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整整三天了，秋云一直把自己關(guān)在書房里，除了王大媽給他送飯送開水外，其余時間，書房門都緊閉著，什么人也不見。

秋云就是這樣一個人，平時少言寡語，顯得有些木訥，只有在談詩論文的時候，才會口若懸河。而迂到不順心的事情，便獨自關(guān)在書房里生悶氣。

秋云生悶氣不像有些人。有些人生悶氣，或獨自喝悶酒，不醉不休；或蒙頭睡大覺，不言不語不理睬人。秋云生悶氣，不睡覺，也不喝悶酒，而是把自已關(guān)在書房里，或看書，或在紙上寫寫劃劃。只要拿起筆或捧起書，他的注意力便集中在紙上了，什么煩惱呀，痛苦呀，通通忘得干干盡盡。這是他擺脫煩惱和痛苦的一種特殊手段。不過，有時候也確實能從書本里或?qū)憣憚潉澲蝎@得靈感，于是奮筆急書，一氣喝成，一旦寫出滿意的作品，便心情暢快，走出書房，仿佛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的一些好的詩作，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寫成的。文朋詩友們戲稱他這是“閉關(guān)”。

不過，過去“閉關(guān)”，一天半天也就過去了，但是這一次，由于妻子金娥帶給他的傷害實在太大了，以至整整三天，卻始終無法擺脫痛苦，腦海里全是金娥那潑婦般的嘴臉和惡毒的語言，揮之不去，怎么也靜不下心來，因此，看書看不進，揮筆不成章，當(dāng)然，也就找不到靈感，寫不出東西，心中只有煩惱、煩惱。

書房不大，只有十幾平方米，兩個書柜，一張寫字臺，一把藤椅和一個雙人沙發(fā)，就占得滿滿的。地上，遍地是寫廢的紙——紙坨坨；寫字臺上，雜亂地攤放著幾本書；煙灰缸里，堆滿了煙頭，并漫到了桌子上。屋子里煙霧繚繞，彌漫著一股濃濃的嗆人煙味。

書房門輕輕打開了，隔壁王大媽送來一瓶開水。

王大媽是文化館的一位退休職工，六十多歲，兒女都在外地工作，這里就她一人。兩家的關(guān)系非常好。王大媽的年歲大了，買米呀、挑煤呀什么的，都是秋云代勞；而王大媽對秋云，也像對自已的兒子一樣。特別是金娥與秋云吵架離開后，秋云“閉關(guān)”期間，他的飯呀開水呀，全是王大媽給他弄好送過來。

王大媽把杯中的冷茶倒了，沏上鮮茶，又拿起撮箕笤把掃去地上的紙坨坨，倒掉煙灰缸中的煙頭，抹凈桌子。這一切，都是在默默中進行的。秋云的脾氣王大媽是知道的，對于痛苦中的秋云，說什么都是沒有用的。

收拾停當(dāng)，王大媽走出書房，站在門囗回頭望著滿臉痛苦的秋云，很是心痛，好一陣，才幽幽地嘆了囗氣，輕輕關(guān)上書房門，轉(zhuǎn)身離去，口中喃喃道：

“作孽??！都是因為那個女人…….”

王大媽所說的那個女人，當(dāng)然是指秋云的妻子金娥。

二

秋云是一九八四年省師大中文系畢業(yè)的。早在讀大學(xué)的時候，他就在省市報刊上發(fā)表過不少文學(xué)作品。特別是詩歌，在省內(nèi)詩壇產(chǎn)生過一定影響。大學(xué)畢業(yè)以后，他完全可以爭取留在省城，幾家報刊編輯部也同意要他，但由于對文學(xué)的癡迷，經(jīng)過反復(fù)考慮，最后他還是決定到基層，覺得到基層更能貼近生活，激發(fā)創(chuàng)作熱情，于是主動要求分到了這個縣級市。市委宣傳部了解了他的情況后，把他留在市文化館，從事文學(xué)工作。

文化館雖然是一個事業(yè)單位，但并沒有多少具體工作。特別是文學(xué)工作，除了每年辦辦培訓(xùn)班、開開文學(xué)講座，聯(lián)絡(luò)聯(lián)絡(luò)業(yè)余文學(xué)作者外，平時基本上沒有什么事情。于是，秋云除了跑基層體驗生活外，就是潛心于創(chuàng)作，可以說是業(yè)余中的“專業(yè)作家”了。在這種情況下，他的創(chuàng)作頗豐，一兩年時間，發(fā)表了不少作品，還出版了一本詩集，加入了省作家協(xié)會，成為市里第一個名符其實的作家。

秋云和金娥是在一次文學(xué)座談會上認(rèn)識的。那次座談會在市玉龍酒店舉行，會議開得很隆重，市里幾個主要領(lǐng)導(dǎo)都參加了。金娥初中畢業(yè)沒有考上高中，頂替母親在玉龍酒店當(dāng)了服務(wù)員。她人長得漂亮，嘴巴也會說，又愛唱歌，是酒店專門抽出來為座談會服務(wù)的幾個服務(wù)員之一。會上，秋云堂堂的儀表，風(fēng)趣的談吐，以及文學(xué)青年們對他的崇拜，追捧，激起了金娥的極大興趣。尤其是聽說秋云是一個詩人，更引起了她的驚喜與仰慕。她雖然只是一個初中生，但從小就喜歡追求時髦，虛榮心很強。那時候，“作家”、“詩人”還沒有貶值，其名頭在人們的心目中是非常神圣的，至高無上的，有著特別的光環(huán)，因此，成了許多青年追捧的偶像，就像今天許多粉絲、追星族追捧歌星、影星一樣。金娥當(dāng)然也不另外。會議期間，她主動接近秋云，頻頻給秋云暗送秋波，并把自已也裝成一個熱愛文學(xué)的青年，找機會和秋云攀談；會議結(jié)束以后，經(jīng)常胡謅幾句所謂的“詩”，借故登門求教，向秋云展開了猛烈攻勢。那時候的金娥，不僅漂亮，嘴巴甜，而且在秋云面前表現(xiàn)得非常溫柔體貼，簡值像一個淑女。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接觸，他們相愛了，半年后結(jié)了婚。

婚后那幾年，兩人相處得還是很好的，特別是金娥，因為找了一個詩人當(dāng)丈夫，顯得非常得意，走在街上，衣衫都能帶起風(fēng)來。在姐妹們面前，常常更是“我家秋云又發(fā)表什么作品啦！”，“又在哪里得獎啦”，還把發(fā)表的作品或獲獎證書拿給姐妹們看，進行炫耀，可以說，秋云成了她臉上貼的金。在家里，對秋云也很溫存。那幾年，可以說是他們最美好的日子，很多同齡人都非常羨慕他們。

后來，隨著經(jīng)濟大潮的興起，一些人走出機關(guān)，下海經(jīng)商，很快發(fā)了起來。一些大款、新貴，出門坐轎車，住酒店，秘書、保鏢前呼后擁，一幅趾高氣昂的樣子，于是，一些人的心里失去了平衡，滋生起一切向錢看的風(fēng)氣，金錢至上，物欲橫流，作家、詩人迅速貶值了，當(dāng)時社會上流傳著這樣一個段子：如果你希望一個人好，就勸他下海經(jīng)商；如果你希望一個人倒霉，就鼓動他去當(dāng)作家。金娥本來就是一個圖漂亮、愛虛榮的女人，加上在灑店工作，接觸的大款多，把丈夫和那些大款一比較，過去那種作作家的妻子的榮光不在了，而代之的是寒酸，心里很不是滋味。特別是同酒店的姐妹中有一個服務(wù)員，她丈夫過去在一個行政單位當(dāng)勤雜工，那時候，這位服務(wù)員平時顯得很自卑，走路總是低著頭，尤其是在金娥面前。后來，她丈夫辭職下海，幾年后發(fā)了起來，買了小轎車、新房子，這個服務(wù)員也一改過去的低調(diào)，不僅穿金戴銀，打扮得富麗堂皇，說話粗聲大嗓，更氣人的是，常常當(dāng)著姐妹的面諷刺金娥：“你那個詩人丈夫好了不起哦，又在哪發(fā)表了作品，得了多少稿費”？弄得金娥滿臉彤紅，好不尷尬！而平時，姐妹們談?wù)摰?，全是某某大款如何如何，大款的老婆如何如何，再也沒人提及她的作家老公了。漸漸地，金娥對秋云發(fā)表作品，得獎什么的不再感興趣了，而把話題轉(zhuǎn)到了大款們身上，給他講一些有關(guān)大款的事情。后來，便直接勸秋云放棄文化館的工作，辭職下海經(jīng)商：“文化館這個工作有什么前途？只是時間多一些，好寫東西?？蓪懩切〇|西又有什么用？一首詩、一篇文章值幾個錢？你看那些下海經(jīng)商的人好風(fēng)光呵！”其實，秋云對時事的變化并不是不了解，尤其是過去那些經(jīng)常登門求教的文學(xué)青年，現(xiàn)在很少來了，見了面，也不像過去那樣熱情了。甚致個別曾在大刊物上發(fā)表過作品，秋云認(rèn)為很有潛質(zhì)的人，現(xiàn)在也放棄了手中的筆，轉(zhuǎn)而下海掙錢去了。這一切，使秋云產(chǎn)生了一種孤獨感。不過，由于對文學(xué)的執(zhí)著和癡迷，這些變化，并沒有動搖他的初衷。因此，對金娥的勸告與抱怨，也總是置若罔聞。有時金娥說多了，他還發(fā)起火來。漸漸地，在金娥的心目中，秋云太窩囊，而秋云又覺得金娥太舌噪，不時吵起架來，而且越來越激烈，最后，發(fā)展到金娥搬進了酒店，不回家了。

王大媽出于好心，也曾勸過她，說秋云人很不錯，又有才，既然作了夫妻，就應(yīng)該好好過日子，可金娥卻反唇相譏，他有才，有本事給我買轎車買新房，買金首飾嗎？我看，純粹是個窩囊廢！

不過，金娥也不是完全不回家。文化館發(fā)工資的時候，她會準(zhǔn)時回來。過去，秋云的工資都是她去領(lǐng)?，F(xiàn)在，她仍然回來領(lǐng)，而且領(lǐng)了工資全部拿走，不給秋云留一分錢，秋云只得靠那點微薄的稿費收入維持生活，搞得很苦。王大媽實在看不下去，向文化館領(lǐng)導(dǎo)反映，領(lǐng)導(dǎo)向經(jīng)辦人員打了招呼，規(guī)定秋云的工資必須由秋云親自去領(lǐng)。這天，又到發(fā)工資的時間，金娥一早就到文化館來領(lǐng)，經(jīng)辦人員不發(fā)給她，于是回到家里又吵又鬧。王大媽實在看不下去，過去勸了幾句，金娥便把怒氣傾注在王大媽身上，破口大罵。在秋云的心目中，王大媽就像自已的親娘一祥，他那里受得了？跳過去打了金娥一耳光，金娥更是不依不饒，要找秋云拼命，弄得滿院子不安寧。后來，要不是同院的幾個婦女站出來把她轟走，還不知要鬧到什么時候。

這一次，對秋云的刺激實在太大了，尤其是王大媽因他而遭到辱罵，使他傷心不己，因此，雖然已經(jīng)“閉關(guān)”了整整三天，心情仍然無法平靜。

三

下午四點過，王大媽突然打開書房門進來，神秘兮兮地說：

“秋云，你來客人了?！?/p>

“客人？我那有什么客人呵。”秋云望了王大媽一眼，搖了搖頭。

“真的，是一位姑娘，聽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秋云愣住了。心想，自已老家在千里之外，最近并沒有聽說有什么親人要來，何況是姑娘呢？看看王大媽，又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

“她人呢？”

“在我屋里。你這屋里亂成這個樣子，怎能見客？快，去換換衣服，洗洗瞼，我來幫你收拾收拾?！闭f著，王大媽忙著收拾起來。

確實，已經(jīng)十多天了，秋云都沒有換過衣服。加上幾天來一直悶在房里，抽煙太多，屋里身上一大股煙臭味。但是，他站著未動，并沒有去換衣服洗涮的意思。

忙乎了一陣，王大媽把書房收拾好了，見秋云仍站在那里沒動，王大媽急了，說道：

“怎么還不動？來者是客，人家來看你，總不能這個樣子見人家吧？”

在王大媽的催促下，秋云進臥室換了一身比較干凈的衣服，對王大媽說：

“大媽，請你把她帶過來吧?！?/p>

王大媽出去不一會兒，帶進來一位姑娘。姑娘二十一二歲，中等身材，略胖，雖然說不上很漂亮，但也五官端正，身材均勻。姑娘叫寧芳，南疆人。

“啊，是你？”秋云一見，愣住了。

“怎么，秋老師不歡迎嗎？”寧芳笑著，很大方地在沙發(fā)上坐下來。

“歡迎歡迎?！鼻镌埔桓膸滋靵淼某钊?，笑著說?！澳阍趺磁艿竭@里來了？”

“我、我有個表姐在這里工作，我是來看表姐的，順便過來看看你?！?/p>

秋云笑了。好長時間以來，很少有人來他家了，可以說，門可羅雀。而今天，寧芳從千里之外的南疆來看他，怎能不令他高興呢？

見秋云很高興，王大媽放心了，為客人泡上茶，打聲招呼，回家為他們準(zhǔn)備晚飯去了。

寧芳是一年前秋云到南疆出差認(rèn)識的。那是初夏，秋云住在邊城的招待所里，招待所在城邊，背后就是稻田。一天傍晚，秋云繞到招待所背后，站在一幢三層樓腳下觀看南疆的晚景。南疆初夏的傍晚是很美的，田野里，稻秧一片碧綠；山坡上，幢幢竹樓座落在芭蕉、雜樹叢中，縷縷炊煙在竹樓上繚繞；樹木蔥綠，點綴著朵朵鮮艷的花朵；冬青樹高大碧綠，鳳尾竹婀娜多姿，到處都呈現(xiàn)出一派祥和寧靜的田園氛圍。尤其是那輪夕陽，像一個巨大的銅盤，紅紅的，亮亮的，懸掛在天邊，久久不肯離去。這里的太陽很怪，早上從東南方升起，傍晚仿佛又從東南方落下，僅僅挪動了很短一段距離，劃出一個小小的弧。秋云在這里看了好幾天，都沒有弄清方向。

秋云正看得出神，突然，一個東西從頭頂落下，掉在他的面前，低頭一看，是一個紙團。秋云沒有在意，繼續(xù)看風(fēng)景。不一會兒，又一個紙團飄落下來，而且斷斷續(xù)續(xù)落下好幾坨，其中一坨還砸在他的頭上。秋云覺得奇怪，揀起一坨打開，是一張稿箋，上面寫著幾句詩，只是改去改來，顯得很亂。他又揀起其他紙坨看，都一樣?？磥?，是有人在寫詩，寫不下去了，撕后揉成團甩出來的。他抬頭看了看，只有三樓檔頭那間的窗子開著，而且正對著他的頭頂。顯然，紙團是從那窗囗甩出來的。

雖然身在異鄉(xiāng)，但能遇上一個寫詩的人，雖然不認(rèn)識，但心里仍然有一種親切感，這大概就叫“人以類聚”吧？秋云看看手中的詩稿，又看看那扇打開的窗戶，好奇心陡起，于是拿著詩稿，回到招到所，找到那幢小樓，去拜會那位未曾蒙面的詩友。

小樓在招待所南邊的最后面，是職工的宿舍。秋云登上三樓，來到那道房門前，遲疑了一下，輕輕敲響了門。

沒有反映，他又敲了敲。

“誰”？屋里傳出一個女孩的聲音，顯得有些不耐煩。

秋云為難了，沒想到屋里是一個女孩。貿(mào)然來拜訪一位陌生的女孩，算什么呢？他猶豫了一陣，正想走開，門開了。

是一個二十左右的女孩子，中等身材，略腫，園園的臉蛋上忽閃著一對美麗的大眼睛，望著這位不速之客。

“你，找誰？”

“我、我……哦，這詩稿是你的嗎？”

秋云感到很尬尷，結(jié)結(jié)巴巴，“我”了好一陣，才想起自己來的目的，于是將手中的稿子拿給她看。

女孩望了望秋云手中展開的稿箋，皺著眉頭反問道：

“咋個嘛？”

“我覺得，這、這詩、雖然不完整，但有靈氣，特別是有些句子還很不錯，比如‘親愛的人兒你雖然遠(yuǎn)去，但你的背影始終留在我的夢中’，看來這首詩可以寫下去的?！?/p>

談起詩，秋云的語言流暢了許多。

聽秋云讀了那兩行詩，姑娘的臉一下子紅了，不過秋云并沒有注意到。

雖然人很陌生，但從秋云談詩的情況，姑娘感覺到站在面前的人是一個懂詩的，態(tài)度緩和了下來，問道：

“你是誰？”

“哦，我是四川的，到這里出差，就住在招待所里。我叫秋云，剛才在樓下看風(fēng)景，這些詩稿飄落下來……”

聽說秋云的名字，姑娘看了看他，又問道：

“秋云？你可是那本詩集《花兒為誰開》的作者秋云秋老師？”

秋云睜大了眼晴?，F(xiàn)在輪到他吃驚了，自已那本詩集難道她讀過？于是點了點頭。

姑娘非常高興，立即把秋云請進屋里，又沏茶，又抓糖削水果，忙得不亦樂乎。

秋云打量起房子來，這是招待所的單身宿舍。屋子很小，只有十平方米左右，一張小床，一張三屜簡易書桌，桌上有一個小小的簡易書架，書架上整齊地擺著書。書架旁邊，一支小花瓶中插著一束鮮花，飄溢著淡淡的花香。屋子雖小，但收拾得整整齊齊，看得出來，這是個干練而愛美的姑娘。桌上放著一本書，用牛皮紙包著，秋云拿過來，翻開扉頁，正是秋云的《花兒為誰開》。這不是我的書嗎？再看下面，用鋼筆寫著“寧芳購”三個字。翻看正文，許多詩行下面都用紅色鉛筆劃了杠杠，看得出來，這個叫寧芳的姑娘對這本集子很喜歡。

可以說迂到知音了，秋云很高興，于是兩人攀談起來。

這姑娘叫寧芳，高中畢業(yè)沒考上大學(xué)，頂替母親在招待所里當(dāng)了服務(wù)員。寧芳從小對文學(xué)就很喜歡，特別是詩歌，她書架上的書，大部份都是國內(nèi)外的一些知名詩人的詩集，看來，寧芳讀了不少書。今天輪到她休息，便躲在寢室里寫詩。

寧芳告訴秋云，她非常喜歡秋云的詩，不僅買了秋云的詩集，而且凡是讀到秋云散見于報刊的作品，她都剪貼下來。說著，打開抽屜，拿出一個大筆記本遞給秋云看，上面粘貼的全是秋云的作品。

秋云非常感動。

寧芳又拿出一疊詩稿，請秋云指點，秋云翻看了一陣，覺得寧芳寫詩是很下了工夫的，于是問道：

“現(xiàn)在人們都忙著掙錢，把文學(xué)拋棄了，你為什么還喜歡文學(xué)？這可是一條充滿艱辛的路呵？”秋云想起身邊那些文學(xué)爰好者，現(xiàn)在一個個都下海去了，有的還成了所謂的“大款”、招搖起來。特別是想起妻子金娥與他的吵鬧，心中很不是滋味。

“那你為什么還抓住文學(xué)不放？秋老師，說實話，我覺得錢當(dāng)然重要，必須的物質(zhì)也不可缺少，但是，人總得還需一種精神吧？如果失去了精神寄托，即使躺在金窩銀窩里，也只不過是一具行尸走肉，您說是吧？”

寧芳的一席話，令秋云既感動又震動。他在這里了住三天，他們也談了三天，既談詩，談文學(xué)，也談理想，談人生，談得非常投機。

秋云離開的時候，寧芳一直把他送到車站，送上汽車，臨別時說道：“秋老師，如果有機會，我一定去看你。”

當(dāng)時，秋云只不過把它當(dāng)成一句客套話，誰知一年后，她真的來了！

寧芳從包中取出兩個筆記本，一本是剪貼她發(fā)表的二十多首詩，另一本是她新寫的手稿，遞給秋云，請秋云指點。秋云坐在桌邊翻看，寧芳則坐在沙發(fā)上望著他。

“秋老師，你臉色很不好，是不是生病了？”寧芳關(guān)切地問。

秋云搖了搖頭。

“那……是不是迂到什么不順心的事情？你愛人呢？”

一句話又勾起了秋云心中的痛苦，他嘆了口氣，抬起頭看了看寧芳，沒有開腔。

“對不起，秋老師，也許我不該問.?！睂幏伎吹角镌仆纯嗟谋砬?，知道他心中一定有難于啟齒的隱痛，抱歉地說道。

秋云仍然搖了搖頭，沒開腔.。

王大媽端了一盤水果進來，叫秋云削給寧芳吃，自已則為他們續(xù)上開水，說馬上要吃飯了。說完出去了。

“她是你母親？”王大媽走后，寧芳問道。

“不，是隔壁的王大媽。不過，她真的像我的母親一樣?！鼻镌瓢褍杉业年P(guān)系說了，寧芳很感動，覺得遇到這樣的鄰居，簡值是福氣。

吃晚飯了。今天晚上的飯菜特別手盛，雞呀、魚呀、烤鴨呀等等，擺了滿滿一桌子，還有一瓶干紅葡萄酒。這些全是王大媽一手操辦的。王大媽一邊給寧芳挾菜，一邊勸酒，三人吃得很開心。

吃過晚飯，寧芳要幫王大媽收拾碗筷，王大媽拒絕了，只好和秋云回到書房，繼續(xù)談詩.。秋云的心情好多了。是呵，在物欲橫流、金錢至上，許多人都在向錢看的時代，竟還有這么一個癡迷于詩歌，不遠(yuǎn)千里跑來看望自己，難能可貴呵！秋云簡直像遇到了多年不見的老朋友一般，一改多日來愁眉不展，不言不語的痛苦神情，話多了起來，并不時發(fā)出爽朗的笑聲。

這恐怕是近一年多以來秋云發(fā)出的最開心的笑聲了。

金娥回來了，她是回來取東西的。聽見書房里有說笑聲，走到門囗一看，見一個陌生的姑娘在里面，和秋云又說又笑，立即沖進去指著秋云破口大罵：

“好呀，我還以為你是一個正人君子，原來是一個流氓！你們背著老娘早就勾搭好了，而且弄到屋里來了？”又轉(zhuǎn)身罵寧芳：“你這個哪里來的野母狗，竟跑到這里來勾引別人的男人！你……”

秋云氣急了，猛地站起來，一把將金娥推倒在沙發(fā)上，揚起巴掌要打，寧芳忙過去拉住秋云，金娥罵得更兇了：

“你這個不要瞼的女人，當(dāng)?shù)嚼夏锏拿胬冻叮?、你是不是想嫁給他？”

“你、你胡說什么？”

“我胡說？你不想嫁給他，跑到我家里來干什么？”

寧芳本來想勸秋云，反而遭到如此辱罵，她氣極了，還道：“我就是要嫁給他，你怎么樣！”

說完，寧芳拿起包包沖出門，秋云尾隨出來。走到大門囗，王大媽把寧芳拉到自已家里去了。

金娥獨自在書房里鬧了一陣，沒有人理她，只好走了。

寧芳被罵，秋云心里很過意不去，想去王大媽家向?qū)幏嫉狼?，走到門口，聽見王大媽正在向?qū)幏颊勄镌坪徒鸲鸬氖虑?，只好作罷。

笫二天早上，秋云起床洗漱以后，便去王大媽家找寧芳，王大媽告訴他，寧芳已經(jīng)走了，并將寧芳留下的一封信交給秋云，秋云揣著信，立即趕到車站，可開往南疆的汽車已經(jīng)走了。秋云只好失望地回到家里，拆開信一看，上面寫道：

“秋老師，你們的一切，王大媽己經(jīng)告訴我了，希望你千萬別為那個女人生氣，與這種人生氣不值得。為了詩歌，為了文學(xué)，請好好保重身體。也別為我擔(dān)心，我權(quán)當(dāng)被狗咬了一口，沒關(guān)系。我還要來看你，一定會來的。”

秋云握著信，望著遠(yuǎn)方出神，呆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