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歲末，筆者應(yīng)世界海外華人研究學會之邀，首赴菲律賓講學。其時，承三寶顏菲華友協(xié)理事長柯炳彪先生及其胞弟柯炳南先生的無私相助，就在我勘訪之日，冒著被綁匪盯梢和綁架的危險，驅(qū)車至霍洛市巴籠山荒野之間，為我搶拍了一組珍貴的本頭公祠廟及墓塋圖片。

2009年1月，筆者再次踏上菲律賓群島，對明朝鄭和下西洋時期菲律賓諸古國進行實地考察，而蘇祿群島便是其中重要的一站。這已是我第二次對蘇祿群島進行歷史勘訪。

在歷時將近一個月的實地考察中，筆者在華商洪和平先生的大力支持和協(xié)助下，重點考察《明史·外國·蘇祿傳》中所云的西王府邸的所在地——今塔威塔威省首府孟皋城。在孟皋城郊傍海之處，發(fā)現(xiàn)本頭公祀祠一座，并拍攝到本頭公遺像、祭鼎、照池等遺跡遺物。

塔威塔威，又譯作達威達威、沓威沓威，它是一座火山島，長約55公里，寬20余公里，為當年西王所轄領(lǐng)域最大的一座主島。今天的塔威塔威省會駐地在孟皋市，它東距蘇祿東王府所在地霍洛138公里，西距馬來西亞北婆羅洲127公里。與菲律賓這個信奉天主教國家截然不同的是，蘇祿西王的臣民均信奉伊斯蘭教。

1.赴西王府路途之經(jīng)過：軍警持槍押航

輪船航線：如果要去塔威塔威省首府孟皋城，輪船航線有二：一是從馬來西亞的北婆羅洲山打根啟航，一是從菲律賓三寶顏啟航。前一條航線途程較短，僅70海里；后一條航線稍長，為282海里。但是從山打根乘船，要跨越兩個國家，需兩次簽證；而后一條航線的班次有保障，即每逢單日傍晚6點30分從三寶顏開航，次日上午的11點抵達孟皋；每逢雙日傍晚6點30分從孟皋啟碇，次日上午的11點抵達三寶顏。

元月7日晚，友人洪和平兄派司機將我送至三寶顏碼頭，并遞上干糧及飲料，他悄悄叮嚀：“有陌生人來問話，慎勿答腔。切記！切記！”

碼頭上，到處可看到盛裝打扮的穆斯林：男的頭戴綴有花紋的無沿小白帽，身穿小領(lǐng)雙襟長衫；女子則是戴著紫紅或綠色的蓋頭，一襲白花綢布荷葉裙，外套是花色絲絨坎肩。原來，他們是剛從麥加朝覲歸來，且都是拖家?guī)Э冢祷孛细蕖?/p>

開船時分，暮色已降臨，俄頃，塵世的燈火消逝在地平線上，蒼茫云海間，除了海鳥在追逐嬉戲，了無一物。

承蒙友人想得周到，給我買的中艙7號是最好的等級艙位，干凈、舒適而安全?？团搩膳缘募装迳?，各布置了武裝警力，由8名軍人輪流換班持槍值勤。船中皆是摩洛土著，此刻，我忘了友人的囑咐，與鄰座的一對中年摩洛族夫婦攀談起來，我問他們，船上為什么有這么多的武裝軍人？男的說了一通話語，語速甚快，可惜摩洛語我一句也聽不懂。末了，那人用手橫在自己的脖子上抹了一下，口中連連說著“咔嚓”“咔嚓”。我這才明白，蘇祿海一帶綁架活動猖獗，輪船上時常會有綁匪混跡于人群當中，而這些軍人是保護我們旅客安全的。

這一夜，一顆心總是惴惴地懸著，在鋪位上輾轉(zhuǎn)難眠。睡意恍惚中，摩洛男子所發(fā)出的“咔嚓”“咔嚓”之聲，不斷在耳畔輪番地轟響。不知過了多久，朦朧中有人將我輕輕推醒，一看，是鄰座那位摩洛族男子，他善意地朝我笑笑，又指指船舷外，說：“塔威塔威！”我一骨碌爬起身，遙見一座鋸齒形山峰，由東及西，仿佛在太平洋上飄浮。山下，可依稀看到有獨木舟數(shù)艘靠泊，其狀如橄欖形。上午10時，船中忽有一滿身油污的船工上前招呼我，其面黝黑，語甚呀呀難懂。我連連擺手，日：“NO！NO！”可這個黑臉船工卻一點也不惱，他把手機貼于我耳邊，只聽到手機里傳出友人洪和平的聲音，謂此人即該船老軌（輪機長），厚樸可靠，有什么事可找他幫忙。我十分羞赧，錯將好人當壞人了。

11時，輪船徐徐靠岸，與護衛(wèi)一夜的軍人們揮手告別。正要提行李下船，只見那黑臉老軌又來了，且還領(lǐng)來一名眉清目秀的小伙子。一交談，始知對方乃華人，名吳成樂，在孟皋城里經(jīng)商多年，于是我倆辭別好心的黑面老軌，一同離船登岸。

2.孟皋城西王府實地調(diào)查

塔威塔威是個省級群島，共有島嶼88座，首府孟皋城，是西班牙語，古義謂當?shù)鼐用裣矐c時演奏用的小鼓。

塔威塔威群島最南的一個島嶼，叫石波多島，是菲律賓最南的疆域，距離婆羅洲只有24公里。其西北又有兩個小群島，一為海龜島，一為加牙鄢蘇祿島，它們在蘇祿海西南的水域上，接近北婆羅洲，而離蘇祿群島較遠，但劃入菲律賓版圖。石波多島以南有一石磴街小島，為與馬來西亞婆羅洲貿(mào)易的中心。

蘇祿西王府的遺址，位于孟皋市郊的高坡頂端，即今天的省政府所在地。我在孟皋的華商盧彬彬先生（他是華商洪和平先生的外甥）幫助下，驅(qū)車前往，進行實地考察。西王府遺址那獨特的城堡式伊斯蘭建筑頗具氣勢，繼而登上遺址建筑高高的露臺俯瞰，近處的市井生活，遠處的藍天大海，都在眼底一覽無遺。

在整個塔威塔威群島中，有關(guān)西王歷史遺跡保存得最好的，當數(shù)錫穆努爾島上的清真寺建筑。它年代久遠，特別是寺中的幾通碑銘，很有歷史研究價值，同時它也是我們古代華人藝匠心血的結(jié)晶。

3.孟皋城鄭和軍土本頭公祠廟及后裔踏訪

31歲的盧彬彬先生，是在12年前從中國大陸來菲的。出于友情，他放下自己繁忙的業(yè)務(wù)，帶我去訪查本頭公后裔。

我搭在盧先生的摩托車后座上，穿行于這座古城的街巷中。孟皋城的道路設(shè)計很特別，據(jù)說是亙古未變，它的主干道依傍大海，而與主干道相垂直的，就是一條條的支路，島上的居民點多設(shè)在支路上。不一會兒，摩托車在一條巷子口一家五金雜貨店門前停了下來?！暗搅?，我們先去看看本頭公后人?！北R先生說。

五金雜貨店老板叫白寧琳，英文名Pa·Ninglim，68歲，本頭公的19世后裔。從相貌上看，白寧琳是個有著二分之一華人血統(tǒng)的混血兒，僅能說些簡單的閩南話。而從打扮上看，她又是一副典型的閩南婦女的裝束：這個身材矮小的老婦，上身穿一件藍色圓領(lǐng)短袖衫，下面著褲腳肥大的黑色布褲，腦后打著個整齊的發(fā)髻。她告訴我，先祖本頭公的船漂到蘇祿海，被當?shù)匕傩站绕?，蘇祿東王待之以禮，并且結(jié)為兄弟。本頭公自從落戶霍洛之后，與當?shù)氐囊粋€摩洛姑娘結(jié)婚生子，繁衍后代。本頭公去世后，東王賜給葬地，陵墓就在霍洛市郊的巴籠山，墓前還建造了規(guī)模宏大的祠堂，里面供奉著本頭公的塑像。后裔祭祀時，都會在這座塑像上披掛彩色緞帶，上書“新鄭白氏”，由此可以考證，本頭公是中原人，祖籍在今天河南的新鄭。

白寧琳女士又說，由于霍洛的治安環(huán)境不好，綁架活動猖獗，他們白家都搬到了別處，現(xiàn)在霍洛已經(jīng)沒有白姓后裔了。舊時居住在島上的白氏，英文姓氏依照祖規(guī)，一律用Pa，并且依漢名的規(guī)矩放在名字的前面。比如，她叫白寧琳，英文名則為Pa·Ninglim；其弟叫白寧瓦山，在三寶顏做古玩生意。我問白寧琳蘇祿白氏是否有家譜傳承，她遺憾地搖搖頭說：“先祖來菲久遠，且與當?shù)厝私Y(jié)姻，所以無人去修譜，只是我們白氏家族，上一輩總是不會忘記告訴下一輩，我們的祖先是鄭和的軍士，這也是我們后裔能夠引以為豪的事！”又云：“祖先傳下來的只有一張遺像，遺像原先供奉在霍洛巴籠山本頭公廟里，自清朝晚期這張遺像被遷移供奉在孟皋本頭公廟內(nèi)二樓的寶殿內(nèi)?！崩^而，她派一名叫和謝的看廟人帶我們?nèi)⒂^。

和謝，72歲，土著，臉膛黝黑，一位很和氣的長者。他告訴我，孟皋的本頭公廟建于上世紀初，白家命他的曾祖當看守，到他這一輩已經(jīng)是第四代了。

本頭公廟就建在面海的馬路對面，這是一座板筑式結(jié)構(gòu)的祀廟，四周有木柵欄圍住。其占地總面積大約4畝，其中祀廟建筑約300平方米，計上下兩層。上層的板墻上面，有一用英文寫著的牌匾，計上下兩行，上面的一行是大字：“Pooh Tao Kong Temple”（意為本頭公廟），下面的一行為小字：“BonGaoTawi Tawi”（孟皋，塔威塔威）。廟的后院有照池，池內(nèi)放生金魚數(shù)十條。照池的兩旁為假山。這種庭院式建筑使人產(chǎn)生一種感覺，仿佛回到了中國閩南的某一個古花園之中。

來到二樓的寶殿內(nèi)，我在供桌上點燃了一炷香，然后跪在蒲團上，面對本頭公神龕，虔誠地叩了三個頭。本頭公遺像，高0.7米，寬0.33米，置于神龕之中，方臉，闊眉，濃髯，雙目炯炯有神，像旁有“本頭公神位”5個繁體漢字的木牌。這塊漢字木牌遮住了遺像一角，我問和謝，可否將其移開，以便拍攝，老人固執(zhí)地搖頭不允，說不能破規(guī)。他還告訴我，這幅像是100多年前從霍洛的本頭公祠遷移至此的，霍洛的祠內(nèi)有座塑像，就是按照這幅畫像來塑造的，因此白氏家族視之若神，任何人不能移動。

祭畢，我隨老人下樓，在后院里見到一只三足香爐，系黃銅所鑄，爐面浮雕雙龍噴火圖案，龍四足，鱗甲層次分明，只是體型較短，比例不等分。

我在塔威塔威勘訪時，盧彬彬先生仰仗他是哈杰·沙德固省長的義子，通過省政府文化部一位官員相助，派車帶我到一座名字叫巴葛峽澉（Bagsiygan）的傍海漁村去做客。這位文化官員告訴我：“千百年來，摩洛人沿襲著一個十分獨特的生活習俗，那就是浮家泛宅。他們喜歡把居住的屋子建造在海面上，等會兒我們車子開到那兒，你就會看到一排排坐落在海面上的漁家民宅?！边@時盧先生插話道，此種海面上的村莊，老一輩華人稱為“水厝”。我驚訝地說：“把房子建筑在水中，這對于我們生活在陸地上的人來說，簡直不可思議！”

正說著，轎車“嘎吱”一聲，在一座被高大的棕櫚樹所庇蔭的漁村前停了下來。盧先生說：“巴葛峽澉到了，我們下車吧?！?/p>

摩洛人的海上村莊具備三個條件才能在浪濤中“生根立足”：其一，面海而倚山，因為山可擋風；其二，成彎月狀，這樣兩邊的礁石可以阻浪；其三，建在海上的宅子，其材料要以竹木為主，這樣可以浮于水。巴葛峽澉漁村正是具備了這三個條件：它位于孟皋城東南約7公里的彎月形的海灘邊，背倚鼓山，山中是大片的原始森林，風景異常秀麗。

我們走下車，這時，村中一名少婦領(lǐng)著一群孩子上前，用奇異的目光打量我們。

文化部官員指著我用摩洛土話告訴她說，這是中國上海來的客人，很想?yún)⒂^一下你們的水厝，不知可否？說罷就拿出一份剛出版的菲律賓華文報紙《世界日報》，其上刊登了關(guān)于我訪菲的消息，還附有兩幅照片。少婦立即點點頭，然后朝我們招招手，我們跟她一起進村。

巴葛峽澉漁村的摩洛人家，他們的屋子以粗木做樁，以便在海水中“生腳”，再在上面鋪木板或竹板，然后用木板于四周圍成墻，鋪成屋頂。這樣的水厝，一戶連著一戶，每戶的間隔不可靠得太近，因為萬一發(fā)生涌浪，太近則會有互撞之虞，兩宅的間距大概20多米為宜，每排水厝常常要連接近十戶人家。我數(shù)了一下，在巴葛峽澉，這樣的水厝有近十排，以此計算，一個水上村莊要有80多戶漁家。這些村莊的水上道路用木板接鋪而成，路寬約1.7米，最長的路大約兩公里。

此刻，只見那少婦邁著輕盈的步子，踏上了浮橋般的村路。在她的引領(lǐng)下，我一步一顫地踏著腳下的木板，時刻提防著從海洋中涌上來的浪頭。

“咱人（塔威塔威一帶摩洛土著對華人的昵稱）來了！”少婦牽著孩子，走到其中一家水厝前停下來，屋門口坐了位30多歲的男子，見狀立即站起身，熱情地歡迎我們到屋里喝茶。這座水厝分主屋、配屋，主屋大約有30平方米，收拾得很干凈，有床和衣柜，還有一臺18英寸的彩電。由于通風好，所以很涼爽，且無蚊子和蒼蠅侵擾。通過交談得知，男主人叫沙德哥（Sadikul），夫婦倆育有一男一女。他們一家人靠加工海藻為生，丈夫有時也出海捕魚，日子過得平淡而和諧。

“來，沒有什么好招待的，請你們嘗嘗沙菰?！鄙賸D端上甜羹招待我們。沙菰，實際上是一種南洋莎面樹之莖髓制成的淀粉小圓子，英文名sag0，如同我們上海人說的大西米。將其做成甜羹，食之香糯而潤喉，既解渴又充饑。

時候不早了，我們與沙德哥夫婦一家告別，感謝他們的熱情款待。臨別之際，我以水厝為背景，給他們拍了一張“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