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已然走過夢境的人來說,指導別人做夢似乎成了他的責任。很多成功人士如今都在批評現(xiàn)在的年輕人沒有夢想,喜歡用自己把夢想變成現(xiàn)實的例子,教育年輕人如何把瑣碎的日子堆砌為偉大的生命。九斤老太太“一代不如一代”的感嘆不絕于耳。
這些醫(yī)心雖好,卻未免誤診之嫌。僅從皮相而言,當下的年輕人并不是沒有夢。無數(shù)“二代”跑步前進的故事,鮮活地演繹著那些升官發(fā)財?shù)膲糇龅谜o。至于“居者有其屋”的美夢,高樓大廈、廠房庫塞、田間地頭的年輕人,哪個不在奢望著?或許大方之家會斥責這些夢想都過于現(xiàn)實,過于物質(zhì),沒有走出一眼望去的地平線。但是,誠如作家莫言、劉震云、閻連科等人的敘述,他們青年時期邁進軍隊,甚至從事寫作,不都是為了走出貧困的農(nóng)村,謀得生存的空間嗎?閻連科在《我與父輩》中就寫道,看了張抗抗的小說《分界線》的提要,知道作者因?qū)戇@部小說,擺脫了知青身份,從北大荒留在了省會城市哈爾濱,他猛地一驚:“原來,寫出這樣一部書來,就可以讓一個人逃離土地,可以讓一個人到城里去的。也就是那個時候,1975年前后,我萌動了寫作的念頭,播下了寫一部長篇小說,到城里出版并調(diào)進城里的一種狂妄而野念的種子?!碑敃r,他絲毫沒有想到《紅樓夢》比《分界線》更為偉大,反而是后者讓他覺得寫作并不是那么了不得的神秘,那么遙不可及。“1978年的下半年底,我終于寫成了這部小說。到了年底,便懷揣著一種逃離土地的夢想,當兵去了。在我人生的途中,邁出了最為堅實的進城尋找人生的一步??稍谲姞I,所有的人問我為什么當兵時,我都會說是為了革命,為了保家衛(wèi)國。問我為什么寫作時,我都不說是為了我的命運,而是說為了革命而提高自己的文化水平,去爭做一個革命的、有文化的合格軍人?!泵撊ネ庠诘难b飾,絕大多數(shù)夢想都是現(xiàn)實的人生追求,而非一種對于偉大的向往。如果年青時代的莫言,立志是為獲得諾貝爾獎寫作,為拯救人類寫作,今天他定然不會以文為生,或許是在高密東北鄉(xiāng)種高粱,或許是泡在某個機關吃閑飯,或許是游走江湖販賣偽文化……現(xiàn)實乃是夢想生息的地方,由現(xiàn)實生發(fā)的夢想并不是必然導致一個卑劣的結果,它也可能默默地攀升,綻放出絢麗的花朵。關鍵在于個人的選擇。
弗洛伊德認為,夢的內(nèi)容是欲望的滿足,夢的動機卻是一種欲望。人皆有欲望,人皆會做夢,每一代年輕人都不例外。欲望與欲望不同,夢與夢也不同。有人做黃粱夢,有人做南柯夢,也有人做荊軻夢,還有人做紅樓夢。大千世界,無數(shù)夢境,何必強求一致!勞心者治人,年長者治人,通常制造出一個個被禁錮的頭腦。近些年基礎教育中討論的一個問題非常值得關注。以前我們編教材及開展教學強調(diào)知識體系和學科本位,學生死記硬背前人的知識結晶,但是考試過后就忘記了,學習的效率非常低,學習的東西大多沒用。隨著觀念的改變,改革的推動,教育教學中更多地強調(diào)從學生的經(jīng)驗和社會實際出發(fā),安排課程,編寫教材,開展教學,爭取讓學生學會學習,學會生存,學會做人。換句話說,要讓學生學會選擇自己的道路,而不是規(guī)定學生去走哪條道路。確實,學生也好,青年也好,都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由鏈條帶動的機器。
也許在某些人心目中,走出地平線,建功立業(yè),實現(xiàn)人生,這些才能算是真正的夢想。其實這種理想并非不為當代青年所持有。一個典型的例子,中南大學的本科生劉路僅僅因為喜歡,不計劃后果,研究“西塔潘猜想”,終于用論文解決了這個世界性的數(shù)學難題。22歲的劉路被中南大學聘為教授級研究員,他表示“將興趣進行到底”,而且還有一種野心,“因為我知道有人24歲便成為普林斯頓大學的教授,有人21歲便做出了數(shù)學史上最重要的工作。他們的故事讓我感動,同時又無比向往”。類似的人物又如武漢大學1985年出生的教授鄧鶴翔,被傳媒熱炒的時候,大量網(wǎng)友表達了羨慕和嫉妒之情,其中顯然寄寓了年輕人希望成就自我價值的一種夢想。還看過一個電視節(jié)目,是馬云向年輕人講座吧。有年輕人提問,現(xiàn)在騰訊、淘寶已經(jīng)建立了強大的平臺,年輕人在這一行里創(chuàng)業(yè),應該如何去超越甚至打敗它們。人不輕狂枉少年,作為中國這樣一個龐大的國家,在數(shù)不勝數(shù)的青年當中,只要睜了眼看,那些有氣魄、有想法的年輕人經(jīng)常可見!馬云倒是說得好,為什么要去打敗它們,這樣做吃力不討好,何不去利用它們,做成自己能做的事。高調(diào)的理想不是拿出來在口頭炫耀的,而是在實踐中做出來的。對于社會來說,重要的是給年輕人提供創(chuàng)業(yè)的條件,可惜我們的資源總是向某些有話語權的人傾斜!
有條件也罷,無條件也罷,物質(zhì)追求也罷,精神追求也罷,年輕人總是愛做夢的,望聞問切而去,倒是夢里夢外與前輩不盡相同。當代中國能夠蓬勃發(fā)展,最主要的動力在于糾正了原來只重精神圣化的搞法,把物質(zhì)追求從所羅門的瓶子里釋放了出來。物質(zhì)利益,或者說經(jīng)濟基礎,或者說資本,已經(jīng)構成了這個社會最強大的存在。財富的積累在改變社會面貌的過程中改造了無數(shù)人,尤其是年輕人,因為他們一直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成長。大肆指責年輕人沒有前輩的那些夢想,實乃無稽之談,退一步說,即便如此,更應該批評的也是建構這樣一個社會空間的前人。如果年長者自己長期圍著利益關系轉(zhuǎn),哪里能夠要求年青一代出淤泥而不染?“口號”理想,人們已經(jīng)聽過、看過、經(jīng)歷過太多,何必讓后輩再沉湎于“無知”的青春!
媒體人梁文道講述的臺灣的一個情況可資參照:最近十年,全世界由農(nóng)村向城市的人口流動的趨勢沒有變,但是很多老牌資本主義國家,這個趨勢減緩了,甚至倒流了。臺灣也出現(xiàn)了這樣的狀況。城市的生活壓力很大,年輕人開始發(fā)現(xiàn),很難像父輩一樣在職場上一直往上走,機會不是那么多。他們開始思考,生活是不是有一個別的可能,比如去農(nóng)村過一種很自在的生活,自耕自食。整個臺灣越來越價值多元化,年輕人會去開咖啡店,很多公平貿(mào)易產(chǎn)品出現(xiàn)。這就是郭臺銘罵的,臺灣年輕人沒出息,只想開咖啡店。他沒有想到,下一輩的年輕人不像他那樣想發(fā)大財了,吃飽有個地方住就夠了,對各種價值觀開始有批判和反省,不輕易接受主流價值觀。(《臺灣最美的風景是人》,中信出版社2013年版,第227頁)前輩的選擇并不是后輩必然的選擇,后輩有權也必須根據(jù)自己的生存環(huán)境重新規(guī)劃。如今社會轉(zhuǎn)變了,當下大陸的年輕人無需做像前輩一樣的夢。他們面對的壓力不同,他們的選擇大可不一樣。如果說他們更少相信話語的力量,更多地相信現(xiàn)實的經(jīng)驗,那是因為這個社會逼迫他們成熟太早。
而貶低物質(zhì)追求、現(xiàn)實夢想,標榜所謂地平線之外的夢,不過是成功者建立的話語秩序,是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話語。推前一輩甚至幾輩人來看,對于大眾而言,并非就是精神追求超越物質(zhì)追求,作家莫言、劉震云、閻連科等人的表白當是最好的證明。當年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又有幾個人是自己愿意去的?淌過血和淚蜂擁回城的事實,生動地說明了一個社會群體的精神追求從來都是遵從于現(xiàn)實邏輯的。美化過去乃是成功者的一種游戲。以前不成功者沒有話語表達的途徑,所以只有成功者的話語流傳開來;而成功者為了把自己區(qū)別于其他眾人,難免用超越性的東西去標識自己,以致造成了“偉大”的訴求遮蔽現(xiàn)實的訴求。如今在科技發(fā)展的背景下,自媒體呈現(xiàn)出來,沉默的大多數(shù)不再完全沉默,開始憑著新的途徑敞開心聲,“偉大”的訴求被現(xiàn)實的訴求沖擊甚至反過來遮蔽成了常見的事。對于習慣了既往幻覺的人們,尤其是主動建構了那些幻覺的成功者,對青年的憂郁,不過是變相的自戀。由此也想起魯迅說過的一件事,當時“鴛鴦蝴蝶派”小說比白話小說讀者要多得多,而今天我們所看到的文學史卻被白話小說把持著。歷史故事的情節(jié)何其相似,只是演員在不停地變化。
摒棄年齡的立場,用客觀的態(tài)度來說,當下的年輕人既不比過去的更壞也不比過去的更好,他們有幸生在這個逐漸開放、多元的社會,有思考有選擇的年輕人不是更少了而是更多了。當沉默的大多數(shù)慢慢學會發(fā)聲的時候,傳統(tǒng)觀念、主流價值淹沒在鼓噪之中,其實不是壞事。作為一個有幾千年權威歷史的國度,像包產(chǎn)到戶這樣的民間智慧還是迸發(fā)得太少。人們?nèi)舾矣诓⑸朴谡故咀约含F(xiàn)實的聲音與夢想,這必將促成一個公民社會的迅速成型。倘若人們還是習慣于指導和被指導,做夢也要有標準模式,嗚呼哀哉!
當然,無論世界如何發(fā)展,總是有些事情不能解決。比之升官發(fā)財?shù)膲?,比之建功立業(yè)的夢,情真意善的夢則往往為現(xiàn)實所碾碎,大觀園的癡男怨女終歸要風雨飄零去。這不是某個特定時代的問題,不是某一代年輕人的罪過,流動的現(xiàn)實不斷地對真與善進行修改、定義,掏空情與意的永恒價值,使它不堪實用。恰如紅樓夢里的通靈寶玉,任你靈性已通,自去自來,可大可小,終究“無才可去補蒼天”,徒然棄在青埂峰下。即使枉入紅塵,掙來一番故事,“字跡分明,編述歷歷”,又有“誰解其中味”!有時間指責、指點年輕人做夢的人,想必不會有精力去解解自己的個中三昧吧,或許在他們看來,有些夢不做也罷。
(作者單位:廣東教育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