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2012年結(jié)項的中國社會科學院重大項目“中華文明探源的神話學研究”得出結(jié)論：伴隨華夏文明產(chǎn)生的神話想象有其深遠的史前根脈，遠遠不是漢字出現(xiàn)的年代所能局限。華夏神話之根的主線是玉石神話及由此而形成的玉教信仰。從神話學視野看東亞地區(qū)的玉器起源，每一種主要的玉器形式（如玉玦、玉璜）背后都有一種相應的神話觀念在驅(qū)動?？疾斐鐾劣衿鞯哪甏暗赜蚍植?，可以大致勾勒出玉教神話信仰傳播的路線圖。

[關鍵詞]西玉東輸；華夏文明；玉文化

[中圖分類號]G1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3115（2013）06-0005-02

一、史前玉文化三大傳播方向

從大傳統(tǒng)的視野看，在距今8000年到4000年，玉文化傳播的主要方向性運動可以簡單歸納為兩個：北玉南傳和東玉西傳。起源于北方西遼河流域的玉器生產(chǎn)以興隆洼文化為開端，以玉玦為最初的主導性玉器形式，8000年前率先在內(nèi)蒙古東部地區(qū)登場，逐漸向東和南傳播，數(shù)百年后到達今河北北部和日本列島，有易縣北福地遺址出土玉玦為證，距今約7500年。北方早期玉文化隨后進一步南傳，在約7000年前達到浙江沿海一帶，有余姚河姆渡文化出土玉玦為其實例。后又經(jīng)過2000年的緩慢傳播，玉器種類逐漸增多，在約5000年前的凌家灘文化和良渚文化達到史前玉文化生產(chǎn)的巔峰期，受其影響，史前玉文化的分布幾乎到達中國東部大部分地區(qū)。在距今約4000年之際抵達嶺南地區(qū)，乃至臺灣、香港和越南等地。北玉南傳的壯觀歷程歷時4000年之久，在華夏文明史揭開序幕以前，已經(jīng)將玉石神話信仰變成東亞統(tǒng)一政權(quán)的意識形態(tài)觀念基礎，為接踵而來的夏商周三代中原王權(quán)建構(gòu)，奠定了文化認同的基石。

與北玉南傳的漫長歷程相比，東玉西傳的文化傳播過程出現(xiàn)稍晚，用時也較短，大約從距今6000年前開始，到距今4000年結(jié)束，歷時2000多年，使得原本在東部沿海地區(qū)較流行的玉石神話信仰及其驅(qū)動的玉器生產(chǎn)，逐步進入中原地區(qū)，形成龍山文化時期的玉禮器組合的體系性制度，以4300年前的湖北石家河文化和4500年前的晉南陶寺遺址為突出代表，并通過中原王權(quán)的輻射性影響力，從中部地區(qū)進一步傳到西部和西北地區(qū)，一直抵達河西走廊一帶，以距今4000年的齊家文化玉禮器體系為輝煌期，至此大體上完成了玉文化星星之火燎原全國的傳播過程，給華夏文明的誕生事先預備好物質(zhì)和精神互動的核心價值觀，并讓玉石神話觀從古至今彌漫在漢語漢字的各種表達方式之中，成為華夏民族與生俱重要最豐厚的文化遺產(chǎn)。西北師范大學主管著一份雜志《絲綢之路》，已經(jīng)堅持了20年，以后，將會有更大的拓展空間。

當人們在成都平原的金沙遺址看到出土的大玉琮居然和環(huán)太湖流域的良渚文化玉琮別無二致時，可能會感到百思不得其解：數(shù)千里的距離是怎樣跨越的？現(xiàn)在從東玉西傳的發(fā)展脈絡去看，也就不足為奇。經(jīng)歷了史前玉文化傳播的兩大方向性運動以后，伴隨中原文明起源的卻是另外一種方向的玉石原材料遠距離運動——西玉東輸。其原因在于史前期的玉文化傳播基本上以玉教及其神話觀念傳播為主，以玉為神的觀念流傳到哪里，就會在當?shù)仳?qū)動玉器生產(chǎn)和消費的群體行為，并且讓玉器成為地方政權(quán)的象征物；但加工玉器所用原材料一般都是因地制宜的，不存在跨地區(qū)遠距離的大規(guī)模輸送玉料情況。然而，伴隨著夏商周國家而興起的，是全新的玉料種類的長距離運輸現(xiàn)象，即出產(chǎn)于新疆昆侖山一帶的優(yōu)質(zhì)和田玉材，第一次揭開其向中原的大輸送歷程之序幕，而且一送就是4000年，直到今天仍然在上演著西玉東輸?shù)莫毥谴髴?。戲的主角僅此一位，即和田美玉；主產(chǎn)地僅此一家，即塔里木大盆地南緣的巍峨昆侖山；運動方向也僅此一途，即自西向東，供應中原國家統(tǒng)治者及上層社會。

二、玉器時代大傳統(tǒng)與漢字小傳統(tǒng)

文明國家的建立需要多種戰(zhàn)略物資的跨地區(qū)供應。西玉東輸?shù)奈幕芬饬x不同于當代的西氣東輸，就在于和田玉給華夏傳統(tǒng)帶來的不只是物質(zhì)，而且是精神動力，即國家主流的核心價值觀。這是當今的西氣東輸無法和古老的西玉東輸相媲美的根本原因。從夏朝晚期都城二里頭遺址和殷商墓葬中出土的精美玉器，已經(jīng)能看出有批量的和田玉供應情況。西周時期的高等級墓葬，如三門峽虢國墓和山西曲沃晉侯墓，出土玉器數(shù)量龐大且制作精致，幾乎清一色都用和田玉。東周之后的儒家能夠推崇“君子溫潤如玉”的人格修養(yǎng)理想，道家圣人老子在《道德經(jīng)》中能夠標榜“圣人被褐懷玉”的內(nèi)斂精神；以及史書中圍繞著卞和獻玉璞、和氏璧價值連城之類敘事，“化干戈為玉帛”的理念毫無爭議地升格為這個文明國家的最高價值體現(xiàn)。正因為和田玉進入中原以后，始終保持著帝王玉的品格，這就難免會超越和壓倒所有其他地方玉的表現(xiàn)。到了漢武帝時代的所謂開通西域壯舉，其實不過是將早已開通2000年的西玉東輸路線，用官方設立關卡驛站的形式重新確認下來罷了。

至于鴉片戰(zhàn)爭后到中國來探險探礦的殖民列強代表李?；舴矣?877年命名的“絲綢之路”，是對玉石之路的存在完全不知情的知識空缺條件下，出于歐洲人視角的一廂情愿式命名，其合法性根本沒有經(jīng)過中國本土方面的反思權(quán)衡，就伴隨著西學東漸的大潮而轉(zhuǎn)化成了強加過來的“常識”。時至今日，如何穿透小傳統(tǒng)的“絲綢之路”說的遮蔽，探究玉石之路大傳統(tǒng)真相，成為擺在后殖民時代中國本土學人面前的緊迫課題。其研究成果將能夠引領國人擺脫一個多世紀以來在知識上的鸚鵡學舌狀態(tài)，認真審視使得華夏成為橫跨數(shù)百萬平方公里的東亞大國的物質(zhì)與精神條件。

大傳統(tǒng)指先于和外于文字記錄的文化出土，小傳統(tǒng)指文字書寫的傳統(tǒng)。大傳統(tǒng)對于小傳統(tǒng)來說，是孕育、催生與被孕育、被催生的關系；小傳統(tǒng)之于大傳統(tǒng)，是取代和遮蔽的關系。后起的小傳統(tǒng)倚重文字符號，其遮蔽大傳統(tǒng)的基本方式：將文字再編碼變成常識，掩蓋掉更早的原型編碼。今日學人需要學會去遮蔽的方式，即探尋和解讀原型編碼。例如女媧煉石補天，是小傳統(tǒng)講述的神話故事。從《淮南子》到《紅樓夢》，后人熟知的神話情節(jié)遮蔽了煉石補天觀念的信仰淵源：史前先民將蒼天之體想象為玉所造，玉不僅代表神明，也代表一切美好價值和生命的永恒。只要追問一下女媧所煉的五色石是什么石，就不難看出頂著石頭名稱就是美玉。何以證明？請看《山海經(jīng)·西山經(jīng)》的如下一段：

（峚山）丹水出焉，西流注于稷澤，其中多白

玉，是有玉膏，其原沸沸湯湯，黃帝是食是饗。是

生玄玉。玉膏所出，以灌丹木。丹木五歲，五色乃清，五味乃馨。黃帝乃取峑山之玉榮，而投之鐘山之陽（郭璞注：“以為玉種?！保?。瑾瑜之玉為良，堅粟精密，濁澤而有光，五色發(fā)作，以和柔剛。天地鬼神，是食是饗。君子服之，以御不祥。

峚山屬于西部的昆侖山脈，其特產(chǎn)的美玉被古人叫作“瑾瑜之玉”，除了堅粟精密以外，還呈現(xiàn)出“五色發(fā)作”的視覺特征。原來女媧補天所用的材料正是具備神圣和永生雙重性質(zhì)的玉石。“瑾瑜之玉為良”的判斷，點明了其作為天地鬼神食物的原因，以及君子為什么必須佩戴美玉的禮儀規(guī)范。

三、西玉東輸與華夏文明

試問為什么6000年前的北方紅山文化、5000年前的南方良渚文化，都是東亞玉文化發(fā)展史上的高峰，卻都不能催生文化大邦，只能是屈居一隅的地方政權(quán)呢？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二者都沒有遠距離貿(mào)易和運輸玉料的經(jīng)濟拉動作用，僅靠地方供應的玉料就自滿自足了。無法穿越地域限制去組織廣大的自然資源和社會力量。在她們之后的夏商周王權(quán)國家則不同，為了克服中原地區(qū)缺少優(yōu)等玉礦供應的先天不足，早期國家統(tǒng)治者對來自西域的美玉情有獨鐘，不惜犧牲巨大的人力、物力，去盡可能獲取其資源。于是就有了古書上說的如下壯烈景觀：

取玉甚難。越三江五湖，至昆侖之山，千人往，百人反，百人往，十人至。 （《尸子》）

當年居住在昆侖山一帶的人群是何族屬？王國維、徐中舒等認為是大月氏（古書又寫作“禺知”或“禺氏”）。王國維1925年作《月氏未西徙大夏時故地考 》文中說：“周末月氏故居，蓋在中國之北?！薄兑葜軙ね鯐狻贰耙烈I令”列禺氏于正北，《穆天子傳》“己亥至于焉居禺知之平”。禺知亦即禺氏，其地在雁門之西北、黃河之東，與“獻令”合。此二書疑皆戰(zhàn)國時作，則戰(zhàn)國時之月氏當在中國正北?！妒酚洝ご笸鹆袀鳌肥荚啤霸率暇佣鼗汀⑵钸B間”，則已是秦漢間事。案《管子·國蓄篇》云：“玉起于禺氏?！薄兜財?shù)篇》云：“玉起于牛氏邊山?！薄遁p重已篇》云：“金出于汝漢之右衢，珠出于赤野之末光，玉出于禺氏之旁山，此皆距周七千八百余里?！苯砸载蠟楫a(chǎn)玉之地。余疑《管子·輕重》諸篇皆漢文、景間作，其時月氏已去敦煌、祁連間，而西居且末、于闐間，故云“玉起于禺氏”也。

《尸子》和《管子》都是傳統(tǒng)經(jīng)學所不重視的先秦資料，如今看出其中透露的西玉東輸信息十分重要。特別是在內(nèi)蒙古與陜西接壤的河套地區(qū)，過去研究文明起源的學人不很關注，目前卻發(fā)掘出400萬平方米的史前古城，號稱中國最大的史前石城。猶可關注的是，在4000年前的石筑城墻之中，居然也夾雜有玉器。考古專業(yè)人士估計此前在神木石峁遺址被采集和販賣到海內(nèi)外文物市場的古玉多達四千件！這個數(shù)字是商代出土玉器總數(shù)的一倍。現(xiàn)在還沒有科學數(shù)據(jù)顯示石峁玉器的用料來源是哪里？從經(jīng)驗上判斷似乎是甘肅青海一帶的祁連玉為主，其傳播路徑很可能是沿著黃河上游的走向一路下來的。與石峁玉器年代相當?shù)奈鞅笔非坝裎幕驱R家文化，齊家文化玉器中有部分玉料出自新疆和田。對照《山海經(jīng)》等古書中的“河出昆侖”說，中原人所確信的“玉出昆崗”說，就把美玉的傳播路線與黃河的走向完全重合起來了。從《禹貢》和《史記·留侯世家》有關“河渭漕挽天下”的說法看，遠古時期的黃河是可以漕運物資的。

《山海經(jīng)·海內(nèi)西經(jīng)》：“海內(nèi)昆侖之虛，在西北，帝之下都……面有九井，以玉為檻。百神之所在。 河水出東北隅，以行其北……入禹所導積石山?！?/p>

《淮南子·墬形訓》“河出積石”，高誘注：“河源出昆侖，伏流地中方三千里，禹導而通之，故出積石?！?/p>

河西走廊乃玉石之路的要塞。其間有“玉門”這樣的地名。早在張騫通西域之前2000年，這條險路早已開通，是為進口和田玉。先秦典籍中講到抵達昆侖神山的人極少，如《山海經(jīng)》“非仁羿莫能上崗之巖”，英雄羿去昆侖何求？不死仙藥也。若再追問：西王母掌握的不死藥是什么構(gòu)成的？答：和田玉——中國人崇拜幾千年的圣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