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霞山,是湘西南紅丘陵上最高最高的山。
高霞山,是我心中最深最深的山。
——題記
高度 使石為魔
高霞山,以高而名于湘中五百里紅丘陵。
以高貫穿銘記。
高之下,為深谷,深谷,深谷!
深谷乃愛的家園,
愛的胎盤開始顫動,一只松鼠于松傘下艱澀地分娩……
愛的呻吟開始響起,兩條青蛇于巖洞里盡情地歡愛……
愛的童話開始演繹,三個小白兔圍著媽媽乖巧地歌唱……
愛的甜蜜開始流淌,四只小蜜蜂于花叢中含笑采蜜……
高度,使整個深谷氤氳出一縷幸福的山嵐。
一個生動的家園。
然而,一好高者登臨山頂,高度使其欣然掀石——
惡魔之石,從它們身上砸過去……
砸碎了一個愛的胎盤,
砸碎了一個愛的家園。
風,泣之,草,泣之,木,泣之。
高霞山,以哀鳴逶迤幽谷。
莫與山風爭英雄
山風是高霞山的呵欠么?
是高霞山的脈動么?
不,那是高霞山的巨壑分娩出來的一匹脫韁的野馬!
野馬彪悍,彪悍如山豹,
野馬桀驁,桀驁如蒼鷹。
野馬過處,千年古寺的清寂紛紛瓷器般碎裂……
于是,年長者告誡后來的登山者,
若罹山風,莫與山風賽跑爭英雄,
否則,山風迅疾把你拋入萬丈幽谷。
風自山谷生。真正的智者若罹山風會選擇匍匐于地,
讓山風的母親——谷地給你征服山風的膽魄和力量!
最終待到黎明初開時你會讀到:
那晨嵐于馬尾揮發(fā)剛烈的血性,
那朝暾于馬首蒸去回腸的浩氣。
莫驚擾山中的無名之墓
往事的云煙暗結于時間的陳跡,終于凝聚成這高霞山亙古的秘密。
山崖上,有一座匿姓的懸棺,
一座無名之墓。
沐千年月華,許是一顆遺世而孤立的達官之魄被貶于此;
聽千年林濤,許是一位睿智而清高的大師長眠于此!
擇深山而棲,以遠離塵囂之上,即使舍我九千年權柄與王朝又有何妨?
擇懸崖為居,以淡泊永生,即使舍我應有的春花秋月江山美人又有何妨?
風雨相伴萬萬年,衣帶漸寬千千載,伊人何悔之有?
晚景圍困不住蒼黃的落日,
朔雪蕩漾不開伊人的睡蓮。
莫高聲,莫重足,莫驚擾山中無名之墓。也許,
那壯闊的林海正在延續(xù)伊人曠世而高遠的夢境!
誰說詩人會迷路山中
誰說自己會迷路山中?
那你就不是一位詩人,
一位將一首詩寫成大山的詩人。
那山中有太多的氧氣供你的筆管暢飲,
那山中有太多的沙石供你選用標點符號,
那山中有太多的峽谷供你的思緒迂回……
深度的沉寂是一杯極品的干紅,使你的靈感醉出極致的美麗。
誰說自己會迷路山中?
那你就不是一位詩人,
一位將一首詩寫成大山的詩人。
山中到處都是果綠的植物,植物的指向貫穿天空的懸念和浩蕩,
山中到處都是山嵐,山嵐的流程阻礙深潭的透明和悠遠。
陽光走遠,溫度回到冰點,百鳥開始歸巢,蝙蝠開始夜的探索……
而那條恒流不息的山溪
以清波涵養(yǎng)山色,
以潺潺的鳴音為你的旅程導游,
最終讓你的路找到一個明麗的豁口。
夜闌中的響沙
當眾多的根系被人為挖掘或大片的植被陷入腐朽的時候,
響沙就是高霞山中另一種生命的物種。
狂風以惡夢的方式催促響沙走出幽谷,
走過山下的村莊,
有時掀響百老而激烈的犬吠,
有時甚至巨熊一樣赴倒整座農(nóng)舍……
最終,響沙是大地的一把枯色的鎖,
鎖住的是一扇失去殷實的倉廩之門,
一扇無果的果園之門,
一扇饑餓的鳥巢之門。
響沙在夜闌中鏗鏘而持久,
有的也許不經(jīng)意揭開了一個無人能曉的秘密:
響沙過后,一座百年難覓的金礦
終于露出了金燦燦的端倪。
另一種征服
對于千軍萬馬的進攻,蟻蝦之輩對這個世界發(fā)起的是
另一種征服:
拼命的做愛,
瘋狂的繁殖。
穿行于高霞山,
隨處可以見到蟻們蝦們鳥們熱衷于交媾的身影,
隨處可以聽到它們原始而歡快的叫聲。
最終它們歡愉的結晶——一枚枚肥卵或碩蛋
充斥著石隙、山潭和樹葉的背面。
——這是弱勢的物種大規(guī)模的造物運動,
——這是卑賤的生命性靈有待的延續(xù)。
只有不斷地繁殖!
快速的繁殖!
無盡的繁殖!
才能超越死亡,
才能征服這座千仞高霞山峰。
金子與覓金人
一粒小小的沙金,穿越千載時空的隧道,
與那位癡迷一生窮困一生的覓金人相見,
與那執(zhí)著的開山鋤相見。
金子
從來與覓金人就是一對知音,
一對在夢中相對走近的真理。
一個從陰霾如晦的塵世歷經(jīng)千難萬險而來,
一個從高霞山谷底深處上溯千溝萬壑而來,最終相遇于鷹樣飛舞的鋤鎬下。
——這是一種逼近生命本質(zhì)的相遇,
一種相見恨晚的金子之緣,
一種抵達生命終點的相知!
——這是一塊由兩個炙熱的真理和兩顆炙熱的心合成的白金。
晚鐘被山風敲響
依舊的被山風敲響,那聲音
時如松果落地,
時如隕石砸向山谷。
驚起餓狼發(fā)出長嚎。
鐘聲,養(yǎng)在風中,猶如一個詩眼養(yǎng)在詩中,
鐘聲愈是悠揚,
思緒愈是激蕩
心之微瀾愈是忐忑。
依舊的被山風敲響,那音符
集結了千山的凝重,那頂禮膜拜的禪理
集結了上蒼對林濤的頌詞。
今夜于古寺之外,誰都可以循鐘聲
尋覓曾經(jīng)失之交臂的際遇。
尋覓蒹葭蒼蒼之外遠去的知音。
山嵐中的登山者
山嵐如車,總在稠粘的夢境中馳過,最終
又悄將夢境碾碎。
云靄如紗,總是遭受山中萬象的窺視,
卻又從事著對萬物的窺視。如同這位登山者
是夢境的囚徒,卻又終將成為
夢境中的征服者。
于是,山嵐奶汁一樣
給登山者以營養(yǎng)和動力,
給他的思想以迷離之境。
登山者的目標是頂峰之頂?shù)钠婢埃?/p>
他的焦點是現(xiàn)實之上的真理。
是超乎塵世的省察。
因為山嵐縈繞,登山者
以毅力和智慧的鑰匙,開啟了絕壁的一扇門。
因為山嵐縈繞,登山者
以家園和靈魂的密碼,從重重混沌中
尋覓出了真理的輪廓。
大空與大靜
這是一個至高的峰巒,置身其上,誰都會感到
有一種空比天空更空,
有一種靜比死亡更靜。
而那冷色的白堊石,整夜躺在寺廟旁,忍受內(nèi)心長久的慎思。
證明著這種大空與大靜的形成非人力,
亦非天力。
大空之下必有隱秘。
大靜之中必有驚奇。
如同黃金藏身于無限空曠的空谷,
如同奇玉藏身于無限沉寂的頑石。
這里有大寧靜,有淘金者
從這里滿載而歸,
最終卻化為幽谷中的一塊白骨。
這里有大寧靜,有大智者
從這里裸身出山,最終
得悟于大豁口,
得明于九九八十一道灣!
得悟得明者,得天下也。
對墓彈琴
山峰靜臥如佛。
古墓靜臥如佛。
霧的飄散,云的游移,卻沒有阻止琴音的再次響起,
音符難覓激昂,何其悲涼?!
(逝者縱使憐心可嘉,難道他能掏其真理成為你的合唱的一方?)
旋律空空蕩蕩,何其心殤!?
(逝者即使是一位月亮飼養(yǎng)的閹人,難道他能獻出心中的嫦娥?)
一位時尚的現(xiàn)代騎士,
抑或一位窮困潦倒的當今詩人,
居然在高霞山墓群中撫琴數(shù)日……
莫非這是一個高明的盜墓者
以琴音開棺,欲取逝者沉積千年的冥思?
霜降無聲
最后一顆乳牙褪去,使一個逐漸走向成熟的軀體
從此委身于未來,如同這漫山遍野的白霜突降,
一夜間促成一種炎夏的終止,
一種赤情烈焰的終止。
攜著晨曦之微芒,
性寒的白毛風抵達湘西南,
抵達高霞山孤獨的谷地的時候,
秋霜瞬間如雪染白湘西南紅丘陵萬物,
那么薄且亮。
那么連綿靈動。
高霞山白了,世界白了。千萬種果樹和莊稼
仿佛緊緊抓住這一刻,
讓自己的身心抵達至晶至澄至凈的境界。
霜降無聲,無聲,無聲!
其實霜與白雪迥然不同的意義在于:
白雪覆蓋的是事物的表面,
而內(nèi)斂的霜降征服的
是事物的內(nèi)核,
是一種統(tǒng)治著萬象的內(nèi)心世界。
一場普通的霜降過后,
大地的果實熟了甜了!
高霞山上的楓林紅了絢麗了!而這一切,更像是
白霜在曙暾到來的時刻
所作出的頃刻間融化或犧牲而換來的。
憂傷的灰兔
最寂冷的,莫屬于高霞山下那一塊收割后的蕎麥地了!
最憂傷的,莫屬于那只守望麥地的即將分娩的灰兔了!
凝視中的期望。
期望中的凝視。然而,
北風中的麥地注定無景。
北風中的期望注定無果!
最溫馨的,莫屬于那個陽光沛然的下午了!
最甜蜜的,莫屬于那場永生難忘的邂逅了!
那個下午。那塊蕎麥地。美麗的灰兔終于迎來了她心目中的白馬王子……
它以歡快的呻吟,彈響了一曲真愛的樂章……
賀喜的蝶兒為之綻放了絢麗的彩羽,
賀喜的鹿兒為之跳起了動情的舞蹈……然而,一條黑狼不經(jīng)意撞見了它們羞赧的秘密。于是,一場激情的愛情喜劇
立刻演繹成了白馬王子與惡狼廝殺的大戰(zhàn)!
最感動的,莫屬于白馬王子舍命護愛的勇猛?
最悲慘的,莫屬于蕎麥地接納了白馬王子最后一滴鮮血!
山風聯(lián)袂山谷為之呼號。
山谷聯(lián)袂蟻們鳥們鹿們麂們?yōu)橹籼枴?/p>
呼號搶天,搶地!搶出
整座高霞山的落葉為之翻飛!
而最終帶給灰兔唯一慰藉的,
是她的肚子里的孩子漸漸聽見早春的聲音了。
空谷中的木乃伊
明鏡是清泉的木乃伊——依照詩人洛爾迦的想象力,
詩人就要遠離高霞山了。
陽光和月輝就要離開高霞山了。因為
詩人的目光所及的,
陽光和月輝所及的,
都是空谷中的木乃伊們的包抄:
那煤矸石是森林的木乃伊?
那曇花是彩蝶的木乃伊?
那烏云是寒鴨的木乃伊?
那枯枝是閃電的木乃伊?
木乃伊!木乃伊!木乃伊叫停肉體歲月的腳步
卻積淀思想的咸度。
茫茫的空谷被清風翻讀,
茫茫的頌辭被薄暮破譯。
會飛的鳥翅令空谷辭去寒寂,
會飛的詞藻令母語的詞典戰(zhàn)栗。