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摘要:法藏敦煌寫卷P.2528張衡《西京賦》是現(xiàn)存可定年的最早的《文選》李善注本,前輩學(xué)者皆視為李注原本,唯傅剛根據(jù)寫卷李善注文多與賦文相左之事判為“合成本”。本文通過對(duì)《西京賦》寫卷正文與注文用字歧異條目的全面考察,揭示出《文選》李善注引書“各依所據(jù)本”、以舊注本替換蕭統(tǒng)原帙《選》文、參酌蕭《選》原本用字補(bǔ)釋舊注本等李注體例,考定寫卷為李善注原本。
關(guān)鍵詞:《西京賦》;敦煌本;李善注例
中圖分類號(hào):G256.1 文獻(xiàn)標(biāo)識(shí)碼:A 文章編號(hào):1000-4106(2013)04-0107-09
法藏敦煌寫卷P.2528張衡《西京賦》,起“井干疊而百增”句,至賦末李善注止,尾題“文選卷第二”,共358行,正文大字,小注雙行(少數(shù)為單行),卷末題記云“永隆年二月十九日弘濟(jì)寺寫”,世稱“永隆本”。永?。?80—681)為唐高宗年號(hào),其時(shí)李善尚未辭世。故自1910年蔣斧撰著題跋以來,前輩學(xué)者皆視之為李善注原本。
1999年,傅剛先生發(fā)表《永隆本〈西京賦〉非盡出李善本說》一文(以下簡(jiǎn)稱“傅文”)[1],始有《西京賦》寫卷為弘濟(jì)寺僧“合成本”之新說:“此卷的正文部分并非李善底本,而是用的薛綜的底本(引者按:李善注本《文選》采用《西京賦》薛綜舊注。胡刻本①《西京賦》題下標(biāo)“薛綜注”,其下李善注云:“舊注是者,因而留之,并于篇首題其姓名。其有乖繆,臣乃具釋,并稱‘臣善’以別之。他皆類此?!保┻@就是說,永隆本《西京賦》并不是李善的原本,寺僧抄寫,依據(jù)的是薛綜和李善兩種底本?!薄埃ㄓ缆”荆┱募把C注抄的是薛本,然后再抄李善注?!薄拔覀冎荒芊Q永隆本為《西京賦》注殘卷,而不能說是(李善注本)《文選》殘卷。”其說頗為學(xué)界所重,唯范志新先生《敦煌永隆本〈西京賦〉的是李善〈文選〉殘卷——駁“非盡出李善本”說》(以下簡(jiǎn)稱“范文”)[2]曾加批駁。
P.2528《西京賦》寫卷是現(xiàn)存可定年的最早的《文選》李善注本,誠(chéng)如傅文所言:確定《西京賦》寫卷是否為李善注原本意義重大,因?yàn)閭魇馈段倪x》李善本和五臣本多相混亂羼雜,如果寫卷為李注原本,就能夠據(jù)以判別厘清二本傳承演變的過程[1]212。筆者反復(fù)校讀,認(rèn)為《西京賦》寫卷為李善注原本,傅文之說可商;范文雖有所駁正,但未能切中要害,而且范氏謂“寫本之底本出諸李善注所據(jù)之蕭《選》,而絕不可能依薛綜注《西京賦》”[2]243,殊非事實(shí),可見范氏對(duì)李善注本的原貌,與傅氏一樣存在較大的誤解。
一 李善注引書“各依所據(jù)本”,
李注引文與賦文不同不能據(jù)以作為
《西京賦》寫卷為“合成本”之證
傅文認(rèn)為:“判斷永隆本是不是李善本,一個(gè)最基本的依據(jù)是該本的正文和注文必須一致,但永隆本并非如此,它的李善注文常常和正文相左?!盤.2528《西京賦》寫卷李善注文與賦文之歧異,傅文統(tǒng)計(jì)列表得13條[1]212-213。實(shí)則此類歧異在整個(gè)《西京賦》寫卷中多達(dá)40余條,今列表1如下(“序號(hào)”列標(biāo)“※”者,傅文已舉例;“正文”列括號(hào)內(nèi)為五臣本賦文,此據(jù)明州本②;“李注”列引書內(nèi)容系節(jié)錄):
如表1,除最后4條外,李善皆引書作注,引文用字與《西京賦》正文不同??纪跻督?jīng)義述聞》卷5“歌以訊止”條云:
古人引書不皆如其本字。茍所引之書作彼字,所注之書作此字,而聲義同者,則寫從所注之書。[3]
“寫從所注之書”誠(chéng)為古書通例,故傅文亦謂“正文與注文必須一致”是判斷P.2528《西京賦》寫卷是否為李善注本的基本依據(jù),并根據(jù)寫卷“李善注文常常和正文相左”之事實(shí)判為“合成本”,其“正文部分并非李善底本,而是用的薛綜的底本”。
但是,就《文選》李善注而言,王引之所揭通例其實(shí)并不適用。饒宗頤先生《敦煌本文選斠證(一)》曾指出李注引書與所注正文“各依所據(jù)本”:
P.2528寫卷《西京賦》:“前后無有垠鍔?!崩钌谱ⅲ骸啊痘茨献印吩唬骸鲇跓o垠鄂[之]門?!S慎曰:‘垠鄂,端崖?!保ū?第13條)賦文“垠鍔”與李注引文“垠鄂”不同,而李注所引《淮南子》許慎注“垠鄂”傳世刻本亦作“垠鍔”。
饒先生云:“永隆本賦文作‘垠鍔’,而所引《淮南子》及許注則并作‘垠鄂’,此各依所據(jù)本也。各刻本許注作‘垠鍔’,則與《淮南》‘垠鄂’原文不照,殆后人因賦文而誤改許注?!盵4]其說極是,李善所據(jù)許慎注本《淮南子》當(dāng)作“垠鄂”,與《西京賦》“垠鍔”不同。所幸傳世《文選》刻本僅許慎注“寫從所注之書”作“垠鍔”,尚可藉以考見李善注的獨(dú)特引書體例(詳見拙文《李善引書“各依所據(jù)本”注例考論》[5])。
因此,P.2528《西京賦》寫卷“李善注文常常和正文相左”并不能作為判斷寫卷“正文部分并非李善底本”的依據(jù),李善引書作注者,引文用字與所注正文不必一致。而傅文泥于“寫從所注之書”的古書通例,不免得出似是而非的結(jié)論。如表1第2條,寫卷《西京賦》薛綜注“墱”字與賦文相同,李善注引《西都賦》則作“隥”,傅文遂斷言寫卷為“合成本”:
P.2528寫卷《西京賦》:“墱道麗倚以正東。”薛綜注:“墱,閣道也?!崩钌谱ⅲ骸啊段鞫假x》曰:‘凌隥道而超西墉?!?/p>
按:胡刻本卷一班固《西都賦》“凌隥道而超西墉”作“隥”(明州本據(jù)五臣作“墱”,校語(yǔ)云“善本作隥”),適與寫卷《西京賦》李善注所引合。然則寫卷賦文“墱”與李注“隥”不同字者,“各依所據(jù)本”也。傅文之說未可遽從。
附帶討論一下傅文所舉P.2528《西京賦》寫卷李善注文與賦文相左之例13條中尚可商榷的兩條:
(1)李善引《列仙傳》“王子喬者,周靈王太子晉也”云云以注寫卷《西京賦》“美往昔之松橋”之“橋”(表1第4條)??纪踝訂涛绰?dòng)凶鳌皹颉闭?,寫卷蓋涉上“松”字類化而訛[6],實(shí)非賦文用字與李注不同。傅文取以為證,似欠深考。
(2)《西京賦》“摣■彚”之“彚”寫卷從“米”不從“果”,薛綜注同,傅文以為與李善注“彚”字有異??肌肮弊植輹c“米”形近,賦文、李注其實(shí)相同,傅文之說亦非。
范文曾對(duì)傅文所舉13條逐一加以箋疏,發(fā)現(xiàn)其中9條“都是李善注釋時(shí)所援引諸書與《選》文有異同,大抵是援引之書板有別本,并不能證明李善所據(jù)《選》文與正文不同本”[2]236,其說足以解釋表1除最后4條外諸條P.2528寫卷《西京賦》正文與李善注引文之歧異,“援引之書板有別本”可與饒宗頤先生“各依所據(jù)本”之說相互發(fā)明。
但是,范文又謂“十三條李注與寫本正文之歧異,不外乎四類:通假字、古今字、異體字和聯(lián)綿詞,其共同特征是義同、音同而形異……區(qū)別只在字形的異文,不能排除寫手書寫的隨意性和時(shí)尚習(xí)俗的影響”,而“不能執(zhí)此(形異)一端以論版本”[2]236,則不免與其“援引之書板有別本”之說自相矛盾。如表1第2條,范文云:
寫本正文、薛注作“墱”,李善注引《西都賦》云云作“隥”。核尤本《西都賦》“陵隥道而超西墉”,正文作“隥”,李善注曰:“薛綜《西京賦》注曰:隥,閣道也?!笔抢钌扑龝咀鳌半Q”且所見薛注《西京賦》亦作“隥”。高氏《義疏》云:此墱字字書所無。則“墱”為俗寫。然《正字通》《康熙字典》等并謂“墱與隥通”,則是通假。[2]234-235
按范文謂《西京賦》李注所引《西都賦》本作“隥”,是也;然又謂李善所見薛注《西京賦》亦作“隥”,則不可從,P.2528《西京賦》寫卷及傳世《文選》刻本薛注并作“墱”,尤刻本(胡刻本)《西都賦》李注引作“隥”者,“寫從所注之書”耳。又P.2528寫卷《西京賦》正文“墱”與李善注引《西都賦》“隥”不同,范文以為李善“援引之書板有別本”,極是;然又謂“隥”“墱”為“通假字”,而不能執(zhí)其形異一端“以論版本”,可謂進(jìn)退失據(jù)。范先生對(duì)李善注引書“各依所據(jù)本”之體例似乎缺乏深刻的認(rèn)識(shí)。
二 李善所注《西京賦》底本為
薛綜注本而非蕭統(tǒng)《文選》原帙
如表1,除第42條“婣”外,P.2528寫卷薛綜注均與《西京賦》正文相同,寫卷正文及薛注無疑抄自薛綜注本。而傅文既已斷言寫卷乃薛注本與李善注的“合成本”,必然得出李善所注《西京賦》底本并非薛注本而為蕭統(tǒng)《文選》原帙之推論[1]219。
按:傅文的推論實(shí)與其“正文和注文必須一致”之原則自相矛盾:依據(jù)該原則,如果李善所注《西京賦》底本為蕭統(tǒng)《文選》原帙,則李善注文用字與五臣本賦文(五臣所據(jù)即蕭《選》三十卷本)不當(dāng)參差不同;然由表1可知,二者之歧異亦多達(dá)近30條。傅文大概并未對(duì)其推論加以驗(yàn)證。
范文也認(rèn)為“寫本之底本出諸李善注所據(jù)之蕭《選》,而絕不可能依薛綜注《西京賦》”,理由是P.2528寫卷《西京賦》有“蕭《選》舊諱”:(1)“巨獸百尋,是為曼延”之“曼延”不作“漫衍”,“蓋避蕭統(tǒng)父梁武帝‘衍’諱”;(2)“承”字作“氶”或“■”,“蓋避南齊太祖蕭承之諱”{1},因“承之于(蕭)統(tǒng)為從曾祖行,故而蕭《選》避‘承’亦家諱”[2]242-243。
按:“曼延”為聯(lián)綿詞,范文已明言聯(lián)綿詞“字無定形,更是古籍版本??敝兴究找姂T的,若執(zhí)此一端以論版本是非,難免膠固之譏矣”[2]236-237。然則范文以“延”為避諱改字,適自陷其“膠固之譏”。且寫卷《西京賦》“筱簜敷衍”未避“衍”。至于“氶”或“■”,不過“承”字俗寫。北魏《張猛龍碑》“曉夕氶奉”[7-8]、《王君妻元華光墓志》“■質(zhì)乾葦”[9][8],“氶”、“■”豈“承”之缺筆避諱字?未明避諱字與俗字分野而討論寫本的避諱問題,鮮有不誤者。
從下面4條證據(jù)來看,李善所注《西京賦》底本顯然為薛綜注本而非蕭《選》。
1. 表2所列諸條,P.2528寫卷李善注皆未引書,然注文與《西京賦》正文(薛綜注本)相同而與五臣本(蕭《選》)相異,可見李善所據(jù)底本為薛注本(“五臣本”列據(jù)明州本)。
P.2528寫卷另有10余條引書作注的李善注,引文亦與《西京賦》正文相同而與五臣本相異,如“相羊五柞之館”薛綜注:“相羊,仿羊也?!崩钌谱ⅲ骸啊冻o》曰:‘聊逍遙以相羊。’”明州本賦文據(jù)五臣作“儴佯”(校語(yǔ)云“善本作相羊”)。但由于李善注引書“各依所據(jù)本”,故此類李注不能視為李善所注《西京賦》底本為薛綜注本之鐵證,茲不贅舉。
2. 下舉一例的李善注,尤為李善徑據(jù)薛綜注本《西京賦》作注之明證。
P.2528寫卷《西京賦》:“繚亙綿聯(lián),四百余里。”薛綜注:“繚亙,猶繞了也?!崩钌谱ⅲ骸皝儺?dāng)為垣?!段鞫假x》曰:‘繚以周廧?!辟x文、薛注“亙”字胡刻本并作“垣”,李注“亙當(dāng)為垣”作“今并以亙?yōu)樵保髦荼举x文據(jù)五臣作“垣”,未出校語(yǔ)注五臣、李善異同)。
饒宗頤先生《敦煌本文選斠證(一)》云:“案善注,永隆本與他本文句雖異,其意則一。因善據(jù)薛本作‘亙’,薛并以‘亙’本義‘繞了’釋之,而善意則以‘垣墻’為義,故云‘當(dāng)為垣’也……今各本賦文已作‘垣’,而又載善注‘以亙?yōu)樵?,是文注不照?!盵4]355蓋李善認(rèn)為張衡《西京賦》“繚亙綿聯(lián),四百余里”句乃本諸班固《西都賦》“繚以周墻,四百余里”,而薛綜則依“亙”字施注,故李善謂“亙當(dāng)為垣”,“垣”字據(jù)蕭統(tǒng)本《文選》{1}。此條尤可見李善乃徑依薛注本作注,同時(shí)也參酌蕭《選》(考詳下文)。
3. 表1中李善注明“同”或“古字通”的8條,其中第33、36、38條皆可證李善所注《西京賦》底本并非蕭統(tǒng)《文選》原帙。如第33條:
P.2528寫卷《西京賦》:“柞木翦棘?!崩钌谱ⅲ骸百Z逵《國(guó)語(yǔ)注》曰:‘槎,斫也。’柞與槎同,仕雅反。”
按:李注引文“槎”與寫卷賦文“柞”不同,但與五臣本(蕭《選》)合。如果李善據(jù)蕭《選》“槎”字施注,則引《國(guó)語(yǔ)》賈逵注即可,不必接云“柞與槎同”。其余第36、38兩條的李注引文“虜”、“扛”亦與寫卷賦文(薛綜注本)“鹵”、“■”不同,而合于五臣本,其例正同。
4. 李善在所謂“自述作注例”中實(shí)已說明底本之選擇?!段骶┵x》題下“薛綜注”李注云:“舊注是者,因而留之,并于篇首題其姓名。其有乖繆,臣乃具釋,并稱‘臣善’以別之。他皆類此。”(見上引)設(shè)若舊注俱無乖繆,李善即無需補(bǔ)釋。換言之,李注本《文選》采用舊注的篇目,即便通篇不稱“臣善曰”作補(bǔ)注,亦與李注本體例無違(《選》文之出《楚辭》者,李善即僅采王逸注而未“具釋”);然則取舊注以配蕭《選》,豈不“乖繆”連篇?
既然李善所注《西京賦》底本為薛綜注本,則P.2528寫卷絕不可能如傅文所言系“合成本”,其為李善注原本,殊無疑義。
三 李善據(jù)薛注本而又參酌蕭《選》本
表1除最后4條外的其余37條(不含第4條,說見上文)李善皆引書作注,根據(jù)“各依所據(jù)本”之李善注引書體例,此37條李注引文與《西京賦》正文之歧異不能據(jù)以作為P.2528寫卷為“合成本”之證。但最后4條李注未引書而亦與賦文及薛注參差,是否正可以支持傅文所謂的寫卷“正文部分并非李善底本”的觀點(diǎn)?而且4條李善注文用字皆合于五臣本,是否也表明李善所據(jù)《西京賦》底本為蕭統(tǒng)《文選》原帙而非薛綜注本?
現(xiàn)將表1最后4條重新迻錄如下(表3):
仔細(xì)考察P.2528寫卷《西京賦》正文(薛綜注本)“猭”、“■”、“甗”、“蟬蜎”與李善注“■”、“髴”、“巘”、“嬋娟”之異同,可知薛本“■”等諸字(詞)蓋非李善作注時(shí)所習(xí)用。李善乃參酌蕭統(tǒng)《文選》原本習(xí)用字對(duì)薛注本《西京賦》加以補(bǔ)注,遂致此“乖繆”。
P.2528寫卷《西京賦》:“陵重甗。”薛綜注:“山之上大下小者[曰]甗?!崩钌谱ⅲ骸皫t,言免反。”(表1第41條)
按《說文·瓦部》:“甗,甑也。”段玉裁注:“鬲部曰:‘鼎大上小下若甑曰鬵?!粍t甑形大上小下,山名甗者亦爾。俗作‘巘’,非?!盵10]甗本為炊飯之器,山之形狀似甗者亦呼之曰甗,其初只作“甗”,后始加義符“山”制為專字“■”[11-12],“巘”蓋“■”之訛字。
薛綜注“山之上大下小者曰甗”當(dāng)本之劉熙《釋名》{1},《釋山》:“山上大下小曰甗。甗,甑也,甑一孔者,甗形孤出處似之也。”[13]后世訓(xùn)“山”之“甗”通行“巘”,如胡刻本卷4張衡《南都賦》“阪坻嶻而成甗”,李善注引《毛詩(shī)·大雅·公劉》“陟則在巘”毛傳:“巘,小山別大山也?!辟x文、李注亦“甗”、“巘”有異{2}。李善徑以“巘”字注《西京賦》“甗”,蓋當(dāng)時(shí)習(xí)用“巘”,而“巘”又為蕭《選》原貌,正有所本也。
P.2528寫卷《西京賦》:“摣■彚。”薛綜注:“■,獸身人面,身有毛,被發(fā),迅走,食人?!崩钌谱ⅲ骸绑懀糠蟹??!保ū?第40條)
按“■”即《說文·禸部》“■”篆之隸變,今作“狒”?!稜栄拧め尗F》:“狒狒,如人,被發(fā),迅走,食人?!鄙w即薛綜注所本。李善注之“髴”,則與《山海經(jīng)·海內(nèi)南經(jīng)》“梟陽(yáng)國(guó)”條郭璞注引《爾雅》及《周書》合[14],又《白氏六帖》卷29有“髴髴”門[15],桂馥《說文解字義證》“■”篆注引元稹《和樂天送客游嶺南二十韻》詩(shī)“髴髴穿筒格”亦作“髴”[16]。上揭諸條,皆后世習(xí)用“髴”字之證。
然則表1最后4條P.2528寫卷《西京賦》正文及薛綜注與李善注文之歧異,當(dāng)緣于李善參酌蕭《選》原本習(xí)用字注釋舊注本古字之體例,并不能作為李善所注《西京賦》底本為薛綜注本之反證,也不說明寫卷“正文部分并非李善底本”。相反,明州本《西京賦》“毚兔聯(lián)■”之“■”下校語(yǔ)云“善本作猭”(表1第39條),所據(jù)李善注本正與P.2528寫卷相同,寫卷《西京賦》絕非“合成本”{3}。
另外,表1第33、36、38三條李善注分別引《國(guó)語(yǔ)》賈逵注“槎,斫也”、《漢書音義》“鹵與虜同也”、《說文》“扛,橫關(guān)對(duì)舉也”以注《西京賦》“柞”、“鹵”、“■”,所引“槎”、“虜”、“扛”與五臣本合(參上文)。“槎,斫也”等三條引文的選擇,顯然也是李善參酌蕭《選》原本的結(jié)果{4}。
四 薛綜注與《西京賦》
正文用字不同的原因分析
P.2528《西京賦》寫卷不僅李善注用字與賦文多有不同,薛綜注亦然。這一特點(diǎn)雖與寫卷是否為李善注原本問題關(guān)系不大,但傅、范二文之說亦尚可深入討論。今將寫卷薛注與賦文歧異的條目列表4如下(“序號(hào)”列標(biāo)“※”者,傅文已舉例):
如表4,傅文將《西京賦》寫卷薛綜注與賦文歧異的原因解釋為“棄薛從善”[1]215,范文則謂聯(lián)綿詞、古今字、正俗字等類型的歧異,其共同特征“都是義同音同,區(qū)別僅在形而已。同樣不能據(jù)此一端而論薛綜所據(jù)本與寫本正文為別本,它不能排除寫手書寫的隨意性”[2]237(范文僅對(duì)傅文所舉前4條加以考察)。
按第2條“塗”與“涂”、第4條“雕”與“彫”、第10條聯(lián)綿詞“蟬蜎”與“蟬婣”、第11條“烈”與“列”之異,不排除寫手隨意校改的可能性,范文之說可從。第7條“燕”與“■”則大概只是簡(jiǎn)單的正俗字之別,傅文取為P.2528《西京賦》寫卷“棄薛從善”之證,似欠妥。至于表4其余諸條,蓋皆古今用字衍變之反映。
P.2528寫卷《西京賦》:“麀鹿麌麌,駢田偪仄?!毖C注:“駢田偪側(cè),聚合意?!辟x文、薛注“仄”、“側(cè)”不同。(表4第3條)
考《說文·廠部》:“仄,側(cè)傾也?!比瞬浚骸皞?cè),旁也。”“側(cè)”篆段注:“不正曰仄,不中曰側(cè),二義有別,而經(jīng)傳多通用。如‘反側(cè)’當(dāng)為‘反仄’,仄者,未全反也?!盵10]373按經(jīng)傳用“側(cè)”為“仄”者,可視為兼有同義換讀和假借兩種性質(zhì)的文字現(xiàn)象{1};究其原因,蓋后世習(xí)用“側(cè)”字,《漢書·息夫躬傳》“眾畏其口,見之仄目”顏師古注“仄,古側(cè)字”[17]是也(顏?zhàn)已浴柏?,古?cè)字”,其“古今字”為古書注釋用語(yǔ),“用來注釋某個(gè)詞的古字的今字,通常就是這個(gè)詞在當(dāng)時(shí)的習(xí)用的書寫形式”,與用以描述造字相承文字孳乳的“古今字”概念不同。參見裘錫圭先生《文字學(xué)概要》,第270—273頁(yè))?!段倪x》卷10潘岳《西征賦》“駢田逼側(cè)”用張衡《西京賦》成句,又《藝文類聚》卷50《職守部六》引《東觀漢記》“成都邑宇逼側(cè)”[18],二“側(cè)”字與薛綜注同,皆可為后世習(xí)用“側(cè)”字之證。
P.2528寫卷《西京賦》:“東海黃公,赤刀粵祝?!毖C注:“有能持赤刀禹步,越祝厭虎者,號(hào)黃公?!辟x文、薛注“粵”、“越”不同。(表4第9條)
考《漢書》“百粵”、“南粵”之“粵”,《后漢書》概作“越”?!稘h書·異姓諸侯王表》“外攘胡粵”顏師古注云:“粵,古越字?!盵17]365亦以為“古今字”。
P.2528寫卷《西京賦》:“皇恩溥,洪德施?!毖C注:“皇,皇帝也。普,博?!辟x文、薛注“溥”、“普”不同。(表4第5條)
考《說文·日部》:“普,日無色也。”水部:“溥,大也?!薄捌铡弊巫ⅲ骸按肆x古籍少用……今字借為‘溥大’字耳。”[10]308玄應(yīng)《一切經(jīng)音義》卷7《正法華經(jīng)》第1卷音義:“溥演,匹古反,此古文普字?!盵19]玄應(yīng)“古今字”概念與上引《漢書·息夫躬傳》、《異姓諸侯王表》顏師古注并無不同{2}。
然則P.2528《西京賦》寫卷薛綜注與賦文用字不同,往往是由于薛綜與李善一樣有采當(dāng)時(shí)習(xí)用字施注之例,并不能據(jù)此而謂寫卷“棄薛從善”。而后人多不達(dá)此旨,不免以今律古,于是或改《西京賦》正文以就注文,如賦文“躋”胡刻本作“隮”、“龢”作“和”、“楙”作“茂”;或改注文以就正文,如薛注“側(cè)”胡刻本作“仄”,皆非是也。唯“溥”“普”、“僊”“仙”、“粵”“越”之異胡刻本尚與寫卷相同。
傅文以為P.2528寫卷《西京賦》正文“并非全依薛本”而“棄薛從善”,尚有下述兩條理由[1]214-215,[20]:
(1)寫卷《西京賦》:“集隼歸鳧,沸卉軯訇?!毖C注:“奮迅聲也。”李善注:“《周易》曰:‘射集隼高墉之上?!备滴闹^寫卷“集隼歸鳧”乃據(jù)李善本,薛注本當(dāng)依胡刻本作“奮隼歸鳧”,寫卷“棄薛(奮)從善(集)”,薛注“奮”字遂無著落。
(2)寫卷賦文“長(zhǎng)廊廣廡,途閣云曼”之“途”字、“長(zhǎng)風(fēng)激于別隯”之“隯”字、“建玄弋”之“弋”字分別涂改為“連”、“島”、“戈”,后兩處涂改致使賦文與薛綜注用字有異(薛注尚作“隯”、“弋”)。李善雖不注“島”等,傅氏亦準(zhǔn)“集隼歸鳧”條推測(cè)寫卷“棄薛從善”。
按:高步瀛《文選李注義疏》云:“薛注‘奮迅聲也’,注下‘沸卉軯訇’四字,傳寫者遂誤以‘奮’字相亂。若以‘迅聲’釋‘奮’字,則不辭矣?!盵21]伏俊連先生《敦煌賦校注》云:“‘奮迅’為中古成語(yǔ),意為行動(dòng)迅速?!盵22]二氏之說是也。胡刻本異文“奮”實(shí)屬無中生有,不足為據(jù)(此條范文已引高步瀛說駁正傅文之誤)。
又檢明州本《西京賦》正文據(jù)五臣作“連”、“島”,校語(yǔ)云“善本作途”、“薛綜島為隯”(胡刻本賦文正作“途”、“隯”)。是弘濟(jì)寺僧最初所抄之《西京賦》與李善注本合,其后校改所據(jù)本與五臣注本合。五臣注本之底本即蕭統(tǒng)《文選》三十卷原帙,然則P.2528寫卷此二處涂改當(dāng)判為“棄李善(薛綜)從蕭統(tǒng)”。
P.2528《西京賦》寫卷尚有兩處校改與上揭兩條同例,傅文未及,補(bǔ)錄于此。(1)寫卷“傳聞?dòng)谖绰勚摺敝罢摺毕伦⒁恍∽帧翱凇?,五臣本正作“口”{1}(表2第11條)。(2)寫卷“發(fā)引龢,狡鳴葭”薛綜注云:“葭更狡急之乃鳴?!辟x文“狡”字涂改作“?!?;傳世刻本則賦文、薛注并作“?!薄0囱C注本自作“狡”,薛注可與《文選》卷17王褒《洞簫賦》“時(shí)奏狡弄”李善注“狡,急也”相互參看;蕭《選》賦文則作“?!薄懢碣x文之涂改,大概是抄手以為“狡”字于義無取,遂從蕭《選》(“途閣”校改為“連閣”的理由當(dāng)相同)。
又寫卷《西京賦》正文“玄弋”涂改為“玄戈”,薛注“弋”字未改,此條同樣當(dāng)判為“棄李善(薛綜)從蕭統(tǒng)”,而非如傅文所言為“棄薛從善”。玄戈為星名,然傳世諸《文選》宋刻本《西京賦》正文均作“玄弋”[23],唯臺(tái)北“故宮博物院”藏北宋國(guó)子監(jiān)刊刻李善注本及日本古抄白文三十卷本作“玄戈”不誤[24],蕭統(tǒng)《文選》原本蓋作“戈”(俗寫“戈”“弋”不分)。今P.2528寫卷薛注作“弋”而賦文涂改作“戈”,當(dāng)與上文所論“途”、“狡”諸條同例:弘濟(jì)寺僧最初所據(jù)之李善注本《西京賦》作“弋”,“戈”字據(jù)蕭《選》。
五 結(jié) 論
傅文指出:由于P.2528寫卷只是一個(gè)“合成”的《西京賦》殘卷而非李善注原本,故不可“直接用來與《文選》的各版本比勘研究,以探討其傳承演變的過程”[1]217。換言之,并不能將寫卷《西京賦》“作為判斷刻本李善注真?zhèn)蔚臉?biāo)準(zhǔn)”[20]228。本文通過對(duì)《西京賦》寫卷正文與注文用字歧異條目的全面考察,揭示出《文選》李善注引書“各依所據(jù)本”、以舊注本替換蕭統(tǒng)原帙《選》文、參酌蕭《選》原本用字補(bǔ)釋舊注本等李注體例,應(yīng)該可以判定P.2528寫卷為李善注原本。
參考文獻(xiàn):
[1]傅剛.永隆本《西京賦》非盡出李善本說[G].中華文史論叢:第60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210-221.
[2]范志新.敦煌永隆本《西京賦》的是李善《文選》殘卷——駁“非盡出李善本”說[M]//范志新.文選版本論稿.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3:233-244.
[3]王引之.經(jīng)義述聞[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139.
[4]饒宗頤.敦煌本文選斠證(一)[J].新亞學(xué)報(bào),1957,3(1):363.
[5]金少華.李善引書“各依所據(jù)本”注例考論[J].文史,2010(4):83-91.
[6]羅國(guó)威.敦煌本《昭明文選》研究[M].哈爾濱:黑龍江教育出版社,1999:48.
[7]北京圖書館金石組.北京圖書館藏中國(guó)歷代石刻拓本匯編:第4冊(cè)[G].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9:121.
[8]秦公.碑別字新編[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62.
[9]北京圖書館金石組.北京圖書館藏中國(guó)歷代石刻拓本匯編:第5冊(cè)[G].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9:5.
[10]段玉裁.說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638.
[11]顧野王.原本玉篇?dú)埦韀M].北京:中華書局,1985:438.
[12]丁度.宋刻集韻[M].北京:中華書局,2005:39,156.
[13]王先謙.釋名疏證補(bǔ)[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58.
[14]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M].成都:巴蜀書社,1992:320.
[15]白居易.白氏六帖事類賦:第6冊(cè)[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7:42B,70B.
[16]桂馥.說文解字義證[M].北京:中華書局,1987:1294.
[17]班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2:2181.
[18]歐陽(yáng)詢.藝文類聚[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903.
[19]玄應(yīng).一切經(jīng)音義[G]//叢書集成初編.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6:307.
[20]傅剛.《文選》李善注原貌考論[M]//傅剛.文選版本研究.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0:229-230.
[21]高步瀛.文選李注義疏[M].北京:中華書局,1985:382.
[22]伏俊連.敦煌賦校注[M].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1994:51.
[23]張?jiān)略?宋刊《文選》李善單注本考[G]//俞紹初,許逸民.中外學(xué)者文選學(xué)論集.北京:中華書局,1998:791.
[24]屈守元.跋日本古抄無注三十卷本《文選》[G]//趙福海.文選學(xué)論集.長(zhǎng)春:時(shí)代文藝出版社,1992: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