié)構(gòu)對稱。因為八股文結(jié)構(gòu)復雜嚴整,為了使文章疏朗質(zhì)實,不至于板滯虛枵,王夫之對文章寫作中的虛實之筆提出了很高要求:就文章整體而言,主體部分無疑是實寫,而前部分解題與后部分收結(jié)是虛筆。文章主體的四比八股也必須虛實結(jié)合,一般而言,起比點明題意,以總論、虛說為主,不宜寫得太實,為后文留下余地;中比、后比詳盡發(fā)揮題意,闡明觀點,以實為主,后比又常通過聯(lián)想拓寬題意,使題意更顯豐滿,或就前面的議論加上詠嘆,發(fā)表感想;束比以總結(jié)收束八股,以總論虛說為主。[8]王夫之強調(diào)通過虛實結(jié)合,在闡明經(jīng)典微言大義時,使文章不至于板滯厚重,有一定的道理。
王夫之還認為用字亦有虛字、實字的區(qū)別,但反對將虛詞與實詞機械配合成句的作法。他主張以作者雄壯豪邁之氣勢駕馭實詞,使文句氣勢縱橫,富有生氣;以作者凌空飄逸之韻度遣使虛詞,使文句風韻流轉(zhuǎn),富有韻趣:“非有吞云夢者八九之氣,不能用兩三疊實字;非有輕燕受風、翩翩自得之妙,不能疊用三數(shù)虛字?!?sup>[9]歸根結(jié)底還是由作者的文意決定的“氣韻”遣詞用字。
“虛”、“實”之說中國古典文學理論中重要范疇。最早可追溯到老子所說的“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道德經(jīng)四十章》)說;莊子所謂的“言不盡意”亦涉及到文學表達中的“虛”、“實”問題;其后司空圖追求詩歌“味外之旨”、“韻外之致”(《與李生論詩書》)的意境,歐陽修推崇梅堯臣“能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的藝術(shù)境界(歐陽修《六一詩話》),蘇軾贊賞王維之畫“得之于象外,有如仙翮謝籠樊”(《王維吳道子畫》)的論述,都涉及到創(chuàng)作中“虛”、“實”之關(guān)系的問題。清代陳絢在《海綃說詞》中提出的貴“留”的觀點,要求在詞中留空留白,通過詩詞字之外的“空”與“無”啟發(fā)讀者聯(lián)想,從而使詩詞獲得“言之不盡”,“其意無窮”的藝術(shù)魅力,則是文藝理論的總結(jié)。
在文章理論中論“虛實”問題的并不多見。明代文論家呂留良有一段話論制義之虛實:“經(jīng)制題,摭實者無當大義,虛弄者不知典章,兩者各失其病,同時于不學。蓋其摭實者,亦不過從時文中抄掠膚詞而已,于源流本末,初未嘗習,固與弄虛者之不知典章一也。到此須少不得古學?!?sup>[10]認為著意于意理、抄掠典章則太實,徒為浮詞、不究典章則虛。又稱:“典制之文,疏則議略,核則疑滋,皆不求曉暢于大義也。詳于古而不窒于古,晁、董之所以為大家,其風軌如是。”[11]要求正確把握“虛”、“實”之度,以“曉暢大義”為準則。王夫之論制藝之虛實雖未展開詳論,但亦可見其理論對中國傳統(tǒng)文學理論的借鑒,及對前代制藝觀的發(fā)展。
再次,主張以意馭法、內(nèi)義脈注。
王夫之重視文章之“法”與“脈”,他稱“無法無脈,不復成文字。”[12]“法”即法度,王夫之將法比之于朝廷的刑政之章,認為制定法度的目的在于使人遵守奉行,但在制藝過程中,必須從文題著手,以作者之“意”駕馭文章法度,“因情因理”;如果以題從法,將法度置于制義的第一位,必然會為了適用某法而“截割題理而入其中”,使文意濫漫,理晦情滯。
王夫之提出了文“脈”的概念,通過譬喻說明文章之“意”的決定地位。王夫之稱:“謂之脈者,如人身之有十二脈,發(fā)于趾端,達于顛頂,藏于肌肉之中,督任沖帶,互相為宅,縈繞周回,微動而流轉(zhuǎn)不窮,合為一人之生理?!蔽恼轮懊}”有似人之經(jīng)脈,十二經(jīng)脈構(gòu)成一個整體,連接人體各部;十二經(jīng)脈互相縈繞周回,互相制約,每一經(jīng)脈都是使人身具有生氣、生命的關(guān)鍵?!叭粢缓粢恢Z,一挑一繳,前后相繳,前后相鉤,拽之使合,是傀儡之絲,無生氣而但憑牽縱,詎可謂之脈邪?”如果人體經(jīng)脈各部分毫無關(guān)聯(lián),則人身就好比絲線牽拽而動的了無生氣的傀儡。王夫之以人體為喻,強調(diào)將文章各部聯(lián)結(jié)起來的“意”的重要性,批評一些只知道對經(jīng)典進行考索鉤稽、斷章取義,不能以個人情理意旨駕馭文章的作家,謹守王鏊、唐順之、茅坤等人鉤鎖之法作文,割裂圣賢微言深旨,如同“傀儡之線牽曳得動”,使文章生氣索然。[13]“脈”本意指人體氣血運行的管道,習慣上常以“血脈”并稱,人體因為有血脈才會成為有生命的個體。早在魏晉南北朝劉勰在《文心雕龍·章句》中就提出了“脈注”的說法:“啟行之辭,逆萌中篇之意;絕筆之言,追媵前句之旨。故能外文綺交,內(nèi)義脈注,跗萼相銜,首尾一體。”“內(nèi)義脈注”即文章首尾圓合、意義連貫、一氣灌注,與“外文綺交”即辭采流暢、結(jié)構(gòu)完整互為表里,才是理想的文章境界。王夫之提出“脈”的概念,其意義與“內(nèi)義脈注”有相似之處。
王夫之反對法制對作者意志表達的束縛。他認為文章“一篇載一意,一意則自一氣”,這樣才能首尾圓合,自然成章。以主體之情氣為文章之“意”,以由作者情氣形成的“意旨”統(tǒng)攝全篇,而不能以文章法度限定寫作思維。王夫之甚至認為皎然《詩式》出而后無詩,《八大家文鈔》出而后無文,正是詩法、文法禁錮了人們的寫作,誤導人們的創(chuàng)造,使文章千人一面,毫無個性可言。[14]他批評歸有光的文章之所以“外腴中枯”,是因為他在寫作時完全遵守文章法度,不敢越雷池一步,“徒務(wù)間架,而于題理全無體認”,其文章過渡連接處矯然做作之痕跡猶存,“無自然之度”造成的。[15]歸有光是明代古文大家,也是時文高手。他將古文筆法引入時文創(chuàng)作,將作者之情氣行于文章駢偶句式之中,但仍不能擺脫時文程式之弊。清人高塘在《論文集鈔·雜條》中稱唐順之、歸有光等人“古文縱橫奧衍,不受羈勒;及為制義,則屏息怵志于法度,不敢稍有逾越?!笨梢娡醴蛑畬w有光的批評并非一家之言,亦可見王夫之對八股文章持論甚高。
最后,重視字句錘煉,要求雅馴暢達。
王夫之對八股文遣詞造句持論極嚴,體現(xiàn)了他純潔八股文章的具體著落點。在用字上,要求寫作過程中下字必須謹慎。他稱“填砌最陋,填砌濃詞固惡,填砌虛字愈闌珊可憎”,既反對堆垛華艷詞藻,也反對濫用虛詞,贊尚“古人修辭立誠,下一字即關(guān)生死”的嚴謹態(tài)度。[16]
王夫之反對刻意追求字句奇巧。他反對以古文奇字為文,批評孫月峰批點《考工》、《檀弓》、《公羊傳》、《谷梁傳》諸書剔出書中殊異語句以為奇峭的作法,認為直接導致了明代萬歷年間“杜撰嬌澀之惡習”。王夫之認為《考工記》乃是一本有關(guān)工程建筑的實用性著作,作者在刪訂時刪去文詞之飾,務(wù)必精核暢達,使工匠易于理解,其中有些在今人看來奇異之詞,恰恰是三代時方言俗語與日??谡Z,今人不曉,反而以為奇峭古奧,一并引入文章寫作,是不知時變。而《公羊》與《谷梁》則是儒家?guī)煹茏訂柎?、日常講習之語,并非如《左傳》一樣勒為成書,不能成為后世文章的取法對象。[17]他反對明代王守仁良知學盛行,文人士子束書不觀,專注內(nèi)悟,一味追求字句奇異的習氣。如將“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撮弄成“冰兢”,將“念終始典于學”撮弄云“念典”?!按榕币辉~是“雜?!?、“使藝”的意思,王夫之以指文人用詞隨意,批評文人對經(jīng)典態(tài)度極不嚴肅,胡亂解經(jīng)致讀者不知所云。
王夫之痛斥文士將市井之談、俗醫(yī)星相之語如“精神”、“命脈”、“遭際”、“探討”、“總之”、“大抵”等用于制義中,斥之為“污目聒耳之穢詞”,稱這些人用此等詞語是“不知其恥”。王夫之認為制義是“代圣賢立言”,將這些語言引入文章,是猥褻圣賢的口吻,因為圣賢不可能使用在他以后才出現(xiàn)的詞語典故,強烈要求文詞應該與儒家經(jīng)典相符合,符合“雅馴”要求。[18]王夫之對明代由唐順開啟的文用詞鄙易、不避諢語的風氣最為反感,他稱八股文章運用鄙易俗語,如“浪子插科打諢”一般,“與優(yōu)人無別”[19]。王夫之反對語錄體文,稱:“語錄者,先儒隨口應問,通俗易曉之語,其門人不欲潤色失真,非自以為可傳之章句也?!?sup>[20],語錄只是真實記載先儒隨口應問之語,不能等同于傳之章句的文章。而明代文人在心學“致良知”、重視心性自覺、反對刻意雕琢與文辭修飾之風的影響下,形成的用語奇峭古奧、以艱深文淺易之風更是王夫之所不滿的。王夫之認為這些“暗用象山心法,拈一字為主”的作法,一味求簡,以一字概括,模擬出一幅“官樣文字”的作法,是對儒家經(jīng)義的人為割裂,是文人沽名釣譽的捷徑。[21]
王夫之對于制義用字總的原則是“達”。他稱:“非此字不足以盡此意,則不避其險;用此字已足盡此義,則不厭其熟。言必曲暢而伸,則長言而非有余;意可約略而傳,則芟繁從簡而非不足?!茈U用熟,而意不宣,如扣朽木;厭熟用險,而語成棘,如學鳥吟。意止此而以虛浮學蘇、曾,是折腰之蛇;義未盡而以迫促仿時調(diào),如短項之蛙?!?sup>[22]用字要詳盡闡明作者之“意”,使之暢達明白,傳神生動,去除死法中所謂的用險、用熟,用簡、用詳?shù)木唧w限制?!斑_意”還必達到“意至而詞隨”的境界:“有意之詞,雖重亦輕,詞皆意也。無意而著詞,才有點染,即如蹇驢負重,四蹄周章,無復有能行之勢?!?sup>[23]因為詞語達意,文章才會流暢、無蹇塞之氣,詞在有無之間,讀者在閱讀時只領(lǐng)會作者之“意”,不會留意到作者的用詞;無其意而用詞,文章則板重艱澀,讀之艱難沉重。
三、反對以古文為時文
王夫之對八股文章持論最為嚴苛,一大批八股文名家被抹倒。自明中葉茅坤評點八大家文章,文宗唐宋遂成為一時風尚。王夫之對唐宋八大家均有微辭,他稱:“學蘇明允,猖狂譎躁,如健訟人強辭奪理。學曾子回,如聽村老判事,止此沒要緊話,扳今掉古,牽曳不休,令人不耐。學王介甫,如拙子弟效官腔,轉(zhuǎn)折煩難,而精神不屬。八家中,唯歐陽永叔無此三病,而無能學之者。要之,更有向上一路?!?sup>[24]王夫之眼中的八股文家,是一批不以功利為目的,既能汲取圣賢經(jīng)典之精淬、達于經(jīng)典之微言,不以時下卑俗文字入文的作家,是能以詳熟的藝術(shù)形式技巧闡明圣賢之意、“復不生入古人字句,取精煉液,以靜光達微言”[25]的作家。
與王夫之推尊八股文,將八股文的制作過程當作真正的“制藝”過程相一致,王夫之對明中期以來“古文為時文”的破體傾向提出異議,體現(xiàn)出鮮明的尊體意識。八股時文是一種科場文體。明清以來,一些富有才華的知識分子有感于八股文形式僵化板滯,開始以將古文創(chuàng)作方法引入八股文,以期改造時文,“以古文為時文”遂成一代風尚。方苞在《欽定四書文·凡例》中稱:“正、嘉作者,始能以古文為時文,融液經(jīng)史,使題之義蘊隱顯曲暢,為明文之極盛?!睆姆桨砸嗫芍?,“以古文為時文”一個重要的方法就是在闡明儒家義理時,廣泛吸收史書材料,融匯經(jīng)史,從而使要說明的義理明白暢達地表現(xiàn)出來?!耙怨盼臑闀r文”在形式上則是將單行散句融入時文,脫去排比之形跡?!耙怨盼臑闀r文”出現(xiàn)于明朝正德、嘉靖年間,其提倡者以一些古文名家為主,包括唐順之、歸有光等人。清代此風更甚,王葆心《古文辭通義》道:“陋者援時文以為古文,高者且能援古文為時文,其派自劉海峰、吳生甫倡于乾隆中葉,竇東皋應之,陳伯思、姚惜抱賡之?!?sup>[26]“以古文為時文”傾向的產(chǎn)生,一方面是作者認識到了時文之弊,希望借古文以矯時文之弊使然,一方面也是古文發(fā)展成熟后向時文的自然滲透。王夫之對此極為不滿,稱:“司馬、班氏,史筆也;韓、歐序記,雜文也:皆與經(jīng)義不相涉。經(jīng)義豎兩義以引伸經(jīng)文,發(fā)其立言之旨,豈容以史與序記法攙入?”[27]將史筆、雜文與經(jīng)義看成涇渭分明、毫不相涉的文體,強調(diào)經(jīng)義的目的在于闡明儒家經(jīng)典、代圣賢立言,反對將史書材料及序、記的寫作手法引入經(jīng)義。這既是王夫之對純潔時文內(nèi)容的要求,也是對時文法度嚴整、比偶對稱之形式的要求。
明代“以古文為時文”的風氣帶來了時文的新變,而一批時文名家同時又是古文大家,他們在科場功成名就之后,又將時文的筆法引入時文創(chuàng)作,寫作出靈活表情達意的古文,反過來促進了古文的發(fā)展?!肮盼臍庀ⅲ瑫r文法脈”(高塘《論文集鈔·雜條》),古文以氣勢見長,是作者思想情感融注的結(jié)果;八股文講究法度脈絡(luò),格套固定板滯。高明的作者引時文法脈入古文,能使文章結(jié)構(gòu)嚴謹整飭;以古文情氣行科舉時文,則能帶來文章生氣灌注,義脈流暢。王夫之從維護儒家經(jīng)義純凈的角度出發(fā),反對以古文為時文,是較為偏頗的。
小 結(jié)
王夫之《夕堂永日緒論外編》是討論八股文的理論專著,對八股文的藝術(shù)形式進行了系統(tǒng)的探討,表現(xiàn)出對八股文之“藝”的重視。這與王夫之在明清鼎革之際,希望通過純潔八股文體、發(fā)揮八股文在“代圣賢立言”的過程中有裨世益的政治作用的理想分不開,是其強烈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的體現(xiàn)。王夫之對八股之“藝”的探究,能夠啟發(fā)研究者思考:八股作為文體之一種,其藝術(shù)技巧的成熟是如何為古文的發(fā)展提供可資借鑒的理論依據(jù)的,從而更全面客觀地理解評價明清時期“以古文為時文”、“以時文為古文”的創(chuàng)作傾向及思想觀念。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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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1]呂留良著:《呂晚村先生論文匯鈔》,王水照編:《歷代文話》第四冊,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3360頁。
[26]王葆心著:《古文辭通義》,熊禮匯標點,武漢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5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